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仙殿的夜晚较凡间更加清透明亮。
钻石般的繁星汇聚成茫茫星河，由远及近倾泻下来。每隔一个时辰，斗转星移，又构成新的天象。
想必当初的造物者定是倾注了无尽的眷恋和喜爱，才能造出这片炫目的天地吧。
咕、咕噜咕噜……
辘辘的饥肠将看得出神的墨乘拉回现实，“西北方，是哪边来着？”
本就是初上登仙殿，还被变幻莫测的夜空迷了眼，四周尽是茂密的竹林，辨不清方向。
他迷路了。
墨乘摊手苦笑，看来现下，似乎能依仗的只剩直觉了。
他凭眼缘随便挑了个方向前行。
竹林很大，走了许久仍身处其中，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别人夜宿山寺，墨乘恐怕只能夜宿竹林了。
当墨乘做好既来之者安之的觉悟之时，两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从前方不远处一闪而过。
这么晚了，何人会在登仙殿如此打扮？
墨乘隐匿气息，眯起双眼，追赶黑色斗篷消失的方向，却又意外捕捉到另一个细痩的身影。
后来这人蒙着面，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身手极轻。
从两拨人的扮相来看，他们应该不是一伙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既然自己暂时失了方向，那就请前面三位黑衣“道友”带个路吧。
就这样，三泼人拉开距离，在竹林里隐秘穿行，上演一场追逐大戏。
领头的两个斗篷人轻车熟路，不多久便将身后跟着的两位带离了竹林。
他们出了竹林，穿过河滩，抵达了一座矮山的山腰。
山腰上坐落着一处简陋的小院，院外布有结界，只在院门口留有入口，入口处伏守着一只状如虎，白身犬首，马尾豚鬃的看守兽。
看守兽认得穿斗篷的人，它懒懒地挪了挪身体，让二人通过后，又继续履职。
即使这看守兽看似一副随时要就寝的困倦模样，但壮硕的体型亦是一种潜在的威慑，那东西的爪子瞧着尖利无比，要是不小心被抓上一爪，铁定皮开肉绽。
今晚的“追逐游戏”恐怕要止步于此了。
也罢，原本就是外出觅食迷了路，如今这群统一装扮不明来历的人帮自己脱了困，也算额外做了件好事。
墨乘转身准备离开，却发现被他遗忘的蒙面黑衣人正缓慢向入口靠近。
院子入口毫无遮挡，这就样明晃晃地突然出现，立即引来了看守兽警惕的目光。
但看守兽并未立刻吼叫攻击，只是抬腿起身，死死地盯着这位“入侵者”。
面对比自己身型庞大数倍的神兽，蒙面黑衣人却显得从容冷静。
他从腰间取出一株黄褐色、像草一样的东西，伸往神兽的方向。
神兽凌厉敌对的眼神失了焦，鼻翼翕动数下，竟垂下头，俯低身子凑近蒙面黑衣人。
然后，一口叼过那株黄草吃了起来。
几乎同时，一头倒地，呼呼大睡。
解决了看守兽，蒙面黑衣人迅速隐没进结界中。
接下来的去向，似乎又多了一种选项。
墨乘扯下一处衣角，将背上的剑缠裹起来，又撕下一块系在脸上，跟了进去。
院内，竟是同结界外全然不同的另一番天地。
一座三进三出的华丽宫殿。
墨乘仰头，殿门口的宽沿上用金墨写着“子神殿”。
也许是这子神殿的主人太过自信，将看守职责都寄于殿外的结界和看守兽，殿内几乎空无一人。
也许是要迎接什么重要的客人，提前支走了其他的闲杂人等。
无论是哪一种，对于不速之客的墨乘都是好事。
他纵身一跃，飞身殿顶。
经过一番仔细查看听辨后，确定第二个殿堂里有小声说话的声音。
