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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一缕孤魂,在这尘世间游荡了整整三年。南朝的微风,夹杂着梅子酒的清涩香气和江畔悠扬的琵琶声,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上轻轻拂过。
每当月圆之夜,我总会驻足在城西那座废弃的戏台前——那里曾经悬挂着一盏画着白鹤的灯笼,而今只剩下满是锈迹的铁钩,在风中轻轻摇晃,犹如未散的魂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传
说大白山的积雪终年不化,山巅之上有一棵千年的槐树————每到七月七日,树枝上便会渗出如白玉般的泪珠。世人都说,那是山灵在为碎玉符的主人哀泣。
还记得那时,我听闻少年英才的小皇帝阿肆因病去世,便在当晚潜入皇陵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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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宫深处,那青铜棺椁上刻满了倒悬的符咒,然而棺内却空无一物,只有角落里蜷缩着一团银发——与阿月离开那天飘散在空中的银发一模一样。
不久之后,南朝各地战乱四起,沉寂多年的巫族突然出现在各地......
————他们身披绣有逆鳞纹的黑袍,额头烙着猩红的咒印,所过之处,草木枯萎,江水都泛起诡异的紫色泡沫。巫族长老手持刻满符文的青铜铃,每摇响一次,便有百姓化为枯骨,魂魄被吸入铃中。
七月七前夕,我一路追踪巫族队伍来到了大白山。
山巅那棵千年槐树已被剥去树皮,周围布满了土墙,土墙中央有一处散发着黑色气体的深坑,深不见底。
树枝间悬挂着无数具用红绸包裹的傀儡,每个傀儡的脖颈上都系着一块相同的生辰八字铜牌。
树下祭坛上,巫族首领正将皇陵地宫中的银发浸入玉髓泪珠,口中吟诵着古老咒文。
青铜铃骤然摇响,狂风卷来,无数枯骨自铃中涌出化为黑雾。
恍惚间,那跪地念咒的巫族首领骤然起身,立于深坑之前。
“将消息放出去!”
沙哑的嗓音中竟透着一丝稚嫩,仿佛熟悉又陌生。
悬浮空中的我凝神打量,心头猛然一紧。
————他头戴银白面具,双耳垂落的两缕大红丝带,分明与少年帝王阿肆生前佩戴的饰物别无二致。
“是。”半跪的巫族长老们低眉应诺,黑袍上的逆鳞纹在阴翳中泛着暗光。
“你终究还是来了。”他倏然抬头,目光似穿透迷雾,声音却低沉如刀刃,尾音却藏着嘲弄的颤栗。
我心中寒意骤起,未及反应,远处天际忽传来震彻云霄的轰鸣,似有巨兽撕破苍穹。
巫族首领眉峰微蹙,抬眼望向裂云之处,一丝隐忧在猩红咒印下悄然流转。
转瞬之间,一只巨鸟横空而至,利爪撕开云层。
鸟背之上,灰袍男子一手托举幽蓝长袍,一手紧握长剑,衣袂翻飞如猎猎旌旗。他眸中冷焰灼灼,剑锋所指之处,金光如电劈向立于坑前的孤影。
“巫族妖孽,休得猖狂!”其声清亮如金石相击,威震四野。
“她竟然将渡魂衣给了你?”巫族首领面具下的声音骤然凝滞,透出惊愕。青铜铃在他掌心震颤嗡鸣,似有万千魂魄在其中哀嚎。
“她为何不来见我?”自嘲的笑音夹杂风声,苍凉如断弦。
“师傅有言,你为一己私欲屠戮同门、残害无辜百姓,她不愿再与你瓜葛!”灰袍男子眸中轻蔑更甚。
少年首领轻笑摇头,指尖掐诀如飞,骤然掀开银白面具。
面具下苍白面孔赫然显露,正是那被传闻早已病逝的少年帝王——阿肆!
