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用遗言威胁我们？
困倦不已的江别羽在这一刻突然清醒了，意识到耶利昂绕这么一大圈，就为了让自己和司诺的身份归属于他，像阿伽娅那样正式成为他的养子养女——但为什么？他们已经成年了，耶利昂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一旁的司诺也愣住了。她和阿伽娅关系亲密，自然明白叔叔所说“证明忠诚”是什么意思，她也数次见过阿伽娅是如何向叔叔证明忠诚。
向主宣告忠诚最重要的是至诚之心，但向副主教大人证明忠诚，最重要的是跪在他跟前，接受他的额吻。
开什么玩笑？！老师从没让我这么做过，我才不跪任何人！！
老师逝世后，再没人无条件疼爱自己的阴影被无限放大，更何况她也是在溺爱中长大的女儿，同样不喜欢严厉责罚自己的叔叔。司诺气愤极了，正要张口说自己“已经向主宣告过忠诚”当作拒绝，耶利昂枯枝似的长手指连续敲击芯片盒，令她生生把话噎回去了。
“叔叔，您这是什么意思？”她强忍不快，几乎把字碾出来说。
和裴吉认识多年，耶利昂大概了解这对兄妹的脾性，所以猜测他们会抗拒不是难事。他没有生气，反而深深叹息，为老朋友最终没能完成使命感到遗憾。
裴吉教士表面温柔可亲，却是一个内心极度强势的领袖，认定的事实绝不轻易改变。他确实从未让两个孩子以这种臣服的方式孝敬自己、效忠圣洛普斯，也多少阻止他人对两个孩子严厉管教，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孩子了——他们都是自幼吃尽苦头又意外得到极致力量的孩子，如果不以爱感化，傲慢和偏执将成为他们的脊梁。
但事实证明，他错了！他最终没能用爱驯服他的孩子，而最后驯服烈马的，永远都是铁鞭！耶利昂对此深信不疑。
“你们的老师走得很突然，我为他的遭遇感到难过，”耶利昂伤感道，“但他始终对你们寄予厚望，希望我能继续指引你们，尽可能补足他没来得及教导你们的遗憾……”他忽然话锋一转，“还是说，你们自认为长大了，他的期望已经可有可无，哪怕遗言也没必要留下？！”
“我们根本没这么想过，您怎么能……！”
司诺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扭过头，惊讶地望向抓住自己手腕的江别羽。江别羽没看她，只把她的胳膊朝身后拉了拉，大约不想让顶嘴的妹妹受到副主教责骂。
“你没权力占有老师的遗言。”
江别羽不太想和不满已经上脸的副主教对视，这让他想起很多不愉快的回忆。他盯着副主教酒红色的大鼻头，几乎嘴硬道：“测试忠诚这种事没有必要吧？这么多年我和小诺只执行战斗任务，从来没参与过行政，也没影响过教会的决策。如果老师留了我们应该过继到你名下的证据，你早就拿出来了。还有，大祭司也没说过你来指引我们，口说无凭算什么？”
耶利昂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的沉默令江别羽心惊，总感觉这老头要使唤人拿鞭子进来，这时才忽然反应自己刚才那串话忘记加敬语——离开教会太久，他确实下意识忽略了这一美好礼仪。就在江别羽试图找补时，耶利昂重重叹气，爬满皱纹的脸更显忧愁。
“知道吗，孩子，放任你离开圣洛普斯5年，是你老师最大的错误。而最终导致他死亡的原因，其实是你。”
江别羽愣住了。
“回答我：这几年你见过他一次吗？看过他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吗？有没有哪个时刻想起过他，要到病床前关心他，哪怕只有一次？”注意到江别羽脸色逐渐发白，耶利昂从桌边跨下台阶，重步走近他，“你知道吗，你从巴罗门被救回来那天，老裴吉听说你受伤昏迷，宁愿把腿摔断也非要从床上爬下来去医学会看你——你过去任性的种种行为甚至让他不敢触碰你！而你呢，江别羽？醒来之后，你有过不愿让他牵挂的一分钟，有过感激他为你付出一切的一秒钟吗？！你为他想过什么，你为他做了什么？”
“……”副主教已经站在江别羽跟前了。他已过半百的身躯依然是那样高大，逼迫江别羽僵硬四肢，像年少时那样仰视他，连大一丁点儿的呼吸都不敢表现。
