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不像刺猬,不像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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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允深被诊断为暂时性失聪,医生跟阮书遥解释说,他受到惊吓之后刺激到部分大脑记忆,造成脑部系统紊乱,耳朵部位的伤虽然不算严重,但伤及内部,仍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得知程允深清醒过来,有两位警察前来询问案件的相关情况,阮书遥从外面打水回来,看见程允深正在一个笔记本写什么东西。
他听不到动静,自然也无法听见警察说出来的话。
阮书遥早已习惯无声环境,能够在不佩戴助听器的情况下快速读懂别人的唇语,如果遇到不熟悉的人,她也会一些手语作为辅助,程允深做不到这些,他只能通过一串串的汉字,读懂对方的信息,再把自己的话蚂蚁搬家一样转移到纸上。
天空放晴之后,片片阳光从外面照进来,阮书遥就在病房门口,看见程允深盘着腿,手里握住笔,一笔一划在纸上写字。
在很久以前的教室中,程允深因为个子太高坐在最后一排靠近后门的位置,阮书遥坐在他斜对角,那是教室里最远的两点距离。学校每个周五下午都要周测,阮书遥碰到不会做的题时总习惯往斜对角看,程允深也是这样握住笔,努力思考过后认认真真地在试卷上写下自己的答案。
尽管他每次的答案与参考答案大相径庭,但是阮书遥很喜欢看他作答过后的试卷,大蚂蚁小蚂蚁似的汉字爬满全部的红色作文格子。
程允深低头写字的时候很专注,警察跟阮书遥同步最新情况,那伙拍摄团队是他们今年的重点关注对象,先骗人正常拍摄,之后根据模特性格特征,用恐吓或者利诱等方式骗他们进行非正常拍摄,事后往往利用合同漏洞让受害者放弃追责。这伙人做事谨慎,他们也是在这两天才抓住确凿证据。
阮书遥听得出来,他们的意思是程允深不怎么聪明,所以让对方放松了警惕。她听着这话,不怎么同意,但又觉得挺有道理。
她从警察那里又得知一遍事情经过,其中略过详细部分,警察询问她程允深这个人平时的生活水平,因为昨天在派出所,程允深回答他是因为想要赚钱所以才着急找副业,而警察问他为什么着急用钱时,他一直闷声不语。
警察用怀疑的目光看向她,突然问:“你是他妹妹?”
“你们两个不都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吗?”
阮书遥瞥了眼还在认真自己写事情过程的程允深,摇摇头:“他是我弟弟。”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笑了笑,“他可跟我们说他是你哥,现在年轻人都喜欢互相这样喊哥哥姐姐什么的。”
阮书遥皱眉要开口,程允深突然把笔记本举到警察面前,“写好了。”
他伸手拉了拉阮书遥的小拇指,示意她坐过来。
并非阮书遥有意偷看,程允深的字体向来很大块,她看见白色纸上熟悉的字体,“鞭子”“羊头”等字眼时,整个人都不太好。而程允深只是很轻地摩挲她的小拇指,她张口想要说什么,在想到医生对她说的话以后转向两位警察,问他们那些人会得到什么惩罚。
警察只告诉她一定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这种做法。
阮书遥礼貌送警察出去,警察在路上给她交代,平时一定要多对程允深进行反诈教育,他们看看她的模样,估摸着年龄,“你们看起来很小啊,现在大学生受骗那么多,我们国家的新闻还有各种通信公司都在进行全民反诈,遇到这种高回报的工作要用心想一想里面到底有没有坑啊,不要看见钱就什么风险也不顾,这是不对的。”
“有什么诉求也要及时跟我们说,我们会为你们争取的。”
阮书遥连连点头,对他们表示感谢。回到病房,程允深正把一只耳机塞进耳朵里,操作两下手机,又把耳机取出来,面朝一大片的阳光发呆。
他的头发在阳光中是有点浅的棕色,他这样沉默着,整个病房都是一座秋天的森林,长满了不会说话的栗子树。心情不好时,他就是被烤糊的栗子面包。
程允深看见她进来,没说一句话,很慢地用手抚平自己身旁的床单褶皱。
阮书遥坐过去,两个人蘑菇似的面朝那片阳光,一起安静地发呆。