我怔忡之余,满目皆是惊涛骇浪。
“你既知我身份,便该明白...”阿肆声线陡然凌厉,青铜铃震颤幅度剧增,音波如实质般荡开。噬魂雾刹那暴戾,化作万千骸骨利刃裹挟腐渣,呼啸着朝灰袍男子席卷而去。
灰袍男子不退反进,长剑旋舞生弧,剑气凝霜。幽蓝袍袖翻飞间,冰晶自掌心暴绽,瞬息化作一面剔透盾牌。
骨刃撞上冰盾,迸出万千碎星,竟被尽数阻截。
“阿月师傅说,你若尚存良知,便收了渡魂衣,携巫族隐遁山林。她可既往不咎...”灰袍男子冷声道。
“阿月?”阿肆面色骤沉,额间咒印赤芒暴涨。
“何时轮到你这般轻佻唤她!”魂铃声渐如惊雷,无形音波震得四周傀儡红绸飒飒作响。
“既然她不愿相见,我便以你为赌,开一场生死局——看她,是来,还是不来!”
他眼底黑气翻涌,忽而狞笑。
灰袍男子忽如断线风筝半跪虚空,长剑脱手坠落的刹那,脚下虚影飞鸟亦哀鸣着自穹顶跌落。
“你竟然吞了...那貅的残魂!”
他喉间迸出嘶哑的怒吼,似被毒刃剜心。齿关紧咬间,掌心暴凝一团冰蓝寒气,如霜焰欲抵御魂铃的蚀骨声波。
阿肆却嗤笑如鬼魅,指尖掐诀疾旋。
————青铜铃铛上的符文骤绽赤红血芒,噬魂雾应声暴涌,化作万千骷髅爪影,撕向灰袍男子如撕薄纸。
阿肆此时的面孔扭曲成蛇蝎之相,每说一句便如真龙吐息“若这血阵能凝她残魄,纵我粉身碎骨又何惧!生死之劫,于我何碍?”
深坑中的黑气如魔龙冲天,竟在天幕凝出一只巨眼虚影,瞳中涡旋着万千亡魂的哭嚎。
灰袍男子挥剑斩向虚眸,剑刃却遭黑气蚀出斑驳疮痍,似朽铁遇毒。
“你被邪术反噬,终将沦为傀儡之骸!”他咆哮着,拼尽残力将冰晶盾牌掷向阿肆。
盾面炸裂时寒霜暴绽,刹那冻结噬魂雾,恰似昙花一瞬。
然阿肆早有诡算,黑袍挥卷如吞天幕,逆鳞纹路迸射黑芒,竟将寒霜尽数吸噬如鲸吞海。
须臾间,灰袍男子自穹顶跌落,那双曾灼灼如炬的眼眸,此刻布满恐惧,坠入深坑如星陨墨渊。
阿肆立于坑畔,掌心攥着那泛着幽蓝光束的魂衣,低语如咒:“阿月...他若久去不回,你定会踏着这山河来寻...”话音未散,大白山周遭黑烟骤起,似一张透明浊网自天际压下,将群山裹入幽冥。
我悬浮虚空俯瞰,曾意气风发的南朝帝王褪去黑袍,红衣翩如血蝶,双眸前红绸飘带舞动,更添诡魅之姿。
他枯坐土墙之上,形如朽木,月余光阴仿佛凝滞。
南朝大地自此死气沉沉,梅子酒的涩香与江畔琵琶声皆湮灭于黑雾,唯余山间腐风呜咽如泣。
土墙之下,巫族族人列成长队,纵身跃入深坑如投胎入冥。
每道身影坠入,黑水便泛起阵阵涟漪,似地狱之门启阖,吞噬万千生魂。
“阿肆...”远处传来那道他枯等已久的声音,如风过朽木,颤栗中裹挟着千重霜。阿月踏山而来,长发尽白如雪瀑悬空,与阿肆红衣灼灼形成刺目对比。
她足踏枯骨与傀儡,每一步似踩刃锋,眉间猩红咒印暗光流转,手中长剑悄然握紧,剑柄冰纹映出她眼底的惊涛。
阿肆嘴角上扬,似笑非笑,藏着噬骨的不甘:“阿月,当年你隐入我膝间的暗符,究竟作何玄机?”风骤起,卷他血绸飘带如泣如诉。
阿月摇头,声如裂帛:“事已至此,休要多言。你造此滔天恶业,你我终有一战。”
“为了...”阿肆轻笑忽转自嘲,“为了日后用我一身真龙之血,启你大白山筹谋千年的长生大阵?”
