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暑渐消,金风送爽。
封灵籁一行人自临安脱险,于城外驿站觅得一辆青篷马车。
肖灵音与封灵籁二人几番商议,终是议定,护送曲正文归家暂避锋芒。
“民不与官争”,古训昭然。
曲正文之父乃朝中正三品大员,位高权重。纵使太阴宫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亦不敢轻捋朝廷虎须,公然加害命官子弟——此举无异于挑衅天威。
近年来,朝廷屡有清剿江湖门派之举,虽多是小门小派,于武林根基无损,然江湖中人无不惕然警醒,皆知此乃朝廷敲山震虎之策。任你武功盖世,门徒万千,终究难敌朝廷的铁甲雄师、千军万马。
戚玉嶂闻听前往都京,眉头深锁,显是极不情愿。然目光触及封灵籁沉静侧脸,胸中万般顾虑终化作一声无声叹息。他咬咬牙,应承下来,只是此行须得改头换面。他的易容之术精妙绝伦,远非肖灵音那点微末功夫可比。
车辙辘辘,一路北上。
封灵籁于颠簸车厢中潜心参悟《二十八星宿拳谱》。拳理愈往后愈是精深玄奥,字里行间蕴藏周天星斗之秘,晦涩难明。饶是戚玉嶂见多识广,亦时常对着拳谱蹙眉苦思。
幸而同行肖灵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些令封灵籁与戚玉嶂二人如坠云雾的文字,在她眼中不过是寻常道理。
“这比我十八岁时研习的课业,倒还浅显几分。”肖灵音轻描淡写一句,令封灵籁与戚玉嶂相顾讶然,暗叹此女学识之渊深。
一路行来,太阴宫高手如附骨之疽,围追堵截。众人且战且走,几番险死还生,终是风尘仆仆踏入了煌煌帝京——都京。
这数月间,封灵籁昼夜苦修不辍,二十八路星宿拳法已初窥门径,举手投足间劲力圆融内敛,较之从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
残暑将尽。
曲正文捧着一盆红杜鹃,行至封灵籁暂居的厢房门前。
那杜鹃开得如火如荼,灼灼其华,映得他清俊面容也染上几分薄红。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青瓷盆沿,终是轻轻叩响了门扉。
“无名姑娘,可在?”曲正文声音温润如玉,却藏着一丝紧绷之感。
屋内,封灵籁正就着窗外透入的天光,细细擦拭她那柄随身长刀。闻声,素手一翻,刀已悄然归鞘。她拉开房门,迎面便撞入一片灼目的烈焰红霞。
那盆杜鹃开得太过绚烂,竟让她微微一怔。
“曲公子,这是?”封灵籁挑眉问道,目光在花与人之间流转。
曲正文将花盆又往前递了递,釉色青瓷衬得红花愈发娇艳欲滴,“聊表寸心……多谢姑娘一路护持之恩。”
他语声微顿,目光略略游移,耳尖那抹红晕,不知是花影所染,还是心绪翻腾。
“哦?”封灵籁眸光清亮,“公子当谢你师姐才是。”
“都…都谢过了。”曲正文声音低了几分,“姑娘…不喜此花么?”
“公子也送了花给他们?”封灵籁追问。
曲正文摇头:“不…未曾。”
“那为何独独赠我?”
曲正文垂眸,凝视着怀中这捧炽烈的红,胸腔里心跳如擂鼓,震得他手微微微发颤。明日她便要离去,此刻若再不言,恐成毕生之憾。
他闭目深吸一气,再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破釜沉舟的决然:“我心悦姑娘已久!未知姑娘…可愿屈尊下嫁,做我夫人?”
话音落定,庭院里聒噪的蝉鸣瞬间沉寂。
封灵籁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那双澄澈如秋水的眸子愕然睁大。她实难料想,这位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是何时生出这般情愫?又为何偏偏倾心于她,一个漂泊无定的江湖女子?