他移动脚步，飞檐走壁，最后停在有说话声传出的殿顶，取下一片殿瓦往里窥视。
果然是刚刚穿斗篷的两个人。
除了这两人，殿中还站着一个穿着正常，并未做任何遮掩的人。
想必此人定是这“子神殿”的主人。
等等，“子神殿”的主人竟是此番共同下界的仙君之一，虚日！
其中一位穿斗篷的人坐于殿中上座，另一位穿斗篷的人和虚日并立殿中，看得出来，二人对坐着的这位十分尊敬。
坐着的人在斗篷遮蔽的阴影下开口道：“这件事要向奎木保密，让他做好自己的那部分就好。下界寻找舍羽剑一事，只能你二人秘密进行。登仙殿造出的法器连登仙殿自己都不知踪迹，传出去不免惹人耻笑。”
他短暂停顿后继续：“再者，舍羽剑乃三界第一邪物，我们若觊觎那东西终究与身份不符。”
那人提到了舍羽剑。
墨乘太久没有再听到这邪物名字。他感到胸口像被利器戳中，收紧狂跳。
“九年前，葬花宫派众鬼上墨峰山寻剑，屠了墨峰山满门却一无所获，当时他们断定是墨正风的儿子带着剑躲了起来，于是又抓了墨峰山下镇子上的百姓来绘制那孩子的肖像，谁料却画出了数十个不同的面相来，一怒之下，葬花宫杀光了镇上所有的百姓。”
坐着的人说起了九年前的往事，明明讲述的是一段极其残暴的过往，这人的语气却未流露出半分怜悯。
“因为连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没能抓住，派去的鬼头子泣牙还被他的主子生生废掉了一只胳膊。”
墨峰山遭遇不测不久，墨乘便遇到了张玄策，几乎未耽搁时日，便同张玄策回了百雾岛。
百雾岛与外界隔绝，外界发生了什么，很难传入岛内。墨乘当时一心想着如何能藏好活下去，无暇打听其他。
今日，意外得知墨峰山下无辜的百姓也因舍羽剑受到牵连，他浑身颤抖不已，双拳紧握，说不出的难受。
“这些年，我们一直暗中在派人寻找舍羽剑的下落，如果当初那孩子带着剑没有寻求登仙殿的庇佑，又侥幸逃过了葬花宫的追捕，那就只可能还留在凡间。”
这样的推测结果，让墨乘的后背渗出层层冷汗。
说话之人继续道：“舍羽剑邪气极重，以一个孩子的能力，甚至是普通玄门之力都不可能镇压得住，凡间能够镇压且可以炼化舍羽剑的只缚心宗、淬玉台、镜湖城、鹭都和蒙顶山五大家。”
提及五大家，这人单手附上太阳穴，显得烦躁不安，“近年来，玄门诸家经过长久的发展，已不再将飞升登仙殿作为修道宗旨，特别是这五大家，早有各自为阵的势头。如今，它们有各自的结界、禁制和秘宝，即便是我们也很难潜入。”
随即，他道出了此行的正真目的：“所以，你们二人要趁此次下界争取伐魔力量之机，进入五大家，赶在葬花宫之前，找到舍羽剑的下落。”
“有没有可能在长白岭？”虚日问。
坐着的人缓慢摇头：“我曾去查看过，并未发现舍羽剑的踪迹。哼，长白岭那群想与世无争，又想高高在上的老东西，绝不会把如此危险的邪物留在身边。”
无论是这场对话勾起的痛苦回忆，还是对墨峰山下百姓的愧疚，亦或者是对登仙殿外表大义凛然，背地里搞小动作的厌恶，都让墨乘喘不过气来。
他陷入了是非纠缠的漩涡，头痛欲裂。
院门口的看守兽传来异动，那头庞然大物似乎快醒了。
墨乘忍着头痛，重新盖上殿瓦，匆忙出了院子。
仿佛离开消息的来源地，便能暂时逃离纷扰。
他飞速穿过来时的浅滩，将自己隐匿在黑暗的竹林边缘。
当他的后背倚靠上一戳结实高耸的竹干时，才找回些许安心和踏实。
刚刚听到的话不停在脑海萦绕，他竭力调整呼吸平复心绪。
子神殿里三人的谈话，暴露了登仙殿此行的真正目的：打着联合伐魔的幌子，暗地里寻找舍羽剑的下落。
墨乘不由冷笑一声，当年自己的父亲墨正风，为了镇压登仙殿造出来的一把邪剑，成为了葬花宫屠杀的对象。
