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路远,雁平丘一路上都在惊叹周不辞的脚程,饶是他已经快马加鞭,白兔屁股都被他抽肿了,愣是没能追上。
白兔也没受过这种委屈,气得直打响鼻,可能觉得出去打仗都没这么累。
越往南走,空气里的水就越是重。周不辞星夜兼程,头发和睫毛都是湿的。其实溜出来的时候他醉得厉害,中间还从马上摔了两次,直到第二天晌午,他才清醒过来,连滚带爬地拐下了官道。好在他只是埋头赶路,并不引人注目。
赶到惠都时,天色阴沉得厉害,仿佛憋着一场大雨,周不辞累得很,包里的干粮也快吃完了,只剩一些碎银子。他偏头望向不远处惠都那座灰蒙蒙的城墙,从马上滑下来,绕进了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在小路的尽头,有一座破败的土地庙。
这土地庙在他还是沉砚的时候就常来,土地爷的金身后头,有他藏着的猫粮,偶尔拿来喂跛脚小黄猫的,如今猫没了,庙还在。掀云阁从不知道,这里是他前尘中真正的家。
天边滚起沉闷的雷,他将马儿拴在土地庙后头的空地上,赶在雨滴落下之前进了庙门,迎面而来的灰尘呛了他一脸,拨开眼前的蛛网,周不辞抬头四处看,庙里还是老样子。
庙是前朝的百姓建的,后来起了战乱,土地庙没护住这方土地,又被当时的百姓撅掉个角,从此才荒废了。土地爷金身无人修补,长年累月地掉漆,掉得只剩个泥胎,一张慈眉善目的笑脸斑驳地跟哭似的。
大雨在门外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撞上破败不堪的庙门,像是周围有无数个人在打着快板。周不辞轻车熟路,从金身旁的功德箱里翻出个蒲团,盘腿坐了上去,解开身后的包裹,掏出最后一块馕饼叼在嘴上,开始翻他带出来的行头,有一个破烂的斗笠,几撮灰白的毛发,一小块皱巴巴的像皮肤一样的薄片,和一罐土色的水粉。
“诶?我镜子呢?”周不辞一边翻找,一遍嘟囔,嫌馕饼碍事,就先放在了蒲团上,等找到镜子后再伸手拿饼,却是摸了个空。
周不辞将袖剑握在手上,从蒲团上挪开了身。雨声太大,让他放松了警惕,并未凝神注意过周遭的声响。“好日子过久了真忘记自己是谁了。”周不辞在心里暗自唾弃道。
“出来!”周不辞低喝道,“饼还给我!”说完肚子还非常合理地跟着叫了一声。破庙里空空如也,土地爷的笑此刻也突然充满了恶意似的。周不辞饿得发慌,怒气直往脑门上冲,他倒退着走到墙边,向窗外探头出去,四下并未发现什么踪迹,人还没跑。
忽地一个炸雷,周不辞趁着闪电的光亮看清了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在功德箱后打了个奇怪的漩涡,像是被扇动过,他冷笑一声,握紧了袖剑,一个闪身跳上了土地爷的肚子,居高临下地看向功德箱后的缝隙。
一个脏兮兮的家伙正在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头发里还插着几根枯草。
周不辞:……
“哎!”周不辞有些无语,从土地爷身上抠了个泥块,冲着那人丢了下去。
“啊!”那人吓得转过身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借着又一次闪电,看清了上方的周不辞,起身拔腿就要跑。周不辞轻巧地落在地上,一脚勾起那人的膝盖将人掀翻在地,袖剑就势顶在了脖颈处。
竟然是个姑娘。
周不辞看清了对面那张脏兮兮的脸,吃了一惊,手上的袖剑并未收势,依旧顶在姑娘颈侧,问道:“你是何人?”
姑娘不说话,白了周不辞一眼,偏过头去。
周不辞眯起眼盯着她,从她胸前看到了一个半圆的弧形凸起,那是他刚被偷走的馕饼,周不辞饿得有点心急,说道:“饼还给我。”
姑娘挣扎了几下,抬起一只手捂住胸口,说:“不给!”
