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夜晚也会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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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八点，阮书遥赶最早一班的飞机回家。
林大淮偷偷拉她到酒店大厅问她这么着急回家的原因。
阮书遥便晃晃手机，说：“出差这么久，挂念家里的小狗，出门没放水，怕他养不活自己。”
林大淮催促她赶紧回去，事后咂摸过来，知道自己被骗了。
阮书遥对狗毛过敏，她养什么狗。
阮书遥事先没有给程允深说她要回来，屋里没人，房间里有清爽的洗衣粉的味道，这边的雨水还没有停，没有拧紧的水龙头一样时不时落下来几滴水，晾在阳台上的被罩还有沙发套是潮的。
矮脚茶几上的散开一盒曲奇饼干，原本的橘子被榨成果汁并被封在玻璃瓶里，阮书遥打开冰箱就看见瓶身上的便利贴，上面照旧是硕大且分家的字体，上面是阮书遥的名字，另一瓶瓶身上写着“程允深”。
阮书遥心里有块地方似乎被填满了，她周身清冷的雾气散开，在寂静的房间里，她手心里是玻璃瓶身落下的水珠，想到林大淮问她着急回来的原因。
程允深恰时开门进来，见到站在冰箱前的阮书遥时先是一愣，眨动眼睫毛，有几秒钟的时间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空气是阴阴的，彷佛不曾流动，墙角的落地风扇摇晃脑袋，重新将屋内的热量吹起来。
阮书遥额前头发被吹起来一点，软绵绵地飘上去再软绵绵地落下来，程允深感觉那里有一群温顺的绵羊，被风扇缓缓吹到天空，变成一团团柔软的白云，阮书遥就坐在那团白云上面，目光看向他，绒毛似的掠过他的鼻尖。
像是触发某种机关，掌管他鼻息气味的地方启动，他嗅到一股柑橘味道，暖潮的触感铺满他全身，酸酸的，整个身体都要酸掉。
阮书遥看见他嘴边猛然涨起来的潮水，读出从他口中跳出来的字眼，“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跟糖糖姐请过假，打算下午去车站接你回家。”
“你看到我的新手机了吗？但是以前的很多数据找不回来了。”
“这次出差感觉怎么样，你之前说的呼吸水土不服是什么意思啊？”
玻璃瓶里的橘子汁撒了阮书遥一手，她抬眼看见程允深不断张合的嘴唇，起初还能够分辨他说出来的汉字，后来因为他语速过快，她的眼睛实在跟不上无声字幕，举起被沾了橘子汁的右手说：“先静音，让我去洗下手。”
程允深当即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餐桌上，“收到。”
他高大的身影跟过来，阮书遥没有回头，但清楚知道他一定在喋喋不休。
她早该知道程允深话多的属性，在福利院中，她以为两个人是同种沉默寡言的人，到头来坐在她身边的程允深身上颜色越来越明亮，越来越丰富，五彩斑斓的，一条行走的人体彩虹。
等阮书遥洗脸时，程允深又凑过来跟她讲话，“你好像晒黑了一点。”
阮书遥目光从镜子中移开：“你的嘴巴能不能暂停工作，小心牙齿感冒。”
程允深看见她耳道里没有塞助听器，立马在她身边站直，“好！”
阮书遥看向他，他再次忍不住开口，“你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面。”
“你记不记得今天什么日子，我们吃面好不好？”
程允深每年都要提醒这一句，他在自己体内定好闹钟，一到这个日期自动播报。
而这个日期也是阮书遥被丢在福利院大门的时间，在懵懂的幼年，她不明白院长为什么要单独给她买一块小蛋糕，她在这天很伤心，因为蛋糕会提醒她自己被遗弃的事实。
她这样的人，不被期待长大的人，为什么要存在呢？甚至她的出生日期也可能是假的，这有什么可庆祝的。
程允深貌似很期待这天的到来，他说这是离爸爸妈妈最近的一天。
阮书遥大多时候是陪他庆祝，她不知道父母的长相，甚至她大部分不好的记忆都和他们有关。
两个人在家单独吃过一碗面，晚上去老刘的饭店吃饭。
饭店名字很简单直白，叫“咩咩面馆”，胡糖说刘国诚太宠爱女儿，恨不得在背部刻上女儿的名字。
但是阮书遥从来没见过胡咩咩，胡糖说，咩咩在国外半工半读，太忙了，不经常回家，她很高兴地说等明年春天她就去国外看女儿，女儿回不来妈妈就过去嘛，现在交通这样发达。
程允深弯下腰，凑到阮书遥耳边说，“糖糖姐是一位好妈妈。”
阮书遥耳边痒痒的，挠了挠，然后伸手推他离自己远点。
程允深不理解，又凑近，小声问：“你挠我干什么？”
胡糖回头看了眼他们，笑笑没说话。
刘国诚今年四十八，胡糖比他小三岁。胡糖不让阮书遥他们喊她阿姨，所以阮书遥他们一直喊她姐，喊刘国诚叔。
刘国诚摸摸自己即将掉光的头发，黝黑的脸上不满意，嘟嘟囔囔说把他喊老了，胡糖就一巴掌拍他脑袋，“你有点自知之明，我俩一块儿出去别人都以为你很有钱。”
