细雨敲窗，将封灵籁从浅眠中惊醒。她下意识收紧双臂，玉霜剑冰冷的剑鞘与漆金密匣硌得心口发疼。
窗外雨丝缠绵，师娘临终时复杂的眼神，忽地浮上她心头，那里面藏了太多她读不懂的东西。
她抚过剑鞘上细密的云纹，这把名震江湖的玉霜剑本不该属于她。何师姐——那个总爱揉她发顶的温柔女子，才是师娘钦定的传人。若不是这场灾祸...…
封灵籁猛地闭眼，试图阻隔记忆里刺目的红。
掌心密匣在雨夜中泛着幽微金光，金丝纹路若隐若现。她试遍所有方法，这匣子依旧纹丝不动。里面藏着什么？她无从得知。但能让师娘如此珍而重之托付的，必是关乎生死的秘密。
如今，她正被追杀，前路凶险难测。若在逃亡途中不慎丢失密匣，岂不是辜负了师娘的嘱托？
一念及此，她心弦骤紧，当即起身，拎起玉霜剑，悄然没入屋外雨幕。
夜色沉沉，细雨如丝，天地间一片朦胧。
封灵籁借着微弱的月光，四下张望，想寻一处隐秘之地将密匣藏起。待他日处境安稳些，再来取回。
沿着屋后的小径缓步前行，脚下泥泞湿滑，她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行至百花楼前，封灵籁的目光被门旁那棵枝繁叶茂、干身粗壮的银杏树吸引。树冠如伞，遮天蔽日，树根盘根错节，深深扎入泥土之中。
她心念一动，快步上前，确认四下无人，拔出玉霜剑，在树下掘出一个深坑。小心翼翼地将漆金密匣埋入，覆上湿泥，仍觉不够稳妥。
这绵绵春雨……若能寻些花种撒上，待花开烂漫，正好掩人耳目。
思及此，她转身欲返，不料刚迈几步，便与追杀而至的黑衣人迎面撞上。
她来不及多想，当即调转方向，运起“踏流云”，仓皇逃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喝令声。
真是阴魂不散！
封灵籁背靠断墙，胸口剧烈起伏。肩头的旧伤又渗出血来，将粗布衣裳染成暗红。内力早已耗尽，握着玉霜剑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四面八方传来靴底碾过碎瓦的声响，黑影如潮水般涌来。她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漫开，勉强提起最后一丝气力。
玉霜剑出鞘，寒光映亮她苍白的脸。
剑锋划过咽喉的触感已然麻木，唯闻血滴落地的“嗒嗒”声。
封灵籁一个旋身，剑尖又没入另一人胸膛。
突然，左臂骤然一凉，旋即火辣辣地痛。她低头看去，衣袖裂开，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雨水中晕开淡淡的红。
她忽然想起师娘教剑时的话：“玉霜剑出，当如明月照雪。”
可如今这轮明月，怕是要陨落在血雨腥风里了。
东方既白，晨光熹微。
封灵籁一路被逼至山崖边，身后是万丈深渊，崖下波涛汹涌，碧海无垠。她破烂的衣衫在咸涩的海风中猎猎作响，每道裂口下都藏着狰狞的伤口——左肩的刀伤深可见骨，全身伤痕遍布。
发簪不知遗落何处，青丝散乱贴在染血面颊。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如淬火的寒星。玉霜剑在她手中发出清越颤鸣，剑身血槽已盛满暗红。
黑衣杀手们呈扇形围拢，刀锋映着初升的朝阳。
封灵籁忽然笑了，染血的唇角扬起一个决绝的弧度。她最后望了一眼青峰山的方向，剑尖挑起一朵漂亮的剑花，“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究竟有多少本事！”
将军见她退无可退，冷笑一声，手中方天画戟“铛”地一声插入土中，戟尖深没，震得泥土四溅。他居高临下，语气带着轻蔑与施舍：“末路穷途，本将军怜你是个女子，允你自戕，安心随你师门去吧。”
封灵籁闻言，仰天大笑，笑声讥讽悲凉，目光如刀直刺：“尔等豺狼，也配谈怜悯？披着人皮的虎豹，装什么菩萨心肠！虚伪至极，恶心透顶！”
将军眉头一皱，耐心尽失。他不再多言，抬手一挥，冷声道：“黄毛丫头也敢与本将军叫板？给我杀无赦！”