她其实是生气的,讲不清楚她是在气程允深还是在气自己,内心长出来一点无力的感觉,就连提起嘴角要说些什么也统统失去力气。
她现在不太懂程允深在想什么,知道程允深同样如此,也大概明白他隐瞒兼职的原因。
两个人的关系太亲密,缺少沟通的空间,所以有时候他们不理解彼此。
她不想跟他分开,但固执地不愿讲得太明白,不愿将话说得太满,以为这样就是给自己留有后路,实际并非如此,她忽略掉程允深的感受,在她想要后退的同时也很难过。
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不愿分开就是不愿分开,她分明能清晰地传达心意,告诉程允深这种喜欢与他对待其他人的感情不同。
在内心想法最密集的时候,生气和心疼以及其他不知道是什么的情感一股脑冲上来,阮书遥看了眼他浅棕色的头发,最后也只是说:“谢谢你啊程允深。”
程允深听不到这些,他像是被装进真空包装袋子里,对外界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又像长在树根旁边的小蘑菇一样安静坐着,过一会,阮书遥感受到手背上传来温温的触感。
程允深用食指挠了挠她的手背,并顺着她青色血管的走向往下,停在腕骨的位置,说:“你别伤心,也别难过。”
阮书遥盯着脚边的地板,日光打在上面,犹如上了一层米黄色的釉,看上去滑滑的。
她的眼睛也滑滑的,几滴眼泪滑落在裙子上,程允深很少见到她哭,一时间有些慌乱,忙伸出手去接,然后用大拇指替人擦眼泪,手心里的几滴泪又蹭了阮书遥一脸。
胡糖和刘国诚来医院的时候阮书遥已经不哭了,正站在程允深面前,知道他听不见别人说话,所以只是双手环胸地盯着人看,似乎想要借此给对方一些威慑。
而程允深嘴角的潮水涨得高,他掏出自己的手机,要给阮书遥看最近赚了多少钱。
阮书遥不看,扭过头看见胡糖一副哭过的表情。
胡糖在过来路上一直在自责,认为如果当初她多问程允深几句,问清楚工作环境和要求,是不是就能帮程允深避免这些事情,她还帮忙隐瞒,骗书遥说他要参加面包节。
刘国诚开导她,这件事并不是她造成的,程允深并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他总要经历,虽说他与寻常人稍有不同,但吃一堑长一智,他不亲自经历就是学不会自保。胡糖听不进去,又提到自己的女儿,泣不成声地说明明有前车之鉴,她还是想不起来多问几句。
刘国诚将车停在路边,抽出纸巾给她擦泪,叹声气后下车抽了根烟。
胡糖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刘国诚蹲在不怎么遮阳的树下,扯掉鸭舌帽,碎屑般的树影落在他快要谢顶的脑袋上。半个月前刚让胡糖帮忙推平,这时候已经长出来密密匝匝的白头发,一层草皮似的贴着脑袋。
刘国诚两只手在头皮上搓动,烟灰掉下来一片,他说:“糖啊,咱还是往前看吧。”
“咩咩她,也不想你一直这样活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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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件事以后,阮书遥不再执着于知道程允深十二岁那年具体发生的事情,她是这样想的,如果程允深愿意跟她提起,把所有的信任投入到她身上,她也能稳当当地接住他,如果他不提,两个人都把眼睛看向前面。
程允深眼里的颜色依旧是鲜亮的,她实在没有必要回到过去,再把那些灰暗的事情打包寄到现在,甚至还要寄到未来,给以后埋下一颗小小的地雷。那些都是不好的事情。
程允深在医院住了一周,期间警察来过两次,翻出那些人的照片给他看,请他再多回忆一些当天发生的事情。
除此之外,他精心修养,翻腾手机和耳机,但总是听不见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那些天,阮书遥经常看见他静静面朝窗外的大片阳光或者阴沉的乌云,什么不做,只是坐着。
阮书遥不止一次在他身后喊他的名字,明知道他无法听到但依然这样做,有时她看着湖蓝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些什么,程允深往往用超大音量回她:“你在说什么?”