话已出口,曲正文似被抽尽了全身气力。他死死盯着花盆边缘一道细微的釉裂,指尖反复摩挲其上,感受那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心跳快得发疼,他仍固执地等待着那个宣判。
良久,一声轻叹逸出封灵籁唇间:“公子厚爱,灵籁心领。只是……”她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我已为人妇。”
此言宛如惊雷炸响。
曲正文浑身剧震,手倏地失力,花盆几乎脱手坠落。幸而在最后一刻被他慌乱攥住,青瓷边缘的寒意顺着掌心直刺心窝。
“夫…夫君?”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中最后一点希冀摇摇欲坠,“是…戚公子么?”
封灵籁平静颔首,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正是。”
曲正文嘴唇翕动,喉间似有千言万语哽塞,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极苦的惨笑。他缓缓摇头,眼角已泛出微红:“是…是我唐突了。告辞。”
他蓦然转身,墨蓝衣袂翻飞,带落几片殷红花瓣,零落如血。
封灵籁望着曲正文踉跄却强自挺直的背影,心头微涩,却知情之一字,最忌拖泥带水。
她轻声唤道:“曲公子。”
前方身影骤然僵住。
“报恩…不该是这样的。”她的声音飘散在渐起的晚风中。
曲正文背对着她,肩背绷得死紧,声音沙哑:“我明白…”他顿了顿,忽地拔高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悲怆:“可我是真心的!”
最后几字,却终究力竭,消散在风里,轻得连自己都听不真切。
封灵籁只见他抬手,极快地拂过面颊,继而挺直了那仿佛不堪重负的脊梁,一步步走入沉沉暮霭。
那盆杜鹃被他紧紧拥在胸前,鲜红的花瓣一路飘零,恍若心尖滴落的血珠。她默立良久,直至那孤寂的身影彻底融于暮色,才幽幽一叹。
*
翌日,晨光熹微。
曲府门前,车马已备。
封灵籁正将最后一个行囊系紧于鞍侧,忽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她蓦然回首,只见曲正文倚在朱漆大门旁,晨风撩动他墨蓝的衣袂。那张总是带着温雅笑意的脸庞,此刻唯余一片化不开的沉郁与怅惘。
肖灵音忽地行至他面前,自随身布袋中取出一支木簪,轻轻放入他冰凉的手心。那簪子朴素无华,簪头却精雕着一朵小小的莲花,清雅别致,男子佩戴亦不觉突兀。
她声音低沉,嘱托道,“好生在家,江湖风波恶,非你栖身之所。莫再让令尊为你悬心。”
曲正文怔忡地低头,看着掌中温润的木簪,复又抬头,眼中尽是茫然与惊惶:“师姐?此为何意?你…要去何处?”
“权当是提前予你的生辰贺礼。”肖灵音淡淡道。
言罢,她转身便走。
曲正文脸色骤变,急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肖灵音身形微顿:“师姐!你要随他们同去?”
