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城的月光,素来清透得异乎寻常,仿佛九天银河揉碎了,细细铺洒在连绵的琉璃瓦上,流淌一地冷冽的银霜。
望月阁顶层,鲛绡帘随风轻漾,若衣素手烹茶。
青玉茶碾在她指间流转如飞,碾碎的君山银针簌簌落在蕉叶纹银盘中,竟无一丝碎末溅出盘外,显是手上功夫极稳。
门框处,谢重风抱刀斜倚,身形如松。月光将他孤寂的影子长长投在地上,延伸至远处的灯火辉煌处。
那片喧嚣繁华映在他眼底,却似隔着千山万水。
夜风微凉,拂过他散落的鬓发,也将远处飘渺的丝竹欢歌吹得零落四散。咫尺间的人声鼎沸,与他恍如陌路。
“谢将军,且来品一盏新茶?”身后传来若衣清浅的笑语,如珠落玉盘。
谢重风身形未动,只淡淡道:“不必。”
若衣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茶香在夜风中打了个旋,幽幽弥漫开来。她抬眸望向那道挺拔却萧索的背影,唇边笑意不减,眼底却悄然掠过一丝探究。
“这般热闹的年节,将军独处,不觉寂寥么?”她将碾好的茶末徐徐拨入紫砂壶,沸水冲下,雾气氤氲,模糊了眉目,“不过一盏清茶,将军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谢重风的手指在冰凉刀鞘上无声摩挲。
远处一声烟花骤然炸响,璀璨光华霎时照亮半壁天穹,却丝毫映不入他深潭般的眼眸。
“寂寥?”他低声重复,仿佛咀嚼一个生疏的字眼,“习惯了。”
若衣执壶斟茶,琥珀色的茶汤注入白瓷盏中,漾开一圈细密涟漪。她将茶盏推向案几对面,笑意盈盈:“‘习惯了’三字,怕是最欺己欺人之言。”
谢重风终于转身。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他目光落在那杯茶上,却未抬手:“若衣姑娘对谢某,未免过于关切了。”
若衣双手托腮,眼波流转似蕴春水:“将军果然明察秋毫。您看这满城灯火如昼,将军却独自立在暗影之中,岂不可惜?”她语声微顿,“便如这盏茶,凉了,滋味便全然不同了。”
檐角铜铃忽被疾风摇响,叮咚清越。
谢重风默然片刻,倏然伸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茶已微凉,入口苦涩,竟莫名勾起他塞外风雪中烫喉烈酒的滋味。
“好茶。”他放下杯盏,声音依旧平淡,却似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寒意。
若衣眼中笑意更深,话音未启,楼下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足音。
谢重风眉峰一蹙,手掌已按上刀柄。
“哥哥?”
熟悉的声音钻入耳中,谢重风心头如遭重锤猛击。他凝目望去,一道身影自楼下阴影中缓缓踱出。
他按刀的手下意识松开,可脚步欲迎的刹那,却生生僵住。
他屈膝欲行大礼,那身影却已如归巢乳燕般投入他怀中。温热的泪水瞬间浸透衣襟,带着颤音的呼唤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谢重风浑身剧震,双臂僵在半空,良久才缓缓收拢。他低头凝视怀中颤抖的肩膀,喉结滚动数下,终是哑声唤出:“阿雪……”
檐角铜铃复被夜风拂动,清音惊醒了他片刻的怔忡。
触及妹妹单薄的后背,才惊觉那锦缎华服之下,竟是嶙峋瘦骨。当年离京时还在他腰间撒娇的小丫头,如今鬓角竟已染了霜痕。
“你怎……”他刚开口,便被更汹涌的泪水堵了回去。
廊下灯笼忽明忽暗,映照着青石砖上洇开的水痕,恍如当年离京时,冷雨敲打在马鞍之上。
一旁封灵籁以拳抵唇,轻咳数声。
谢重风如梦初醒,匆忙以袖拭去眼角湿意,小心翼翼扶正怀中之人。
若衣执壶的手稳如磐石,三盏白瓷杯中茶汤涟漪微澜。“恭喜将军与娘娘兄妹重逢,良宵正好,何妨共饮一杯团圆茶?”
谢重雪抬眸望向若衣,眼中异色一闪即逝。她轻抚衣袖,指尖微颤,却强自镇定对兄长道:“经年未见,兄长风采更胜往昔。”
谢重风凝视着她,喉头滚动,千言万语终只化作一声长叹:“阿雪,你……受苦了。”
封灵籁目光在二人间流转,忽插言道:“既是团圆,何必徒惹伤怀?若衣姑娘的手艺,错过岂不可惜?”
若衣垂眸浅笑,将茶盏一一奉上。
茶香袅袅,氤氲于寂静夜色。
谢重雪接过茶盏,手与若衣轻触,二人俱是一怔。
若衣迅速收手,退后半步,神色如常。
谢重风举杯饮尽,茶汤入喉,却觉一股异样苦涩直冲心脾,皱眉道:“此茶……何以与方才迥异?”
