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灵籁穿行于森然林立的兵器架间。玉指拂过冰凉的铁器锋刃,指尖所触,仿佛有无数沉寂的魂魄在无声地呼唤。
倏地,一柄玄色长剑攫住了她的目光。剑鞘古朴,其上镌刻的图腾在昏黄烛火下若隐若现,透着一股穿越千年的苍茫与神秘,静静蛰伏。
“此乃老夫壮年得意之作。”莫老头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金石相击般的余韵,“剑名‘何为’。其质轻若鸿毛,其锋可断金玉,最是衬女儿家使唤。”
“‘何为’……”封灵籁低语,指尖沿着剑鞘上蜿蜒如龙的纹路细细描摹,触感冰凉而奇异。
征得默许,她玉腕轻抬,缓缓将长剑抽出。只听一声清越龙吟,寒光乍破幽室,如秋水横空,澄澈明净。
剑身之上,映出封灵籁清丽绝俗的容颜。她手腕微转,剑锋划出一道轻灵圆润的弧光,果然轻盈无比,仿佛已与她臂膀血脉相连,心意相通。
然而下一瞬,封灵籁却倏然收剑归鞘,动作干脆利落。
“不合心意?”莫老头花白的长眉微微一蹙,眼中精光闪动。
封灵籁螓首轻摇,唇边绽开一丝浅淡笑意:“好剑,确是当世难寻的好剑。只是……”
她将长剑轻轻放回原处,眉宇间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怅惘,“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魂灵契合之感。”
莫老头浑浊的眼中精光更盛,如同烛火投入深潭:“兵器如良配,强求不得,讲求的是一个‘缘’字。”
他撑着膝盖,略显艰难地站直佝偻的身躯,“若实在寻不着合心意的,老夫便为你量身打铸一把,如何?”
“如此,便有劳莫前辈了。”封灵籁抱拳一礼,姿态飒爽中不失温婉。
她缓步绕至木架另一侧。
一杆丈二长枪,如孤松傲雪,静静横陈于架上。乌木枪杆笔直刚劲,寒铁枪头锋芒毕露,刃口流转着千年冰雪般的冷冽光华,一股沙场百战,饮血无数的凛冽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凝视间,封灵籁耳畔竟隐隐响起金戈铁马之声。枪尖撕裂长空的锐啸、千军万马的震天嘶吼、热血溅落枪缨的滴答、还有那英雄末路时,一声穿透时光的悠长叹息……
声声入耳,直叩心扉。
“莫前辈,这杆枪……饮过血?”封灵籁声音微涩。
莫老头那覆着白翳的浑浊眼眸剧烈一颤,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带着无限追忆与痛楚,缓缓抚过冰冷的枪身,在寂静的石室中发出一声沉重如山的叹息。
“此枪名唤‘破甲’。二十余年前,老夫亲手所铸,赠予一位戍守北疆的故人。‘一杆长枪破金甲,沙场百战为国死’——这便是他接枪时,朗声吟出的诗句。”
“那位将军……后来如何了?”封灵籁心头莫名一紧,仿佛预感到什么。
“死了。”莫老头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十九年前忽闻噩耗,老夫不信,耗尽心力托人四处打探,最终……只寻回这杆残枪。”
他颤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枪杆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之上,“看这道伤!当年枪身几被斩断,老夫耗费三年心血,日夜不辍,才勉强将它修补如初。”
“然则……”莫老头猛地抬高声调,须发皆张,一股悲愤之气勃然而发,“修补得再好,终究不是原来那杆枪了!丫头你须谨记,神兵利器,从来不是死物!自炉火锻成,锋芒初露那刻起,它们便已有了魂魄!所以,不是人选兵器,而是兵器择主!是那冥冥中的一缕兵魂,在呼唤它的主人啊!”