他嗓门向来比其他人大,暂时失聪以后像是在喉咙口放了一只扩音器,还是很聒噪。
他还自创了很多手语,跟阮书遥说话的同时还要用手比划,要她教自己一些规范手语,没准以后就有用。
阮书遥不愿意他学这个,摇头说你以后用不上。
程允深猜出她口中的意思,笑着说:“以防万一呀。”
阮书遥听到后很不开心,脸色一沉,程允深就立马摇摇脑袋:“听不到听不到。”
程允深想要买座房子这件事是胡糖告诉阮书遥的。
那天程允深出院,胡糖和刘国诚过来接,刘国诚带程允深出门散步的时候胡糖悄悄把阮书遥拉到一边,跟她坦白之前的事情。
胡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那番话起了作用,让程允深产生这种念头,但肯定跟她有很大的关系。
她说着说着便又开始流泪,因为她真的很懊悔,程允深能够顺利出院已经算是十分幸运的事情,如果那伙人要用强迫的手段,程允深没有选择报警,或者说他的手机中途没电,后果是什么她想都不敢想。
阮书遥抱抱她,重复跟她说,她并非这件事情的起因,怎么都不能怪到她头上,让她不要这么自责。
“程允深缺少防范意识,他该好好反思一下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要怎么做。”
胡糖抬起水濛濛的眼睛,认为阮书遥有时过于理性,没忍住说:“他这样做也事出有因。”
阮书遥摇头:“我没要求他为我这样做。”
胡糖愣了一下。
阮书遥继续说:“糖糖姐,我跟他的付出是平等的,我没想过他要为我做到什么程度,我只希望他好好的,哪怕就这样笨蛋地活着。”
那天太阳从地平线消失,胡糖走之前问她,其实你心里也很难受对不对,尽管你很冷静地这样说,但你也觉得心疼吧。
林大淮也不止一次说过她性格太冷静,因此经常会让人觉得很冷漠,白白净净的一张脸,身形也十分小巧,偏偏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看上去并不好接触,因此也就很少有人会接触到她内心的柔软。
她不像刺猬,不像玫瑰花,没有浑身带刺,脾气也并不尖锐,她整个人都太简约,寥寥几根线条就足以勾勒出她这个人。所以她的情感大多时候是隐晦的,就算努力展露情感,也带有一种低调的张扬。
回到家中,那束蓝色的桔梗早已枯黄,歪倒在玄关处的置物架上。
程允深在外出散步的时间里重新买了一束绣球花,很开心地递给阮书遥,跟她说这束花来得太迟了,还好他没有忘记。
阮书遥在那一瞬间顿时明白,他们两个人目前处于这种关系并非坏事。她对程允深的感情不必言说,程允深必然也将她看成很重要的人。
他说过一直将她看成自己的亲人,并在亲人这段关系中加了其他情感元素,比如一些喜欢、不舍和心疼。
阮书遥把这些用寻常人能懂的话翻译过来,程允深至少对她有男女之情,不然她也无法解释,程允深前些天从背后抱她的时候,为什么会忍不住起生理反应,而他又为什么事后避而不谈。
程允深你又在想什么呢?
阮书遥看着大片浓重蓝色后面的程允深,他的眉眼依然保持少年时期的干净。
阮书遥拿起手机,让他看微信。
她发过去一条消息,[你还想学手语吗?]
程允深先是在手机上回复她,进而把绣球花放到一边,开口问:“什么时候开始?”
阮书遥示意他帮忙摘掉助听器。
程允深俯身,呼吸轻轻打在她的耳侧,她的耳朵亮了下红色的灯,等她想要躲一下的时候,程允深伸手摸了下她的耳垂,并笑着说:“好烫啊。”
说者分明无心,阮书遥忽然之间慌了神,抬头跟人目光相对,发现程允深的睫毛眨动速度也比平时稍快,摘助听器的手微微抖颤。
阮书遥的世界回到寂静,他们现在享有同一片寂静之地。
阮书遥很早之前学过一段时间的手语,因为她听力太差,影响到语言系统,在没经过特殊训练之前说话并不清晰,她需要另一种方式向外表达。之后她会读一些唇语,只要放慢速度,也能像正常人一样跟人交流。
她抬起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程允深跟着照做。
她看见程允深嘴唇在动,通过辨别那些汉字,明白他在问这代表什么意思。
阮书遥开口解释,明知道他听不到,还是不愿直白地用文字表明。
不确定程允深有没有看懂,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阮书遥说完以后,看见他又比划出另一种手势。
无声的世界中,所有流动的东西都变得异常缓慢,包括空气,呼吸和眼睛的眨动,还有海水的涨潮以及月球的转动。
阮书遥反应过来,程允深口中的不懂手语是谎言。她感觉自己长时间躲在被子的褶皱里,被子在某一天突然展开,仿佛看见程允深在窗户外面欢呼跳跃,像海绵宝宝邀请派大星一起去抓水母。
她当然明白,那个手势的含义是“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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