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长剑兮携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魂魄毅兮为鬼雄……”
耳边传来战鼓擂动之声,伴随着仿佛亘古不息的慷慨悲歌。
金戈铁马的将士们整装待发,奔赴战场,军阵严整,旌旗蔽日,乌压压一片,从头望不到尾。
可是,谁能来告诉沈濯,这是哪里?
从睁开眼睛起,他就不知为何到了这里,他站着的地方,应该是个破败已久的城楼。
然而城楼之下,却是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厮杀的残酷战场。
没有记错的话,他刚刚应该是在掌院的落霞峰才对。
难道他掉下莲池被淹死现在已经灵魂出窍了?
为了捞鱼被淹死,不知道爹娘和哥哥知道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肯定会很伤心,把掌院池子中的水抽干再用眼泪填满也不是没可能。
可是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哪个地方在打仗吗?
大椋是太平王朝,已经许久未和邻国交过兵了,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怎么还会有地方在打仗呢?
难道他的魂魄飘到大椋以外的地方了?
战鼓仍然没有停。
过了不知道多久,沈濯发现,天黑了。
纷飞的战火和马蹄踏起的黄沙遮盖了天日,显得整个战场都灰蒙蒙的,这会儿才算是真的入夜了。
兵马褪去,留下哀鸿遍野的战场,残破的军旗浸在血泊中,已经辨别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似乎是个古文。
沈濯看了一会儿,又将军旗放回了那个士兵手中,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怀里掉了出来,沈濯又捡起来看。
是一个平安扣。
玉器是羊脂玉,圆弧的形状,以一条红绳穿着中心的孔,被血染了,仍然可以看得出其温润的色泽,没有什么纹饰,是祛邪免灾保平安用的,沈濯脖子上也有一条用以护身。
沈濯放回去。
他继续走。
到处都是人,但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道,还有浓郁的血腥味,秃鹫在上空盘旋,似乎在等这场大火过去,它们就可以下来享受一顿佳肴。
月光出来了,冰冷地洒落,照亮这片血流成河的土地,沈濯走了很久,路过很多面目全非的尸体,没有找到一个活人。
这或许是个远古的战场,两军交战,两败俱伤。
他又继续走。
入夜之后,这里就愈发冷了,甚至飘起了雪。
一种彻骨的寒包裹了他,沈濯打着颤,脚步也变慢,意识越发模糊。
渐渐的,他走不动了,停了下来,雪太大了,没一会儿,银白的雪就将满目疮痍的战场全部覆盖。
沈濯皮肤痛、骨头痛、筋脉、血液、连同魂魄,都痛得像是被困在无边烈焰中焚烧。
是的,他发着抖,淋着雪,却感觉自己在被火烧。
他晕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他终于看到人了。
天气很好,草长莺飞,城中的妇人们两三结伴到河边浣衣,沈濯也不再痛了,他晒着太阳,感觉有和煦的风在他身上轻轻拂过。
他听到这群年轻的妇人们边捣衣边话家常,说家里的小孩儿,又谈到自己离家行军的丈夫。
小孩儿还没长大,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夫人们都很是头疼,但脸上并没有太多抱怨。
丈夫外出打仗已经很久没有归家了,最久的一个,甚至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而他的孩子今年已经九岁了。
什么时候归家?