他情绪激荡,白须簌簌抖动:“那将军一去,这枪便失了魂,成了无主孤魂!可老夫……老夫舍不得啊……”
他忽又压低声音,如同在诉说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一来,它出自老夫之手,如同亲生骨肉;二来……”他屈指轻叩枪杆,发出清越而孤寂的鸣响,“那位将军的忠魂烈骨,总该……有人记得!”
封灵籁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枪缨上那点点暗红如墨的斑痕,在她眼中渐渐晕染开来,化作漫天烽火,遍地狼烟。
“那位将军…是马革裹尸,魂归故里了吗?”她轻声问,带着一丝渺茫的希冀。
莫老头闻言,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涩弧度。他粗糙的手掌,极尽温柔地抚过“破甲”的枪身,如同安抚一个沉睡的婴孩。“若是堂堂正正,战死沙场……倒也是我辈武人的归宿了。”
封灵籁心头剧震,如遭重锤。她想起陈大叔常言:武人之归宿,非解甲归田,即马革裹尸。若死于沙场之外,非寿终正寝,便是奇耻大辱!
石室内的空气骤然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
封灵籁仍不死心地追问:“那…将军究竟…因何而死?”
“朝廷说他……”莫老头的声音陡然变得嘶哑艰涩,如同锈蚀的铁器在摩擦,“通敌……叛国!”
“荒谬!能吟出‘沙场百战为国死’这等豪迈诗句的男儿,怎会是背主求荣、卖国求荣的奸贼!”
莫老头缓缓收回手,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踱回冰冷的石凳。坐下时,全身骨节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脆响。
“世事难料,人心易变啊……”他故意拖长了声调,浑浊的眼珠斜睨着封灵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试探,“说不定……那位将军位极人臣,高官厚禄之后,便忘了当初的誓言,贪恋起更大的权柄,最终……堕入魔道了呢?”
封灵籁死死盯着莫老头佝偻的背影,掌心传来的刺痛远不及心头的悲愤与冰凉。石壁上跳动的火光将她清瘦的影子拉得极长,笔直地投射在冰冷的石地上,宛如一杆不屈的长枪,带着决绝的意味,刺向无尽的黑暗深处。
“这位将军出身簪缨世家,少年从军,屡立奇功,终封镇北将军,执掌北疆七万铁骑。更蒙圣恩,得以尚前长公主为妻,位极人臣,荣宠无双。然权势如鸩酒,最是蚀骨**。谁又能保证,他不会为了那登峰造极的权位,背弃当初的赤胆忠心,沦为……祸国殃民之徒?”
此言一出,莫老头自己心头都蓦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封灵籁闻言一愣,世情翻覆,人心叵测,此乃千古至理。此刻,她竟对这道理深信不疑。
就在这心旌摇荡的刹那——
“嗡——!”
一声悲怆到极致的枪鸣,如同亘古未灭的雷霆,骤然在石室中炸响。
那声音似九幽之下传来的怒涛狂啸,裹挟着无尽的冤屈、不甘、愤怒与凄绝,一波强过一波,狠狠撞击着她的神魂。
封灵籁茫然抬头,眼前景象瞬间模糊扭曲。黄花梨木架、冰冷的兵器、端坐石凳的莫老前辈……
一切都如同水中倒影般晃动、消散。
“莫前辈!”
