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嶂身形灵活地闪避着木杆,高声讨饶:“莫老手下留情!我这年纪还要挨揍,传出去可怎么做人?”
“呸!”莫老头气得白须直颤,手中木杆舞得虎虎生风,“你师父教你‘君子慎独’时,你可记得要脸面?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师父的教诲我字字铭记!”戚玉嶂一个侧身躲过横扫而来的木杆,顺手抄起长凳挡在柜台前,“倒是您,当年师父要给您调理肝火,您偏要赌气不喝药。如今百岁高龄还这般暴躁,说出去才真叫人笑话!”
两人一个追一个躲,在狭小的店铺里掀起一阵旋风。
莫老头站在柜台外,握着木杆的右手青筋暴起;戚玉嶂则撑着长凳,额前碎发被劲风拂乱,眼中却闪着狡黠的光。
封灵籁和小曲呆坐在椅子上,看得瞠目结舌。
小曲张大的嘴巴都能塞进整个鸡蛋,封灵籁则无意识地攥紧了椅子扶手,那木杆每次挥下都带着劈开空气的尖啸。可戚玉嶂竟像游鱼般次次避过,衣角都不曾让沾到半分。
“臭小子,给老子出来!”
“不出!”
“出来!”
戚玉嶂背抵着货架,一字一顿道:“做您的春秋大梦!我今日就是死在这儿,也绝不出去挨打!”
“好!好得很!”莫老头气得白眉倒竖,苍老的手指几乎要将木杆捏碎,“戚重溟,你当老子,老胳膊老腿追不上你了是吧?”说罢竟真的一脚踩上柜台,作势要翻越过来。
眼看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封灵籁身形一闪,单手稳稳架住凌空劈下的木杆:“莫前辈息怒!您大人有大量,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丫头别拦着!”莫老头吹胡子瞪眼,“这孽障就是欠收拾!”
封灵籁手上暗暗使力,柔声劝道:“气大伤身。您给他个改过的机会,若再犯,我亲自帮您揍他。”说着朝戚玉嶂使了个眼色。
“就是就是!”戚玉嶂连忙附和,却在收到封灵籁警告的目光后,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哼!”莫老头终于收回木杆,狠狠瞪了戚玉嶂一眼,“看在姑娘面上...…饶你一次。”他颤巍巍地坐回太师椅,将木杆往旁边一搁。
待三人重新落座,莫老头忽然换上一副慈祥面孔,温声问道:“姑娘芳名?家住何处?可是被这混账骗了?若有委屈尽管说,老夫替你撑腰!”
“莫老头!”戚玉嶂忍不住插嘴,“我这般风度翩翩、悬壶济世、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潇洒不羁的正人君子,怎会做那等龌龊事?”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倒是您,这般盘问,吓着人家怎么办?”
莫老头嗤笑一声,白须随着嘴角的抽动而轻颤:“臭小子,还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怎么,要剃度去当和尚?”他摆摆手,像驱赶恼人的蚊蝇,“闭嘴吧,听得老头子脑仁疼。”
戚玉嶂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冷哼,赌气般别过脸去。
小曲死死咬着下唇,脸蛋憋得通红,肩膀不住地抖动。
被这一打岔,莫老头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枯枝般的手指敲了敲太阳穴:“姑娘方才说...师承何处来着?”他眯起那双覆着白翳的眼睛,“会武的丫头,师父想必不是无名之辈。”
“家师水东升。”封灵籁端坐如松,“晚辈资质愚钝,只学得些皮毛。”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莫老头闭目沉思时,皱纹里仿佛藏着几十年的江湖风雨。良久,他睁开眼,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人老啦,记性跟筛子似的...…”说着拍了拍自己光亮的脑门。
封灵籁唇角微扬:“前辈言重了。”莲花灯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看不出半分失落。
莫老头拄着木杆缓缓起身,木杆与地板相触发出沉闷的声响:“姑娘惯用什么兵器?”
“我...”封灵籁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双手,“不曾有过称手的兵器。”
莫老头眼中精光一闪,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木杆上的纹路:“巧了,老头子这儿别的没有,就兵器多得能开武库。”他转向店铺深处的黑暗,“随我来。”
封灵籁下意识望向戚玉嶂,只见他双眼发亮,正拼命点头,那急切的模样活像看见鱼干的猫。虽不明就里,她还是跟着莫老头走向那片被莲花灯照不到的阴影处。
老人的背影在明暗交界处显得格外佝偻,却又莫名让人想起收鞘的利剑。
小曲拽了拽戚玉嶂的衣袖:“师父,您不去吗?”
“有些缘分...”戚玉嶂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得自己遇见才行。”
小曲双手托腮:“那莫爷爷为何要打您呀?”
“唉!”戚玉嶂长叹一声,手臂滑落搭在胸前,“那老顽固以为我诱骗良家女子,行那强取豪夺之事。”他突然坐直身子,痛心疾首地捶着胸口,“我可是他看着长大的!这般不信任,还当众毁我英明神武的形象...…”说着又夸张地倒回椅中,衣袖掩面作哽咽状。
“师父...”小曲憋着笑,凑近低声道,“您再大声些,莫爷爷的棍子可又要来喽。”
“没良心的小东西!”戚玉嶂从指缝里偷瞄徒弟,“不但不慰藉为师,还雪上加霜...…”
小曲立刻狗腿地蹲下身,握拳轻捶他的小腿:“徒儿知错了,这样可舒服?”