“现在他死了，你依然质疑他的期待！”副主教戴回眼镜，语气和目光一样凌厉无情，“江别羽，你实在辜负了他对你的爱！好吧！看来这份遗言对你来说确实不重要……”
“因为谋杀他的人也包括你！你用冷漠、用背叛、用你如此懈怠的态度，用他对你的爱！彻底杀死了他！”
江别羽完全说不出话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还能思考，应该意识到耶利昂在故意横岔话题，用这些立场性极强的话绑架他。但他拼了命想要逃避，因为每一道尖锐的问题都在拷问他的灵魂。他双手发颤，甚至慌乱躲闪了耶利昂那来自长辈指责的视线。
耶利昂没有一句话冤枉他，这全都是他的自私所为。
真正杀死老师、杀死他期待的人……是我？
“向我和裴吉证明你的忠诚！”不容江别羽反应，副主教的咆哮灌进他半失聪的耳朵，“或者，你也可以放弃这个遗言！”
放弃遗言……？不行！不行！
“立刻回答我，江别羽！”
耳鸣冲炸脑门，尤其那股说不明的剧烈不适又蹿去身体每一个角落，令情绪极端波动起来。江别羽按住额头。失去屏障保护的图景狂风暴雨翻涌，把他卷进海水中央，呛得他疯狂吞咽又苦又涩的海水。想杀人的暴躁和想自杀的念头交错对冲，他捂住耳朵，几乎哀嚎起来。
他说得对。
老师的死……是我的错……
“请您停下！叔叔，您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江别羽已经蹲在地上了。他正剧烈粗喘，却把自己死死蜷缩起来，整张脸被憋得通红。司诺立刻扶住哥哥，抽调丝线稳住他本就崩塌的图景，发现他完全陷入了情绪淹没。
“请您别再说了！”她开口求情，却少了几分气势，因为她没法反驳叔叔的话，也恨江别羽执意离开的这些年。
“司诺，你是好孩子，你一向比你哥哥懂事，”副主教尽力让激动的口吻缓和些，引导道，“你该帮助他，要他选择正确的方向，明白吗？”
“我……”
忽然，礼堂一楼熙熙攘攘吵闹起来，属于圣洛普斯的护卫兵正大声喝止另一群人的进入。
除了自顾不暇的江别羽，耶利昂和司诺都扭头朝落地窗外望去，认出了那个站在最前面的人——是谭玥，那个名义上为执行部队司令部总秘书长，实际统管全塔部队行政的女人。
她一身正装，手持军委会盖章的审查文件，严肃要求江别羽出来见她，跟她回塔接受审查。
副主教面色不改，却暗自狠狠皱眉，不明白塔部队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居然还以审查的名义。
但自己才刚击溃江别羽的心理防线，不能就这样把他放走——如果江别羽和司诺此刻就选择忠诚自己，这场争夺战将立刻结束，谁也不会产生任何质疑！
正准备命令司诺带上她的哨兵驱散底下喧哗的人，有侍从匆忙敲门进来，在副主教边耳语：除了谭玥和她带的成员，礼堂外广场还有刚结束方舟巡查的边防部队。他们听说谭玥来此地“缉拿嫌疑人员”，特地护送，都是装备齐全的一级战备军。
和塔部队产生冲突是非常不明智的举动，尤其昨天才开完联合议会，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乱子。
已经没空顾虑情况似乎有点不对劲了。耶利昂示意侍从下楼拖延时间，再次压近那对蹲在地上的兄妹。黑红色的长袍挡住吊灯光线，朝他们身上盖了大片阴影。
“圣子，圣子！”他提高音量，命令江别羽把抱住脑袋的手放下，“回答我，你明白自己的使命吗！”
“我不明白……！够了！闭嘴！给我闭嘴！！”强行压制的负面情绪流冲破临界值，江别羽疯狂大喊起来。他痛苦地抽气，而耶利昂还在逼他，每个字都在挖他的脑干。
他突然坠回无尽黑暗的试炼井。他要疯了，他想杀了这个和只会哭的同伴一样聒噪的老东西——我的图景为什么用不了！海东青！！杀掉他！杀掉他啊！！
“哥！”司诺瞬间察觉到他即将爆发的强烈杀意，惊得想要把他拉离副主教身边。但副主教制止她了。他丝毫不惧，手已经深入长袍，似乎在拿什么东西，不由令人怀疑是某种杀器。
“主会原谅你无礼的言辞，而我会像你们的老师那样关怀你们，”副主教垂眸，冷酷盯着仿佛溺水挣扎的青年，“忠诚我，跪好。我会教导你们明白自己的使命。”
【江别羽！！】
熟悉的声音令江别羽猛地一颤。他大口喘气，视线已经天旋地转，依然下意识朝窗外看去。
【不要顺从，不要跪。】
一颗子弹以极其精巧的角度打穿了厚重的落地窗，玻璃没碎，却瞬间炸出大片爆裂的蛛网纹。