封灵籁惶急呼唤,声音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吞噬。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清冷如霜的月辉,以及骤然弥漫开来,带着铁锈与焦土气息的硝烟。
她竟置身于一片荒凉肃杀的山野。
封灵籁不由自主地仰首望向天穹。一轮皎洁得近乎妖异的满月高悬,月光如冰冷的潮水,无情地倾泻在她孤零零的身影上。
恍惚间,那明月也似有了灵性,正以漠然悲悯的目光,俯视着这渺小的尘世孤影。
“呜——呜——呜——”
苍凉低沉的号角声自远方响起,瞬间点燃了沉寂的大地。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猛烈撞击的刺耳金铁交鸣声,如同汹涌的狂潮,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她彻底淹没。
刹那间,天地间最后那抹冰冷的银辉骤然熄灭,仿佛神明阖目,万物归于永恒的黑暗与死寂。
“飒——”
一道刺骨的寒风掠过山岗,撩起封灵籁额前散落的青丝,似有无数亡魂在她耳畔低语哭诉,可她终究……未能听清。
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落唇间,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
“为何…我的心…如此之痛?”封灵籁喃喃自语,指尖触碰到湿润冰凉的脸颊,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无法自抑。
“因为…你听见了我的悲鸣。”
蓦地,一道撕裂黑暗的金光乍现。那杆“破甲”长枪,裹挟着万钧之势,破开虚空,悬停在她眼前咫尺之地。
四周万物陷入绝对的凝滞,唯有那穿透灵魂的枪鸣,依旧在她识海深处回荡不息,如同时光镌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手臂处传来一阵尖锐刺痛,周遭景象骤然清晰。
封灵籁眨了眨迷蒙湿润的双眼,发现自己依旧站在那间堆满兵器的石室之中,方才那荒山冷月、金戈铁马,竟似一场惊心动魄的幻梦。
“丫头!丫头!你这是怎么了?怎地突然……”莫老头神色慌张地凑近,皱纹里堆满了真切的担忧,枯瘦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封灵籁抬手拭去脸上冰凉的泪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锁定了原位未动的那杆“破甲”。
“莫前辈,”她声音微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方才…您可曾听见…‘破甲’的枪鸣?”
莫老头一愣,挠了挠花白稀疏的鬓角,浑浊的老眼中满是困惑:“枪鸣?丫头你说什么胡话?老头子我方才可什么都没听见,就见你突然愣住,泪流满面……”
封灵籁轻轻颔首,指尖按压着仍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惊天一鸣的余震。
“奇哉怪也……”莫老头绕着那杆“破甲”连转三圈,又背着手,如同审视稀世珍宝般将封灵籁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布满皱纹的脸上忽然绽开惊喜交加的笑容,猛地一拍大腿:“妙!妙啊!这莫非……这莫非就是古籍中记载的‘兵魂认主’之象?!”
封灵籁苍白的唇角勉强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它将满腔的悲怆与不甘,尽数倾注于我识海之中…这份‘缘分’,未免太过…沉重了。”
“傻丫头!这可是千载难逢,可遇不可求的天大机缘!”莫老头激动得搓着手,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快说说,你觉得这‘破甲’如何?可合你心意?”
“确是绝世神兵,锋芒无匹……”封灵籁望着枪身上流转不息,仿佛拥有生命的寒芒,声音轻若叹息,“只可惜…晚辈从未习过枪法。”
“唉——!”莫老头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囊,肩膀瞬间垮塌下来,长叹一声,“这不正是戏文里唱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么?造化弄人啊!”
见她神色依旧有些恍惚游离,忙又堆起慈祥的笑容,宽慰道:“不打紧!不打紧!老头子这藏兵窟里好东西多着呢!咱们再瞧瞧,再瞧瞧别的!定有与你心意相通的!”
封灵籁默默点头。
经此异变,莫老头再不敢让她独处,如同护雏的老母鸡,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她。
重溟那小子在他心中如同亲子,若因自己一时疏忽,坏了这小子牵肠挂肚的姻缘,他便是做了鬼,怕也要被那小子在梦里念叨不休。
时光在幽深的石室中悄然流淌。
就在莫老头暗自盘算,是否要重燃炉火,为这灵秀的姑娘量身打造一件独一无二的神兵时,封灵籁的脚步,毫无征兆地停在了石室最幽暗,最不起眼的角落。
在这光线几乎无法触及的角落里,一座坚实的黄花梨木架上,静静矗立着一把形态奇诡的长刀。
四条粗如儿臂的玄铁锁链,如同囚禁恶龙的枷锁,将刀身紧紧缠绕束缚。刀尖处的锁链深深贯入坚硬石地,刀柄处的锁链则悬自穹顶垂下,中间两道更是穿透木架,深深没入两侧的石壁之中。
锁链之上,密密麻麻的诡异符纹在昏黄烛光下幽幽流转,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惨碧青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攫住了封灵籁的心神。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尖欲要触碰那冰冷神秘的刀身。
“且慢!”