肖灵音回眸,眼中复杂神色一闪而过,终是如幼时安抚他那般,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动作温柔却带着诀别的意味:“回去吧。”
“你要去哪?回山门么?”曲正文追问,声音带着一些哽咽。
肖灵音轻轻又坚定地挣开他的手,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不回。师姐身有要务,待得闲暇,或会回来看你。”
语毕,再无半分留恋,利落地钻入马车之中。
曲正文独立于冰凉的石阶之上,眼睁睁望着自家门前的马车碾过晨露浸润的青石板路,辘辘远去。
他胸口似被一块浸透了陈醋的棉絮死死堵住,酸涩得发疼,几乎窒息。
他原以为师姐至少会为他多停留几日。毕竟自幼相伴,情逾姐弟,她是师门中最护他之人。可方才他苦苦挽留时,师姐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冷冽,却比深秋的寒霜更刺骨。
犹记今年春深,师姐是第一个悄无声息离开山门的。她分明半点武功也无,为何突然下山?他问遍同门,只从师父醉后的呓语中听得“奉令”二字,再欲追问,师父已酣然醉倒。
为寻师姐踪迹,他偷溜下山,尝尽江湖艰辛。好不容易重逢,却累她卷入这场生死风波。如今,又只能眼睁睁看她再次离去……
曲正文低头,再次凝视掌中那支莲簪,指尖抚过那细腻的纹路。良久,唇角勾起一抹无比苦涩的自嘲,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闻:“江湖…果然容不下我。”
*
夏去秋来,层林尽染。
封灵籁一行人自都京折返临安,欲取回戚玉嶂藏匿于此的家当,并寻访故人蒋恩。
然城中遍寻不见其踪影,次日向昔日与他交好的乞丐朋友打听,只知他半月前便已离开临安,去向成谜。
午饭后,马车驶上了返回无名镇的路途。
封灵籁掀开车帘一角,目光落在前方驭车的戚玉嶂紧绷的背脊上。自离了都京,这人便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原本两个半月的归程,竟被他七拐八绕,硬生生走了三个半月。
她曾问过缘由,他只道是为躲避太阴宫耳目。然封灵籁心中雪亮:在都京时,他几乎是足不出户,日日催着启程,仿佛那煌煌帝京藏着什么噬人的洪荒巨兽,令他避之唯恐不及。
八月十五,月华如练,清辉遍洒无名镇。
急促而富有节奏的叩门声,惊破了莫老头铺子夜的沉寂。
门扉吱呀开启,昏黄油灯光晕中,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最令人心头一凛的是,那浑浊眼球上竟生着几缕不知名的白色绒毛,在灯光下泛着诡异金芒。纵是封灵籁胆气过人,乍见之下,也不由得心头一跳。
“小兔崽子!”莫老头沙哑的声音带着被扰清梦的恼意,眼中白毛似乎都竖了起来,“三更半夜敲魂似的,急着投胎还是拉屎?”
戚玉嶂哪顾得上斗嘴,身形一闪,便如游鱼般从莫老头胳膊底下溜过,风风火火直冲后院。
“啧,”莫老头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看来是真憋急了。”
一旁的肖灵音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陌生的女子笑声,让莫老头脸上的不耐瞬间转为警惕与愠怒,浑浊的目光如电般扫来:“哪来的女娃子?与重溟那小子是何干系?”
封灵籁连忙解释:“莫师父,这位是肖灵音肖姑娘,我们此行的朋友。”
听闻封灵籁的声音,莫老头脸上的冰霜顷刻消融,皱纹里都堆起了笑,侧身让开门口:“哦?你二人出门一趟,倒还交上了朋友?甚好,甚好!都进来吧。”
三人进屋,莫老头将油灯置于桌上:“随意坐……”
话音未落,戚玉嶂已从后院转回,正用一块布巾用力擦拭着衣襟前的水渍,口中催促:“坐什么坐,走了,吃饭去!”
封灵籁抬头,在昏黄摇曳的灯影里,看着恢复本来俊朗面容的戚玉嶂一步步走近,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唇角微弯:“原来是去洗尘净面。”
戚玉嶂擦脸的动作一顿,茫然道:“不然你以为我去作甚?”
肖灵音憋着笑,抢着答道:“拉屎啊!”
话一出口,顿觉粗鄙,俏脸微红,连忙指着莫老头,“不是我说的!是这位前辈说的!”
她一个劲儿朝封灵籁使眼色,盼她帮腔。
封灵籁以袖掩唇,眼中笑意盈盈,却只是摇头不语。
莫老头却是浑不在意,下巴一扬,哼道:“是老头子我说的!你这小兔崽子能奈我何?”
戚玉嶂放下布巾,展颜一笑,伸手便将莫老头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坑您老一顿热腾腾的接风宴,您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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