“左边些...对对,再用点力。”戚玉嶂舒服得直哼哼,“马马虎虎吧。”
*
封灵籁跟着莫老头穿过内室,眼前景象令她微微怔住。这铁匠铺别有洞天,外间是叮当作响的打铁区,中间陈列着各式兵器,而眼前这间逼仄的内室,却像个风烛残年老人的蜗居。
一张八仙桌堆满稀奇古怪的物件,在昏暗里泛着金属与木质交杂的幽光。角落里那张木床却出奇整洁,洗得发白的被褥上,一方玉枕正泛着莹莹绿芒。
“这玉枕……”封灵籁目光被那抹温润碧色吸引,忍不住伸出手,却在半途停住。
“密勒塔山的青玉髓心。”莫老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响起,一盏油灯被他点燃,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专治头风恶疾,亦有延年之效。当年老夫练功岔了气,走火入魔,痛不欲生……重溟那傻小子……”
他顿了顿,跳跃的灯火映着他嘴角微微上扬的纹路,“竟瞒着他师父,独自一人,偷偷跑去了那终年苦寒的雪山绝顶,只为寻这一块石头。”
封灵籁指尖微颤,仿佛隔空感受到了那玉髓透骨的凉意。正凝神间,她目光下移,赫然发现那木床之下,地面竟无声滑开一道幽深入口,粗糙的石阶蜿蜒而下,直没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莫老已提灯拾级而下,佝偻的身影被灯火拉长,扭曲地投射在粗糙的石壁上。
“姑娘?”莫老的声音从地底传来,带着空旷的回响。
那一点摇曳的灯火,在漆黑的洞口处明灭不定,如同幽冥引路的孤灯。
封灵籁定了定神,紧随其后步入甬道。
莫老的声音在幽深狭窄的甬道里回荡,苍老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与追忆:“好玉岂是易得之物?密勒塔山终年飞雪,壁立千仞,更有凶戾异兽盘踞守护。”
油灯的光晕在凹凸的石壁上跳跃,映出无数斑驳的岁月凿痕。
“那孩子……当时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半点武功根基也无,只仗着身法轻灵些……”
甬道深处,隐隐传来森寒锐利的金铁之气。
莫老忽然停住脚步,灯影里他蓬松的白发如同凝固的云絮:“后来我与他师父发觉人不见了,急得如同热锅蚂蚁,几乎要将这方圆百里翻个底朝天。”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油灯冰凉的铜柄,“老夫当年性情暴烈,仇家不少,还道是仇人掳了他去泄愤……”
他竟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震得石缝簌簌落灰,“我提着一杆铁枪,将那些陈年旧怨挨个寻上门去,打了个遍。”
封灵籁着微光,看见他浑浊的眼角泛起一点晶莹。油灯爆了个灯花,瞬间照亮了他微微颤抖的唇线。
莫老像是沉入了久远的回忆,苍老却依旧爽朗的笑声在密道中回旋,仿佛将那段莽撞热血的岁月带了回来,凝结成她们脚下的砂砾。
“正当我遍寻不着,怒火攻心,打算再寻那些仇家第二轮的晦气时,他师父……提溜着一个泥猴般的小子回来了。”
莫老头举起油灯,前方赫然出现一扇布满锈蚀痕迹的巨大铁门。
“那傻孩子……捧着雕琢成型的玉枕,献宝似的递到我眼前……十根手指缠满了渗血的布条,肿得如同胡萝卜……”
莫老的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灯影摇曳中,一滴浊泪终究是无声地滚落,没入深深的皱纹里。他猛地发力,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锈死的铰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进来吧,丫头。看看老头子压棺材板的这点家当。”
莫老头步履蹒跚地走进黑暗,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他仰着小脸问我,‘莫爷爷,您喜欢不?’…老夫当时气得浑身发抖啊!气他不知天高地厚,气他视性命如草芥!我…我竟狠心说,‘不喜欢!粗陋不堪!’他就那么…那么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挪地走了,那背影…活像只被暴雨浇透,无家可归的猫崽儿……”
“夜里,他师父来了,将那玉枕‘哐当’一声撂在我床头。只丢下一句:‘要留要扔,随你!’他师父走到门口,又霍然转身,指着我鼻子吼道——”
“‘重溟被镇山的雪猞猁踩断了腿!被天门教那帮杂碎追杀了三里地!肋骨生生断了三根!你倒好!冷言冷语寒人心!’吼完这句,他师父那满身的火气,忽地就泄了……”莫老肩膀垮塌下来,声音变得低沉沙哑,“末了…他只说了一句…‘莫归生,老子…羡慕你。’”
木杆顶开尘封的石门,一股混合着铁锈,尘封油脂与冰冷岩石的寒气扑面而来,激得人汗毛倒竖。
莫老颤巍巍地取下油灯灯芯,逐一引燃墙壁上嵌着的火把。橘红色的火焰次第亮起,驱散黑暗,一座令人心神俱震的兵器库,豁然呈现在封灵籁眼前。
但见数排高大的黄花梨木架森然林立,如古木参天。架上陈列的兵刃在火光映照下,流转着摄人心魄的寒芒:雁翎刀薄如秋水,刃口隐现青痕;丈二红缨枪,枪尖一点寒星,血红的枪缨垂落如瀑;九节钢鞭盘踞架上,鳞甲森然,似择人而噬的巨蟒……
更有无数奇门兵刃,寒光闪闪,杀气内蕴。每一件都非寻常凡铁,仿佛凝固了无数江湖血雨、侠骨柔肠的旧梦,在灯光中无声地诉说着过往。
莫老疲惫地瘫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身影被拉得颀长扭曲,投在挂满兵器的石壁上。他抬手,指向这片寒光凛冽的森罗世界:“挑吧,丫头。看看这些蒙尘的旧铁……可有一件,能入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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