不知道。
这个国家还在打仗,听上去兵火连天的还不止她们一个国家。
那些被征入伍的士兵,可能明天战胜的消息传来,他们就会回来,但也可能永远都回不来。
沈濯猜,这应该是一个诸国混战的离乱朝代。
他没有舒服多久,天再次暗了下来,仍旧是一股彻骨的寒意将他侵袭,他又痛起来了。
但这次不同于上次,这次他从始至终只感觉到冷。
他又晕了过去。
第三次醒来时,他到了一条人潮拥挤的街上,他发现自己的视野变得很低,他得仰着头才能看到街上来来往往路过的行人。
但尽管抬头,也并不能够很清晰地看到人脸。
他的肚子有点饿。
一个魂魄,居然也会感觉到饿,看来死了之后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他在街上游荡,希望有人可以给他吃的。
然而并没有。
没有人注意到他。
沈濯可以理解,毕竟他是个魂魄。
吃的是暂时找不到了,他决定先去找点水喝,于是他走到了河边。
他靠近,却在清澈透明的河面上,看到了一道影子。
这河面上映照出来的,竟然是一只有着黑色、橘色和白色三种色彩的小猫。
沈濯不可置信。
他远离了河边,等了一会儿,再次靠近。
还是那只猫。
他再次远离。
又靠近一遍。
还是那只猫!
沈濯动了动,那水中的小猫便和他一起动。
沈濯抬起手——看到了一只猫爪,猫爪毛绒绒,猫毛脏兮兮。
“……”
他的魂魄竟然是一只猫!
这真是太惊悚了。
不过想到还好没有变成其他的什么丑陋之物,算是百惊之下唯一的慰藉。
沈濯没花多久就接受了这件事,生存要紧,他趴到河边喝水。
猫喝水比人喝水困难得多,沈濯不是很熟悉地舔,喝了好久才总算把肚子填满了。
这次沈濯没有再那么快晕过去了,一连好几天,他都在城中流浪,到处翻吃的。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很后悔。
他从前在明月山庄吃饭是很不积极的那一个,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么一天?
原来要生存,最首要也最重要的事,是找到吃的。
可是他已经是一只魂魄,为什么还要忧心生存的事呢?
沈濯带着这样的忧虑,饿着肚子睡了过去。
他今天没有找到吃的。
沈濯变成了一只魂魄,又变成了一只猫,这一切都是那天在掌院殿外妄图去捞掌院池子里养的锦鲤害的。
所以人不该起歹心。
不然……
不然就会变成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咪。
沈濯决定去找明月山庄。
他这几天已经在各处茶楼酒肆打听过,了解到一些消息,比如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再打仗,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王朝的名字叫做大椋,这里是江南浔州,浔州有个庇护此地百姓的修仙大宗,叫渡生宗,渡生宗属于一个闻名天下的仙门世家,世家的家主姓沈。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沈濯的家。
沈濯踏上了回家的路,他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肚子空荡荡的,饿得要命,走路也走不动。
浔州还是太大了,几乎没有离开过明月山庄的沈濯,人在家门外,却找不到家,崩溃得想死。
但他现在已经死过了,还变成了一只猫,就算让他瞎猫碰见死耗子,摸到了回家的路,爹娘和哥哥能不能认出自己,也是个很大的问题。
但不管他们能不能认出来,沈濯都要回家。
并且他知道,即使他们认不出来,沈家的人也绝对不会为难一只猫,沈濯很可能还是会有一个家,只是没办法再和他们做家人了。
那就做一只家猫吧,不用修仙,逍遥自在,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没事扑扑蝴蝶,比做人还要快活。
沈濯这样想着,心里感到一丝安慰。
可是……他真的走不动了。
难道就要这么死在外面,身体死掉,魂魄也死掉,从此消失于天地间么?