副主教受到惊吓迅速抬臂。他慌乱后退，蹲在桌下作为掩体，愤怒大喊护卫兵进来，问他们怎么回事。上过战场的司诺倒没有惊慌失措。她护住精神状态不正常的江别羽，加紧修复他的图景，意外又不意外捕捉到曾交锋几次、来自黑暗哨兵的精神波纹。
她低声咒骂你还真阴魂不散，却用结合带呼唤自己的搭档，让他把那个拿审查文件的女秘书引上来，好赶紧把江别羽带走。
【主人，阿修已经看见他了，他和那个女的可能是一伙的，您真的要让他把江长官……】
司诺打断他的疑问，要求他立刻照办自己的命令。
「叔叔不会放过我们了，您也不在了……」她捂紧江别羽的口鼻，防止他过度换气，却越想越难过，崩溃地哽咽起来，「但哥哥还有人爱……我只能……」
那扇被打裂的落地窗像战场的目标打击点。谭玥四处扭头张望，高声问谁的枪走火啦，需不需要通知工程部队过来修缮。注意到原先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已无人把守，她很快领着人上楼，寻找江别羽的下落。
恭敬和圣洛普斯教会的副主教打过照面后，谭玥说明情况，亲自送走他和跟在他身后护卫安全的司诺长官。再进屋时，她总算见到狼狈不堪的江别羽，不免有些发愣，宣告审查文件时总感觉于心不忍。
要求江别羽配合审查的原因，是半个月前曾执行的努曼岛任务：后续登岛的三支小队在岛边缘和科研基地附近安插了几个卫星定位点，前日却全被拔除——但岛上根本没有人类。
科学理事会紧急分析定位点断联前的数据，还原的卫星图像令他们大惊失色。
基地再次被密密麻麻的聚释生物占据，或许其中又孕育着几颗子体，几乎一比一复刻了6年前的场景！
“所以，所有参与本次任务的军官和士兵，都务必回塔接受审查，重新复盘任务执行全过程。”
谭玥稍微大声些，方便江别羽能听清：“江长官，还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尤其您至今没提交任务报告——但塔不会限制您的人身自由。等您签完字，我们立刻就出发。”
见江别羽手抖得连圆珠笔都抓不住，谭玥从口袋里摸出更粗的钢笔，打开笔盖后用力塞进他手心。
“镇定剂……”
谭玥隐约听见半撑在沙发边的江别羽说话，稍微侧下身问他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帮我……拿点镇定剂……谢谢……”
谭玥很快应了他，收起确认接受审查文件后让士兵扶他下去。文件上的签名惨不忍睹，如果不是她在场见证，很难想象这是人能写出来的字。
“连0582，我是谭玥，麻烦医疗队取点镇定剂给江长官，”她按住耳麦，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晕车药，谢谢。”
敏感词拂开了大脑冗杂的信息流。江别羽脚步一顿，刚想挣扎回头问她怎么知道自己需要晕车药，他就被士兵架离了房间，眼前只剩走廊摇晃的挂画，和缭乱的夕阳。
……
……
车辆没有按预定路线行驶，最终抵达萨兰区绿树公园的外围。
「“明早……唔，算了，明天下午2点吧，”」克洛伊似乎在吃什么东西，咽了一口才继续道，「“记得把江长官带过去，毕竟审查的事也重要，不然追去你们家就很尴尬了。”」
她听见对方道谢故作大惊小怪，挖苦“放在你心里的果然只有江别羽和那把小刀”。
若普在她变本加厉前把通讯挂了，随后拉开车门，看见蜷缩在驾驶座后的江别羽时难过得心脏梗痛。江别羽垂头昏睡，左手背上的留置针回血严重，因为他死死攥着空药袋，用力得仿佛能抓住爱。
感受到有人触碰自己，江别羽短暂惊醒，却缺少精神力加持一时无法分辨对方的信息素和波纹。但他没有挣脱对方的拥抱，反而立刻伸手回拥——太熟悉了，理智在爱意面前早已完全沦陷。
若普搂紧他的腰，贴在他耳侧轻声问他晚上想吃什么。他迟迟没等到江别羽回答，刚想松手查看情况，就被江别羽狠狠拽住衣服不让离开。
“别动了……”
颤抖在张嘴说话后愈加强烈，以至痛苦也再压抑不住，留下沙哑又干涩的哭泣。哨兵红了眼眶不再说话，也没有立刻伸手擦向导的眼泪。
他只是抱紧向导，安静等最后一缕夕光从他们身上熄灭，仿佛这就是相拥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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