言罢，弓箭手们齐齐弯弓搭箭，弓弦紧绷如满月，银箭如流星般疾射而出。
封灵籁手腕轻转，玉霜剑在身前织就一片银色光幕。箭矢撞上剑锋的脆响不绝于耳，迸溅的火星映亮了她苍白的脸庞。然而箭雨太密，一支箭擦过她耳际，带起几缕断发飘散在咸涩的海风里。
“嗤——”
一声闷响，箭镞没入封灵籁左肩，鲜血瞬间在青衣上晕开。她闷哼一声，剑势微滞，又有三支箭擦着腰侧掠过，在衣袂上撕开几道裂口。
还未等她喘息，罡风扑面。
将军的方天画戟已破空而至，戟尖寒芒如毒蛇吐信，直取她心口。
封灵籁勉强抬剑格挡，金铁交鸣之声震得她虎口发麻。巨力冲击之下，她连退数步，足跟已悬在崖边，碎石簌簌滚落深渊。
三招过后，封灵籁右膝重重砸在岩石上，玉霜剑被压得几乎贴到肩头。剑身映出她染血的面容，那双清亮的眼，已蒙上死志。
将军力道如山岳倾轧，玄铁战靴碾碎了她膝下的碎石。到底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将，每一击都带着沙场淬炼出的狠辣。
封灵籁的剑法虽得师门真传，终究少了生死相搏的淬炼。
“倒是把好剑。”将军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猫戏老鼠的从容。
封灵籁染血的左手猛地抓起一把混血的砂石，朝将军面门扬去。
趁对方后仰刹那，她拼尽最后气力旋身而起，玉霜剑划出一道凄艳绝伦的弧光，竟是同归于尽的杀招。
然而，还未等她近身，又一支银箭破空而来，正中她的右腿。她身形一滞，“噗通”一声半跪在地，鲜血顺着腿流淌而下，染红了脚下的泥土。
将军抹去脸上混着血水的砂砾，玄铁面具下的双眼燃起暴怒的火焰。方天画戟在空中划出死亡的弧线，戟尖寒芒直取她咽喉：“找死！”
玉霜剑仓促迎上，两兵相接，刺眼的火星迸溅开来。
封灵籁突然听见剑身传来细微的“咔嚓”声，这柄伴随师娘半生的名剑，竟在蛮横巨力下绽开蛛网般的裂纹。
随着一声清越的悲鸣，玉霜剑在她手中寸寸碎裂，剑刃的碎片折射着最后的晨光，像一场凄美的流星雨，纷纷坠入万丈深渊。
封灵籁望着手中仅剩的剑柄，上面还留着师娘常年握剑磨出的痕迹。
玉霜剑，这柄曾名震江湖、位列兵器榜第七的名剑，就此沦为废铁残刃，世间再无人知晓它的锋芒。
她轻轻拂过剑柄，仿佛在告别一位故人。
方天画戟的寒芒再度袭来，封灵籁侧身不及，戟刃深深没入右肩。鲜血喷涌而出，她眼前一黑，却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染血的手指抓起地上三截断刃，手腕一抖。
断刃破空而去，在将军玄甲上擦出三道刺目的火花。趁对方闪避，她强提最后一口气，足尖横扫，带起一片碎石尘土。
将军战靴在湿滑的岩面上连退数步，方天画戟在崖边划出一道深刻的痕迹。
他怒不可遏，脸色铁青，厉声喝道：“给我放箭，不许停！”心中却暗自惊诧：怪不得王庚抓不住这小女娃，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身手，若非主上下令赶尽杀绝，他真想将她收入麾下，为己所用。
海风骤烈，卷起封灵籁散乱的长发。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后深渊万丈，身前杀机夺命。师父的话在耳边响起：“玉可碎，不可改其白。”
铺天盖地的银箭如同密织的蛛网，朝她疾射而来。她拖着残腿，拼尽全力向前奔去，耳边尽是箭矢破空的厉啸。
一支透甲箭破空而至，狠狠贯穿封灵籁右背。
“呃——”
剧痛让她的身形猛然一滞，足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在坠落的瞬间，时间仿佛凝滞。她回首，竟然看见了将军惊愕的眼神，看见玉霜剑的碎片在空中折射着最后的光，看见远处青山被晨光染成金色。
风声呼啸，碧海在视野中急速放大。咸涩的海风卷起她的衣袂，像极了师娘临终时轻抚她脸颊的手。