一根木杖如电般横亘在她手腕之前。
莫老头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虬龙,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丫头!你…你看上这把了?!”
“嗯。”封灵籁的目光仿佛被那刀身上流转的暗色纹路牢牢吸住,耳边似乎响起了锁链深处传来低沉而压抑的嗡鸣,如同困兽不甘的嘶吼。
“万万使不得!”莫老头猛地发力,将她拽离那木架足足三步远。
哗啦啦。
铁链随之剧烈震荡,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冷汗,声音都变了调:“老夫造器一甲子,纵横江湖数十载,唯独此刀……需以昆山深处镇魂神石为基,借四方地脉龙气合力镇压!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为何?”封灵籁清冷的眸光转回,带着不解与坚持,“前辈方才不是说,此间兵器,任我挑选么?”
莫老头面色骤然一僵,如同生吞了一只苦胆,皱纹间渗出的汗珠更密。他确实说过任选不假,却万万没料到,这姑娘竟有如此眼力,相中了这把被他刻意深藏于角落,讳莫如深的凶戾之刃。
见莫老头面沉如水,沉默如同凝固的岩石,封灵籁冰雪聪明,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轻声问道:“它…是一柄凶刀?”
“何止是凶刀……”莫老头颓然长叹一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木杖重重杵进石缝,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跌坐在地,声音透着无尽的疲惫与沉重,“此刀…出鞘必饮血!当年……”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浑浊的老眼中泛起骇人的血丝,仿佛触及了最不堪回首的禁忌。
待气息稍稍平复,他撑着木杖,缓缓盘腿坐定,面如死灰。“此事说来话长,牵扯甚广。丫头,你若不嫌老头子啰嗦絮叨,便坐下来,听我慢慢道来。”
封灵籁眼中闪过一丝凝重的好奇,依言拂了拂裙摆,在他对面盘膝坐下。
“这把刀的来历……”莫老头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如同沉入了万丈寒潭的深处,带着时光沉淀的沙哑与刻骨的寒意,“得接着重溟那小子千辛万苦为我寻回玉枕那段往事说起。”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复杂难明的情绪,“那日,他师父亲自将玉枕送来时,与我说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体己话。老夫这才知晓,重溟那傻小子,竟是为了此物,被天门教那帮凶徒打成了重伤!”
“我实在放心不下,悄悄去他房中探望。”莫老头说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极其罕见,带着疼惜的柔和笑意,眼角的纹路也舒展开来。
“还未走到榻前,便听得那厚厚锦被之下,传来断断续续,极力压抑的呜咽之声。嘿,你猜怎么着?”他轻轻拍了下膝盖,声音里带着一丝心酸的笑意,“那小子!那平日里挨师父责骂不吭声、背书不成不吭声、尝药中毒疼得满地打滚也不吭声、便是被村口那条恶犬咬得鲜血淋漓也不曾掉一滴泪的倔小子!竟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封灵籁看见莫老头浑浊的眼眸深处,泛起不易察觉的水光。
莫老头的声音渐渐低柔下去,带着无尽的追忆:“那是老夫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听见他哭。可偏偏……”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哽咽,“偏偏是在老夫吓唬他,说不要他那块视若性命的破玉枕时…他哭了。”
封灵籁望着莫老头微微颤抖的花白胡须,心中了然,轻声问道:“他是在忧心您。想必……前辈当年那头风旧疾,发作得极其凶险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