如今登仙殿却沦为和葬花宫一样，四处打探舍羽剑下落的境地，还真是可笑至极。
唯一不同的是：葬花宫是明着抢，登仙殿是暗里偷。
至于坐着的这个人必定是比虚日还德高望重的人，三大院的监院，甚至是登仙殿殿君泽天翎本人也不无可能。
而另一位，就是本次下界成员之一。
排除奎木、虚日和墨乘自己，就只剩下登仙殿的谢落落和凡间的月白、慈航与苏稽了。
一时间，大量的信息和疑问汇聚在脑海中，墨乘自顾不暇，忽略了潜伏在黑暗中的危机。
忽地，一股锋利的气流飞速朝他袭来，墨乘躲避不及，被划破衣角。
气流穿破身后竹节，翠竹当即被劈成两半，一片被炼化成尖锐刀刃的竹叶直插其中。
未待墨乘站定，一个黑影已近身袭上，黑影伸手试图摘掉墨乘蒙着面的衣角。
这个瞬间两人离得极近，借着月光，墨乘辨清，这黑影是那个蒙面黑衣人。
恐怕自己是在结界里就被对方发现，一直跟到此处，找准时机，才动的手。
不过说到底，这蒙面黑衣人和自己一样都是跟踪者，无所谓谁被谁发现，两个人都半斤八两吧。
在道义上墨乘并不理亏。
想通这一点后，墨乘变被动为主动，一个侧身，折断一根竹条，像剑那样使起来。
在两方刻意隐藏身份的前提下，都不会轻易使出自己的武器，惯用的武器暴露意味着身份被知晓。
墨乘使出竹条和对方近身缠斗数个来回。
蒙面黑衣人右手的攻击招招凶狠，左手却稍显薄弱，发现突破口后，墨乘专攻左手，两招对下来对方便落了下风。
为了扭转局势，蒙面黑衣人后退数步拉开距离，随手摘下几片竹叶，快速拟了一个诀，竹叶瞬间变为尖刀，不断地向墨乘投来。
竹林里尽是竹叶，对方炼化本领了得，这像刀刃一样的武器在竹林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近身战墨乘略占上风，可远距离攻击，竹条发挥不出剑的威力，对峙起来失了优势。
墨乘变换策略佯装逃跑，蒙面黑衣人信以为真，腾空追击。
身后的竹叶像刀子雨一般不断袭来，边躲边逃，墨乘实属有些狼狈。
他奔向一处密集的竹丛，侧身穿过两株高竹间狭窄的缝隙，用身体遮挡身后人的视线，欺身将正面一株软竹奋力压下。
身后的人向下追赶，正好迎面撞上回弹的软竹，追得太紧，避无可避，被软竹从空中绊下。
墨乘单手撑地，轻巧一推，腾入半空，又调转方向，朝蒙面黑衣人大迈数步，随身而下，急速扯掉黑衣人的蒙面！
这人的皮肤被皎洁的月光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微光，脸庞上细碎的绒毛增添了几分朦胧。
光影交错，俊秀的面庞更加鲜明立体，乌黑的双眸倒映着星河，深邃迷人，仿佛装下了一整个夜空。
墨乘如同一位不速之客，从这满布的星光中悄然降落，彻底坠入两汪璀璨的深谭。
不慎被人扯下蒙面，这人眉头皱起，略显恼怒。
这个人墨乘见过，是白日里来迟的傲娇小仙君谢洛洛。
两人双双坠落的数秒间，谢洛洛反手撕下墨乘的蒙面。
紧接着，他抓起墨乘的衣襟，在空中翻转，将墨乘和自己对调了位置。
谢洛洛在上，将墨乘狠狠地往下一按，墨乘背部着地，被磕得生疼，喉咙发出闷哼一声，谢洛洛则稳稳当当跪落在墨乘身上。
两人落定，谢洛洛顺势去拔墨乘背在身后的剑，却被一个声音打断：“是谁？这么晚了，为何还在殿外喧哗？”
见有人前来，谢洛洛狠狠地剜了墨乘一眼，收手起身，迅速消失在了竹林里，只剩墨乘一人呆呆傻傻地躺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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