封灵籁缓缓闭上眼睛，任凭冰冷的海水将自己吞没。
她恨、她悔、她痛。
恨世道不公、恨恶人太多、恨无能为力，恨誓言落空。
悔下山看戏、悔害人无数、悔贪玩享乐，悔罔顾门规。
痛师门惨死、痛血仇未报、痛名剑消亡，痛无颜相见。
箭雨骤停。
天地间只剩下海浪拍击崖壁的轰鸣，一声声如同丧钟。
将军拖着方天画戟缓步上前，戟尖在岩石上刮出刺耳的长音。他俯身望向深渊，只见碧浪翻涌，白沫飞溅，哪还有那抹青衫身影的踪迹？
晨光爬上玄铁肩甲，却照不亮面具下的阴影。海风卷着咸腥气拂过，带来几片零落的玉霜剑碎片，在他脚边打着转。
“将军...…”副将小心翼翼上前。
将军抬手，止住了所有话语。他最后望了一眼怒涛汹涌的海面，转身时甲胄碰撞，沉闷作响。
“撤。”
这个字像块冰，砸在青石上。
众人闻言，纷纷收起兵器，跟随将军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青峰镇的晨雾中。
崖边恢复了寂静，唯有断裂的玉霜剑依旧静静躺在染血的岩石上，映着初升的朝阳。
远处，一只海鸥掠过浪尖，发出凄厉的长鸣。
海浪依旧拍打着崖壁，涛声如诉，仿佛在为坠崖的少女低吟一曲悲歌。风掠过山崖，卷起几片落叶，飘向远方，仿佛带着她的魂魄，去往那未知的彼岸。
青山埋漆骨，白铁铸佞臣。
春风不知意，碧海消黯魂。
*
碧海云波沧浪水，闲云孤月白头霜。
戚玉嶂半躺在小舟里，鱼竿随意搭在船舷，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渔歌。他素来挑剔，总觉得岸上鱼贩的鱼少了分鲜活气，便特意寻人打了这叶扁舟。
“现钓现烹才够滋味……”他眯着眼自语，右腿悠闲晃荡。
忽然，船身轻轻一震。
“莫不是哪条不长眼的鱼撞了上来？”他嘀咕着，娴熟收线。
可这“鱼”力道大得出奇，鱼线绷直，小舟都被拖得倾斜。
“钓着海龙王了不成？”他手上加力。
待那“大鱼”破水而出，戚玉嶂手一抖，差点松了鱼线。这哪是什么鱼，分明是个面色惨白的姑娘。她青白的指尖还缠着半截鱼线，破碎的青衣在碧波中如绽开的青莲。
戚玉嶂连忙将人捞上船。指腹搭上她冰凉的腕脉，眉头越皱越紧。这姑娘不仅浑身是伤，经脉中更有一股古怪内力乱窜，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
“遇上我算你命大。”他叹了口气，俯身捏开她下颌，将一口真气渡了过去。
少女猛地呛咳起来，吐出几口海水后，又陷入昏迷。
戚玉嶂垂眸望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女子，指尖拂过她被海水浸湿的长发。霞光映照下，少女苍白的脸颊竟透出几分琉璃般的易碎感，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这暮色里。
“年纪轻轻，何至于此……”他轻叹，修长手指从腰间锦囊捻出三枚银针。针尖在落日余晖中闪过细碎寒芒，瞬息没入少女颈侧要穴。
海浪拍打着船舷，咸涩的海风卷起少女一缕发丝缠上戚玉嶂的手腕。他收了鱼竿，将人小心地拢在怀中。
今日注定与海味无缘，倒是捡了个麻烦回去。
小舟靠岸，晚霞已染红了半边海面。戚玉嶂小心翼翼地将人背起，少女轻得像一片羽毛，湿透的衣衫渗出的海水，在他背上洇开一片冰凉。
布鞋踩在松软的沙滩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远处渔火渐次亮起，在他眼底投下摇曳的光影。背上的少女依旧昏迷不醒，唯有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证明着生命顽强的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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