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栅后，男人的声音先是平稳，带着官员汇报事务时常有的腔调，但很快便碎裂开来。
“我在丰收平原管水利……圣女大人。几年前，为了保住我辖内最富庶的‘伯爵谷地’，春耕最要紧的时候，我……我私自下令，截了通往下游三个村子的支流。”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压低，语速加快：
“我以为……这只是个权宜之计，熬过那十几天就好。没想到旱情那么重……等我把水放开，下游的苗……已经救不回来了。”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带着明显的颤音：
“然后……然后就是圣日。您来了，您赤着脚走过大地，天就降下了大雨……那么大的雨！我看着谷地里喝饱了水的庄稼，我以为……我以为主用神迹宽恕了我，把一切都抹平了！”
“可是……”他的声音骤然干涩，如同龟裂的土地，“可是之后消息传来了……下游……下游饿死人了。不止一个。我……我……”
他的话语在这里彻底崩溃，变成一种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尽力气挤出最后一句，仿佛在乞求一根救命稻草：
“当年这事被我压下去了，如今东窗事发，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用一部分人的命，换了另一部分人的收成……圣女大人，您说……主……主会原谅我吗？”
主不会原谅你。
这是白晓最想说的，可她不能这么说。
空气里还残留着上一个忏悔者留下的、属于工厂的金属与血腥的浊气。此刻，却又混入了来自远方田野的、龟裂泥土的绝望味道。
白晓听出了他对自己的怨恨。
怨恨她为什么不早点降雨，为什么直到饿死了人之后才降。
只是身份的落差让他不敢直接在白晓面前说而已。
“官员。”
“你截断流水时，可曾听见禾苗在泥土里枯死的断裂声？”
“你仰望圣日大雨时，可曾想过那雨水，正落在无人收殓的尸骨上？”
“你此刻的恐惧，并非来自能否被原谅，而是因为你终于看懂了——”
“你拿去交换的，是永远无法被计入你政绩的，活生生的人命。”
“而这份重量，会压在你的灵魂上，直到生命的尽头。”
“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你试图用天平去称量灵魂。”
“你截断的不仅是水流，更是主赐予每个子民最基本的生机；你保全的也并非信仰，不过是一份更为丰厚的税收报表。”
“因此，你内心的不安，并非来自抉择的两难，而是来自你内心深处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它告诉你，在你精心计算的公式里，你遗漏了最重的一项——生命的价值。”
“……至于你寻求的安宁？它不在我的赦免之中。它藏在那些因你而饥渴的土地上，藏在那些失去希望的村民眼中。当你亲眼目睹你一手造成的后果，并倾尽所有去弥补时，你或许才能找到答案的开端。”
不，你恐惧和不安的只是饿死了人之后政绩不好而已，如果你真的有良心，隔了两年直到东窗事发的现在，找圣女有什么用?
官员没有说“赞美您的恩赐”。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几乎是爬着离开了忏悔室。门外，只传来他踉跄离去、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脚步声。
或许他真的会悔改?白晓不知道，按照法律，他甚至顶多只是被降一级，罚一些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的钱的款而已。
白晓独自坐在黑暗中。
她看着格栅上精致的雕花，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间忏悔室，或许从来就不是洗涤罪孽的地方，而是一座陈列着人性之恶的、华丽的坟墓。
而她，不过是这座坟墓前，一个即将被一同埋葬的、光鲜的祭品。
“我忏悔……我对我的领主即将做出的一个决定感到不安。那似乎背离了古老的骑士誓言，更像是一种……政治投机。但我选择了沉默，因为我发誓效忠。”
一位骑士的忏悔。
“我忏悔……我出于好奇，阅读了一本从西大陆传来的、描绘奇怪植物和图腾的书。我知道这接近巫师的学问，但我……我觉得那些图画很美。我的思想受到了玷污。”
一位贵族小姐的忏悔。
“我忏悔……我原本是一个钟表匠。我无法抗拒那种……用纯粹的机械和公式，让一切精确运行的魅力。我意识到，当我沉浸在设计中时，我忘记了祈祷。”
“我也因此发明了新的技术，赚得盆满钵满，主是指引者，指引文明的进步，您会宽恕我的罪吗?”
一位前钟表匠的忏悔。
直到一个失魂落魄的的声音响起。
“圣女，圣女大人，求您救救我。”
白晓下意识扔了个安抚。
“不必害怕，虔诚的信徒。”
那人像是找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满怀希望的看着白晓。
“您一定，一定可以救我，如果您也救不了我...”
“这里是大教堂，没有人敢在这里伤害你。”
男人听到大教堂三个字，不仅没有放下心来，反而声音更颤抖了。
“大人，大人。”
“不必称呼我为大人，我和你一样，都是主的子民。”
“好的，大人。”
“你为什么还叫我大人?”
“是吗?又来了，又来了。”
白晓选择性跳过了这个话题。
“虔诚的信徒，向我倾诉你的遭遇。“
此刻，他像是下了坚定的决心。
“我…我在平时的生活中总是，总是会有一些在我看来根本没有发生的事存在。”
“没有发生的事?比如?”
“就像刚才。“
“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记得了，不概是十年前，那时候的我还富有，从开始，十年里一直只是一些简单的小事，我以为只是我记错了，只是这种记错很频繁，直到今年…今年，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我以极低的不合理的价格卖掉了占我三分之二经济来源的庄园。”
“没人阻止你吗?”
“有，但他们说是我一意孤行……劝不住我。”
“在你的印象中，你卖庄园的时间点你在干什么?”
“我确实在庄园…可我绝对不是去卖庄园的！我当时的朋友可以作证！”
“买家有契约吗?”
“有……”
契约，不可损坏，不可违背，必须是自愿，无非凡因素干扰的情况下才能签下。
除非干扰的人是天使阶，可一个濒临破产的贵族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对于地上天使而言，一个普通人完全可以操控他，让他永远发现不了。
似乎只是简单的怨魂或精神控制一下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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