“算了,给你也行,告诉我你是何人,为何躲在此地偷东西!”周不辞后退一步,他对恃强凌弱没什么经验,只好交换条件。
哪知姑娘仍是不理,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手中护着半块馕饼,像是要英勇就义似的。
周不辞没法,叹气道:“那你吃吧,我不跟你抢了。”说罢又有些不情愿,可终究没想出什么应对的法子,垂头丧气地依旧守在门口。
姑娘观察了一下周不辞的反应,见他收了刀,也不再恶狠狠地抓着自己,快步退到离他最远的墙角坐下,开始大口吃起馕饼来,看上去饿了很久的样子,中间一度被噎着,还伸手出去接了些雨水给自己顺了顺气。周不辞看她呆傻的样子,心知这人没什么威胁了,问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毕竟吃人家的嘴短,姑娘嘴里嚼着周不辞的干粮,不好不答话,于是含混地说:“与你何干?”
周不辞气得肚子都疼了,一时没防备让个黄毛丫头偷走了干粮,抢也不好抢,话也问不出,还他妈沉砚呢,在土地爷身上吊死算了。眼看将周不辞欺负得差不多了,姑娘轻声向周不辞喊道:“喂!你不是来杀我的?”
周不辞一脸疑惑,问道:“我杀你做什么?”
姑娘说:“那你是何人?”
周不辞说:“你都没说你是谁,倒来问我。”
姑娘说:“这么说你真不知道我是谁?”
周不辞茫然,说:“我应该知道吗?”
姑娘壮了壮胆,起身靠近一些,走到土地爷身后,重新探头出来,说:“那你……还有吃的吗?”
周不辞:……
看来眼下俩人是加起来也凑不出半块饼了,姑娘颓唐地坐回地上,主动搭起话来:“哎,你不杀我?”
“有人要杀你吗?”周不辞实在不明白,是谁这么不长眼,非要追着一个乞丐杀,图什么?图块饼吗?他懒得搭理,索性重新走回蒲团去,坐下来继续捣腾易容的家伙。
姑娘在一边看着,也不躲开,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说:“你还会易容?”
周不辞挖了一大块水粉,在手心按压片刻,对着小镜子涂抹在脸上,三下两下,白净的面皮像是老了几十岁。姑娘看得稀奇,叹道:“哇!好厉害!”
“哼。”周不辞白了她一眼,别过身去,继续捯饬着。姑娘也跟着蹭过去,盯着周不辞的脸连连发出惊叹。一炷香后,周不辞已然变了个模样,他将斗笠罩在头上,从包裹里掏出两块碎银,丢在姑娘身上,说:“去买吃的,别再偷了,我走了。”
姑娘拾起掉在衣襟上的碎银,上前拽住了周不辞的裤子,说:“你去哪儿?”
周不辞说:“与你何干?”
姑娘撇撇嘴,说:“那好吧,别对旁人说你在这里见过我。”
周不辞垮下肩膀,转过身来,说:“姑娘,我可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放心吧。”
“哼,反正钟隽那老狗找不到我。”姑娘咕哝道。
此话一出,周不辞周身一震,他蹲下身,激动地说:“你说什么?你到底是谁?”
姑娘被周不辞的反应吓了一跳,又要逃,周不辞急忙拦在她面前,说:“别跑,别跑!你,你可是……赵筝?”姑娘不说话,只管埋头冲,左右躲闪着想要绕过周不辞的拦截,男女授受不亲,周不辞不好直接上手抓她,她瞅准了机会,咬着牙就要用头撞开周不辞的封锁,在她要撞过来的刹那,周不辞说:“你爷爷让我来寻你!你是赵筝不是!”
赵筝还维持着撅着屁股要撞人的姿势僵在原地,发出诧异的声音:“啊?”
周不辞激动坏了,本以为要回来跟掀云阁的眼线周旋一番,还特地易容成老年樵夫的样子避人耳目,没想到竟能这么轻易找到要找的人,他眼里带了光,重又问了一次:“你是赵筝不是?你爷爷赵仲铨让我来寻你,我带你走,去念州。”赵筝不言语,眼眶却蓦地红了个通透,连带鼻尖也红,模样委屈极了,一张嘴就带了哭腔,她哑着嗓子问道:“真是我爷爷让你来的?”