阿月面色骤僵,似被雷殛。她未曾想阿肆竟窥破此秘,那符箓本只为固他魂魄,防止他被心思歹毒的人暗算。
红衣少年高立土墙,如血月悬天,遮目飘带在风中狂舞。“阿月,你当真执念此术?”
“若是如此,我愿血肉生祭,成全你这痴妄!”土墙下深坑中,万千残魂骤然哀嚎,如地狱裂口吐毒。
“不,不是...”阿月颤声否认,泪珠凝睫却坠不下,“我知你师伯歹心,却未料到他何时对你下咒。直至你差人传信至大白山,我才知晓你的...”
“幼时我便在大白山经阁窥见此阵,凡人魂魄岂能替代真龙血祭?如今阵如饕餮,饥噬无厌...”凄笑自阿肆喉间迸出,如碎玉裂冰:他忽侧双眸望向疾奔而来的少女,嘴角淡笑似春水初融,却掩不住眼底死寂。腰间匕首骤出,刃光寒如霜,掌心血珠滴落深坑。残魂如蚁附腐,争相啃噬那滴真龙血。
“阿月,你最知我...我怕痛...”
匕首忽转,如流星贯心。血溅三尺,红衣霎时浸成暗色。
少年垂首,唇角最后一缕笑纹未散,躯体却已欲坠魂渊。
深坑黑气骤然暴涌。
”你骗我...”她嘶哑之声颤如风中残烛,“你用你这半吊子的血咒...”
“阿月,你总说我愚钝...”
暗流涌动,那红衣的少年帝王如儿时一般瘫倒在阿月的怀里。
“此回却是你太愚笨!”少年忽扼住阿月手腕,缎带遮目之下,目光忽如冰刃凌冽,全无方才濒死之态。
他拔出胸间血刃,哑声道:“断这千年执念,如饲饕餮。阿月,我的血肉为饵,而你...是这阵最后的饵。”
阿月骤觉脚下沙土活络蠕动,如万虫噬足,踉跄挣脱少年桎梏,踉跄后退。然沙土似有灵,缠缚她脚踝如蛛网,欲拖她步步沉陷...
手刃刀锋劈落,阿月应声昏厥,少年掌心骤现渡魂衣,衣帛悬浮如星,将阿月紧紧包裹。
蓝光骤绽成阵眼,深坑残魂黑魄在蓝光覆压下竟温顺如羔,噬嚎渐息。
“因我一己私欲害你命符破碎,而今我以身死魂灭为代价换你世世轮回,纵万劫不复,亦是甘之如饴!”少年忽嘶吼如雷,绸缎遮目的双瞳迸出两道血光,如炼狱之火灼穿虚空,直刺阿月心魂。
少年帝王忽昂首,望向悬浮虚空的我,声如断碑裂冰:“自儿时遇见你时,我便发现只我一人可窥探你,那日在经阁里看见这有关长生阵的秘卷时,便知晓这魂灭之局早已注定。若阿月日后轮回,此幻境亦算我苦心所赠...这渡魂衣以千年蚕丝织就,日日以我心头血哺育,她命符因我私念碎裂,今我以残魄为代价,换她...”话音未绝,苍穹骤裂白光,如天穹倾覆,吞尽一切声影。
那夹杂着梅子酒的清涩香气和江畔悠扬的琵琶声,轻轻拂过。
再抬眼时,哪还有那毁天灭地的阵法?长白山积雪皑皑,亘古不化,山巅千年槐树虬枝舒展,叶茂如翠,生机盎然——此景与传闻别无二致。这怎会是他为一己执念屠戮生灵、续写血咒之地?风雪无声,唯槐影婆娑,似在轻叹千年因果。
“你不救他?”上空骤响轻叹,声如古琴裂弦。
云雾裂处现两影:一男玄衣若墨,袖纹隐现龙鳞;一女素裳似雪,鬓簪槐花凝霜。
男影指尖白光如剑,悬于虚空:“赌局未终,何不续?”