若衣淡然道:“此茶名曰‘忆往昔’,初尝苦涩,回味方知甘醇,恰似人生况味。”
封灵籁指尖轻叩杯沿,似笑非笑:“啧啧,‘忆往昔’?倒是个妙名目。”
谢重雪指腹轻抚杯沿,眸光微黯,忽而轻笑:“茶是好茶,只不知……这‘甘’味何时方能品得?”
若衣抬眸,目光与她相接,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笑意:“娘娘莫急,苦尽,甘自来。”
谢重风正觉气氛有异,忽感胸口一窒,四肢竟渐生麻痹之感。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若衣:“你——!”
封灵籁依旧懒倚案边,指尖轻点杯壁,叹道:“哎呀,看来这‘忆往昔’,不止苦,还有些旁的滋味掺和其中。”
若衣缓缓起身,袖底寒光隐现,声音却温柔依旧:“江湖路险,谨慎些总是好的,将军莫怪。”
望月阁外,夜风骤紧,烛火狂曳,映得她眉眼如覆寒霜。
谢重雪瞳孔骤然紧缩,手指悬空微颤,朱唇方启,只溢出一声短促气音:“你……”
话音未落,人已如断线玉蝶般软倒。
封灵籁长睫低垂,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她展臂接住谢重雪绵软的身躯。
“得罪了,谢姨。”一句低语裹挟着夜露般的凉意,悄然消散在穿堂晚风之中。
*
新岁,晨寒。
大年初一,天色初晓,肖灵音便裹紧棉袄钻进了厨房。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映得她双颊微红。
封灵籁正挽袖揉面,青白的手指深陷雪白面团中,竟似不分彼此。
“呀,你这馅儿调得真香!”肖灵音凑近深吸一口气,眸中亮光闪闪。
封灵籁只“嗯”了一声,指尖沾着面粉,轻点她鼻尖:“光闻无用,学着做些。”
肖灵音笑嘻嘻捏起面皮,舀了满满一勺馅料,包出的饺子歪歪扭扭,活像蒸笼里打滚的胖面猪。
封灵籁瞥了一眼,嘴角微弯:“这般手艺,怕是灶君看了也要皱眉。”
“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肖灵音不服。
封灵籁未应,只沉默地擀着面皮。
肖灵音抬眼看了看她,也安静下来。
两人的气息在清寒晨雾里交织,灶上热水咕嘟翻滚,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窗棂上的红纸窗花。
远处零星的爆竹声断续传来,新的一年,便在这烟火气中悄然铺开了。
肖灵音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脚步忽顿,转头问道:“怎不请皇后娘娘?”她眉心微蹙,带着迟疑,“今日初一,礼数……”
封灵籁正往醋碟里添辣油,闻言手腕一顿,红油在瓷白碟底缓缓漾开。她垂眸淡淡道:“谢姨昨夜受了风寒,戚玉嶂瞧过,说要静养。”
“啊?昨夜守岁分明……”话未尽,只见小曲自回廊转角蹦跳而来,衣摆沾着未化的雪屑。
“美鲛人姐姐!”小曲一头扎进封灵籁怀里,“饺子香我闻到啦!”
戚玉嶂慢悠悠跟在后面,目光在封灵籁面上掠过,似笑非笑道:“这醋里加的辣油,倒是勾人胃口。”
封灵籁将那调好的蘸碟塞进他手里:“给你的。”
戚玉嶂接过碟子,抬眼再看,她已转身替小曲拍打衣摆上的残雪,侧脸在灯笼光影下显得格外清冽。
“谢姨究竟如何了?”肖灵音压低声音追问,忧色难掩。
戚玉嶂收回目光,取了筷子蘸点辣油在碟边一抹:“昨夜观烟火着了些凉,不妨事。”
肖灵音狐疑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巡视,细眉紧蹙:“我瞧你们……像有事瞒我。”
戚玉嶂淡淡道:“思虑太过,易伤脾胃。”
言罢,转身离去,衣袂拂过门廊,带起一阵微寒的晨风。
*
大年初五,天色未明,一阵急促的翅膀扑打声惊醒了封灵籁。她睁开眼,屋内炭火已熄,幽暗清冷,唯有一线微弱的晨曦透过窗棂。
寒意侵骨。
她披衣起身,赤足踏上冰凉的地板,寒气立时自脚底窜遍全身。她推开雕花窗扉的刹那,一只海东青挟着夜露寒气疾掠而入。
猛禽的翅尖扫过她面颊,带起一阵凛冽劲风。
海东青在屋内盘旋一周,倏然收拢羽翼,稳稳落在窗边黄梨木雕花架上。
它歪着头,金褐色的眼珠瞪得溜圆,竟显出几分傻气的憨态,宛如迷途稚子,愣愣地瞧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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