虽然他并不怎么想入世,但他其实还是有点儿留恋这个人世的,而且他最近有在变好,来到了稷阳学宫,交到朋友,还认识了柳枭。
是啊,还认识了柳枭,他是跟着柳枭出事的,不知道他死了之后,他家里的人会不会为难柳枭。
希望不要。
柳枭这人看着总是不开心,霍昭那个坏人欺负了沈濯,都来跟他道歉了,柳枭救了沈濯两次,是个顶顶的大好人,沈濯要是这么死了估计柳枭心里也会过意不去吧。
那从此以后可能又多一件不开心的事了。
沈濯趴在路边,虚弱地眯着眼,趴了一会儿,他又爬起来,找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安静等死。
他躺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头顶被什么温暖的东西抚摸,沈濯睁开眼。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原先躺着的地方变成了华丽柔软的锦袍,衣袍上面用金线绣着卷云纹。
一个七八岁的小公子,正把他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碰它。
“你醒了?”那小公子见他醒了,就把他放到了几个小瓷碗前,瓷碗很精致,应该是从哪个餐馆里拿过来的,装了些小食,还有水。
沈濯饿坏了,两眼冒光,飞快地吃起来。
吃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了小公子一眼。
小公子也在看他。
漆黑的眼睛很温柔地注视着沈濯,沈濯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是一只猫。
他得出两个结论。
一:这个人居然能看到他。
二:这个人的眼中的他,居然也是一只猫。
——看来他死后是真的变成猫了。
小公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小猫不再吃东西了,眼睛又流露出担忧,“怎么停下了,是不好吃吗?”
沈濯摇摇头,又怕产生歧义,就拿脑袋去蹭了蹭这公子的手,碍于毛发太脏,他只蹭了一下,就和这人分开了。
那小公子却并不在意他身上脏兮兮的,又摸了摸他,眼神重新变得温柔,“吃吧。”
沈濯于是继续吃了,等他吃完,这公子起身,似乎是要走了。
沈濯突然有点儿不想找家了,他跟着这人。
但这小公子并没有要带他走的意思,只是看了小猫一眼,便离开了。
沈濯也就没有再跟。
纵使这位好心的公子真的想养他,他也是不能待在人家身边的。
因为他并不是猫,而是一个游魂。
家还是要回的,他们家是修仙的,不会害怕沈濯这个魂魄。
托这位公子的福,吃了东西,沈濯又有力气赶路了,他继续走。
走了又不知道多久,到一天晚上,他终于走到了明月山庄附近的一个村落。
远处是水墨画中的江南水乡,起伏的是山,平坦的是田,弯曲的是河,亮着点点灯火的地方,是烟火人家,沈濯激动得脚步都加快,彩色的小狸花猫飞快在田埂上奔跑,稻浪翻滚,间有两三声虫鸣,空气中可以闻到淡淡的稻花香。
直到路过一处院落,沈濯停下了脚步。
他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还有人在哭。
沈濯走进了这处人家,屋子里是一对夫妻,透着窗子,沈濯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妻子在哭,丈夫在叹气,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小,沈濯听不大真切,只隐隐约约听到“这么小”“活不了了”几个字。
什么“这么小”?
又是什么“活不了了”?
沈濯没听明白。
他想要靠近再听清楚一些,可是屋子里的人似乎发现了他,只听有人低声说了句:“谁在那儿?”
一道冷光朝沈濯袭来,小猫慌张地弓起背。
与此同时,耳边也传来了一道接一道、似乎很是焦急的呼喊声。
“沈濯……”
“沈濯?醒醒!”
“……”
在心提到嗓子眼儿的当下,沈濯浑身一抖,猛地睁开眼,彻底清醒。
入眼是柳枭近在咫尺的脸,他浑身湿漉漉的,正抱着自己,那张好看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峻,似乎更冷了,可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自己,仿佛在沈濯醒过来之前,这个人就已经担心地看了自己很久。
沈濯呛了两声,又吐出一点水。
一边的掌院赶紧过来帮他拍背,喻时微整个人被惊得快魂飞魄散,边拍边嘴里不停念叨着:“你没事儿吧?吓死我了,这长天池水深千尺哪!你怎么掉下去的……”
摸鱼摸掉的。
沈濯眼珠转动,慌忙转移话题,“我、我刚刚、好像……做梦了……”
柳枭声音低哑地问:“什么梦?”
什么梦,梦见他以为自己死了还变成了一只猫在到处流浪?
沈濯想了想,又把话咽回去,虚弱地闭上眼,不再说了。
注:“带长剑兮携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出自屈原《九歌·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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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祖国繁荣昌盛,山河无恙,和平永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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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坠莲池梦回古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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