女影拈花轻笑:“留他一魄,寄槐魂千年,待轮回裂隙重现...”
话音未落,白光倏入槐树,枝干骤绽银纹如咒。
“嗯?”男影眉峰微蹙,眸中玄光骤转,忽向我投来。
“竟还有一游魂窥探”
我心神剧颤,踉跄欲退,却见他袖袍挥似流云。
霎时天旋地转。
————
我如无根浮萍,跌入白茫茫江面。
江波不兴,水色空濛若镜面,倒映苍穹虚无。
雾霭锁江,唯远处涟漪微荡,似有万千符咒随波纹隐现。
岸畔忽生奇景:枯骨傀儡凝为霜,红衣少年幻影于水纹中若隐若现,眉间朱砂如血痂未褪,绸缎遮目却透出幽光,似笑非笑,似怨非怨。
我欲伸手触碰,幻影却碎如冰,散作星点,坠入江底。
江心骤起异响,如古钟鸣幽。雾中现一舟,舟头立青衫老者,持竿垂钓,竿线垂入江水,竟钓起一缕银光——恍若少年残魄。
老者回首望我,眼纹深如壑,语声沧桑:“本应寂灭,然因果未断...”
我怔怔地望着老者,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老者轻轻叹了口气,将钓竿收回,舟身缓缓驶向我。
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奥秘。
“你是他的转世,也是他命运的转续。”老者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锤,敲响我心中的警钟。
我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老者的眼神坚定,不容置疑。
正当此时,江面骤裂,白光裹魄没入虚空。再回眼看去,老者已然消失不见。
我怔立舟头,忽觉衣襟沁凉——渡魂衣蓝光自袖口渗出,与江中银光交映,恍若天地织就的宿命之网。
老者不见踪影,独余一片孤舟和一支竹竿予我,我淡笑摇头坐于浮舟之上垂钓......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江水轻轻拍打舟身的声音。
我抬头望向远方,天边云卷云舒。
就在此时,钟声自岸边响起,一秃头和尚站立至江头。
我正扭头继续垂钓,他却俯首朝我作揖,声如古寺铜钟:"施主可识得此钟声?"
语调平静无波,却暗藏禅机。
我握着竹竿的手微微发颤,钓线垂入水中,涟漪荡开一圈又一圈。这钟声浑厚悠远,似曾相识,却又遥不可及,如隔了千重雾霭。我摇头:"未曾听闻,却觉此声似叩心扉。"
和尚的念珠忽停,指尖摩挲着佛珠上的纹路:"此乃渡缘寺的晨昏钟,每日敲响九十九下,渡三千尘缘。然今日钟声第一百零八响,专为施主而来。"说罢,他袖中滑落一卷泛黄经文,纸页上"因果轮回"四字泛着幽光。我欲伸手接过,江面却骤起风浪,舟身剧烈摇晃。那经文竟凌空悬浮,字句化作金粉,纷纷没入我眉心。
"前世因果,今生承之。"他闭目诵经,周身佛光竟与蓝光银辉交融,"这渡魂衣护你魂魄不散,方来此地。老僧此来,只为赠你最后一物——"
我抬眼望去,却见他掌托玉珠,横踏江面而来。
“此乃‘冥枢’。”他指尖轻点我眉心“血海战甲、焚卷白衣、雪夜泣女、竹蜻蜓孩童……皆是你渡魂途中遗落的碎片。”
刹那间,幻象丛生——我看见自己身披战甲立于血海之上,又见一白衣人于崖边焚尽古卷;有女子在雪夜中泣不成声,亦有孩童将竹蜻蜓抛向苍穹。
江风骤止,虚空震颤。
和尚将玉珠轻置于我掌心,袖口滑落一张残卷,上书“幽冥渡口,轮回枢机”八字。
和尚随即雅然轻笑“施主,此间尘世已了,莫要错过”
我欲开口询问,他身形已淡如江雾,唯余空江涟漪。
“大风起兮,云落归处,孤雁南飞,愁绪如万里......”忽身后传来老者歌者吟唱。
残阳如血浸染天际,将江面染作赤金,老者划桨声与歌声渐融于暮色,唯我掌心玉珠幽光流转,似照见千生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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