“正是!”周不辞兴奋地点头,将赵仲铨去寻雁平丘拔钉子的事原原本本地与赵筝讲了一遍。赵筝捂着嘴眼泪掉个没完,听周不辞问她为什么躲在这破庙,才说出自己如何被请进钟府,又如何艰难地逃出来四处躲避,吃了多少苦,又饿了多少顿肚子……越说越是委屈,索性也不说了,只管哭起来。
雨声淅沥,掺杂着姑娘的啜泣声,土地爷前朝时护不住一方百姓,如今在这漫天大雨中,暂且先护住了庙里的两个人。
哭了有一盏茶的工夫,赵筝饿得哭不动了,抽抽搭搭地停了下来。她肿着眼,问:“你真没吃的了吧。”
周不辞心说我肚子叫得快比外头雷声还要响了您是真听不出来啊。他摇摇头,说:“我先带你走,往北不到二百里的地方有个庄子,我来时看到了,我们去那里找吃的。”得赶紧走,周不辞想,再饿下去他连马都得吃了,到时候他俩走都走不了,只能爬了。
赵筝想了想,说:“不行,我还不能走。”
周不辞惊道:“为何不走?”
赵筝冲周不辞挤挤眼,本就肿得皱皱巴巴的脸被她这一挤,看上去更像个红彤彤的小瘪馒头,她小声说:“我发现了一些东西,这几日东躲西藏的不安全,一直没敢取出来,若是要走,我得先去取一趟。”
“什么东西能比命还重要?!”周不辞有些恼火,想着干脆将人一掌劈晕了扛着走,这事他熟练,也省了口舌,于是暗自将手刀藏在身后,赵筝对周不辞的小心思一无所知,冲周不辞勾勾手,凑近了说:“八成是钟老狗的把柄,就在西北角一座荒宅里,夜里我去取来。”
“啊……?什么?”周不辞手刀无意识地泄了力。这回换做赵筝觉得周不辞呆傻了。她皱起眉解释道:“哎呀!钟老狗在那处荒宅里藏了东西!夜里我带你去看!”
周不辞觉得这事简直有些荒唐,又不由得生出了敬意,他保持着愣怔的模样,呆呆地说:“小姐足智多谋,在下佩服。”
佩服到一半,两人的肚子又对着叫了一声,周不辞这边的声音还拖得比较长,他羞赧道:“不瞒小姐,在下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本打算吃了那半个饼就入城去寻你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赵筝强抢民饼,此刻也终于觉察到了一星半点的难为情,可吃都吃了,又不能吐出来,只能安慰道:“人算不如天算,谁让你在这儿就碰上我了呢。”
距入夜还有两三个时辰,终归这么饿着不是个事儿,周不辞决定想想办法。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入城采买风险太大,说到底若不是为了杀他,赵小姐也不会流落到这破庙里忍饥挨饿,他本人才是掀云阁真正的目标,一旦让人发现,他死得比赵筝可快多了。
周不辞看看天色,雨已经停了,他对赵筝说:“我出去找些吃的,你且等等,若有人来,还是藏在你最初藏身的地方。”
赵筝听说要有吃的,便开心地点点头说:“嗯!放心,你快去吧。”
雨洗刷过的蒿草,有等身高,周不辞穿梭其中,衣裳很快就湿得贴了身。他往人烟稀少的方向找寻,想抓几只兔子野鸡什么的,田鼠他不抓,抓了怕人家姑娘不敢吃。他拨开荒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走了没多远,发现地上有只野兔子趴着一动不动,周不辞机警地伏下身听了听,四周毫无异常。他走过去拎着兔子耳朵提起来,摇晃了两下,兔子没醒,周不辞加了小心继续往前摸索,心说今日虽是没看黄历,运气是真不错。又过不多久,一棵矮树边躺着两只野鸡,也还没死,似乎是让人直接拎着在树上撞晕了。
周不辞:???
他不敢大意,干脆从怀里掏出银针,扎进野鸡的身体,等了片刻拿出来,银针并未变色。周不辞更迟疑,天上掉馅饼还没见过,如今树上倒是长野鸡了。突然这时,他听到破庙附近的方向有马蹄声,不敢再多耽搁,急忙捡起野鸡,与兔子攥在一处,往来路跑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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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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