老刘指着她跟程允深和阮书遥说：“你们听听，她骂得脏不脏。”
胡糖又拍了下他锃亮的头顶，“闭嘴吃饭！”
老刘和糖糖姐跟很多长辈一样，在劝吃方面很有一手，他们目光殷殷期盼，让阮书遥没办法出口拒绝。
饭桌上热热闹闹，阮书遥耳道里彷佛又出现一层有弹力的屏障，所有的声音撞到上面后被弹走。
饭菜往上飘散香味和热气，那些热气全部都从阮书遥眼前流过，像一趟不会停下来的列车。
阮书遥和程允深来时带来一束康乃馨，胡糖很开心，分别给她们一个拥抱，笑着笑着就要转身擦眼泪，“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们总想起咩咩，这些天她没怎么打电话回来，我有些后悔把她送那么远。”
老刘坐在她旁边，倒好茶水，“糖，吃饭了，晚上我给她打个视频啊。”
阮书遥偷偷拉了下她胖乎乎的手，垂着眼睛没说话。
胡糖立马反握住阮书遥。
阮书遥看着她不算纤长的手指，上面有因年龄产生的纹路，她产生一种被包裹住的安全感，像回到久远的婴儿时期，胡糖的手掌逐渐变成那张毛毯。
在那一刻，她突然有种从未产生过的念头，“妈妈”这个词语有时仅代表一种精神。
那张薄薄的毛毯早就破烂掉絮，阮书遥曾问过胡糖，这样破旧的毛毯，还有那只破旧的兔子玩偶，她到底要怎么处理。
旧物她嫌麻烦，丢下又不舍得。她无法解释自己这种矛盾的心理。
于是胡糖向她要了这两样东西。
生日这天，胡糖送她的生日礼物是用旧毛毯作为原材料之一、复刻旧版的兔子玩偶，并告诉她玩偶不是旧了，只是暂时生病，重新诊治以后就很快好起来。
吃过晚饭，阮书遥和程允深走出咩咩面馆，抬头看见满天的星光，程允深拈起来阮书遥几根头发，本来想要帮她整理头发，不知道怎么想的，他轻轻搓了搓，没舍得放。
阮书遥转身要走，头皮猛地一扽，程允深连忙放下，跟她道歉，事后抿抿唇，懵懵懂懂地看向她，“我看到你头发乱了。”
阮书遥觉得从她出差回来以后，程允深整个人的表现都很奇怪，她不好形容这种奇怪点，看看程允深，从他的眼睛一直到喉结下面的锁骨，依旧跟之前一样。
这种不一样的感觉像是往她心上撒了把小石子，有些硌，原先那只滚来滚去的小狗，这次没有滚蒲公英，滚了一身让人觉得刺挠的小苍耳。
她有些读不懂程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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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出租屋，阮书遥准备洗澡睡觉，程允深在厨房捣鼓东西，等她出来以后，房间里只亮起一盏南瓜马车小夜灯，程允深蹲在阳台上点蜡烛。
阮书遥听不到任何声音，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浅淡温润的亮光，昏黄的光亮是一条黄色的系带，引着她走过去。
程允深的手真的很笨，做出来一块很大的曲奇饼干，上面绑着两只同样很笨的蝴蝶结，一根蜡烛插在中间。
阮书遥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他看见阮书遥后湖蓝色眸子晃动一下，犹犹豫豫地指着曲奇说：“尝试失败，做成曲奇大饼了。”
阮书遥洗完澡后沾的水汽好像要被这抹烛光蒸发掉，程允深摆动曲奇饼干，转着圈找最佳摆放位置，她犹如绕着蜡烛坐旋转木马。
她戴上助听器，缓慢听见窗外青蛙的叫声，跟外界建立起闷闷的联系。
程允深挠挠阮书遥，“你今天是不是不太开心？”
阮书遥很意外地看向他。
他解释说：“因为你今天很像被太阳光照太久而蜷缩起来的小树叶。”
他扒拉扒拉小树叶的卷边，邀请她一起吃掉这块生日曲奇饼干。
他白天借用糖糖姐面包店，做出来这块饼干，打算当成他们的生日礼物。
程允深说出生在夏天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他打开阳台窗户，灌进来外面的风，扭过头有些兴奋：“”阮书遥，你也快来闻一闻，夏天晚上的风好好闻啊。”
阮书遥傍晚生出来一点点的孤独感似乎被这阵风吹散了，夜空像蓝色糖果化开在水里。
她微微仰起头，看见程允深被月光照着的侧脸，是亮的。
“你记得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晚上在食堂的天台?”
程允深：“记得呀。”
阮书遥：“那时候晚上比现在亮。”
那时候月亮冒出头，地面都是亮亮的，他们能够看清楚彼此的五官，记不清楚从哪年开始，夜晚逐渐昏沉，垂着脑袋打盹，越来越像一个迟暮的老年人。
程允深想了一会儿，跟她说：“人类有年龄，夜晚是不是也有年龄，它也会变老。”
阮书遥接道：“我们也会变老。”
程允深挑动眉毛，趴在窗户边，“变老怎么啦，我变成白胡子老爷爷，你变成白头发老奶奶。”
阮书遥抱住膝盖坐在小凳子上，微弱的亮光映照程允深的身影，他的影子宽宽松松，阮书遥蜷缩坐在一边，影子窄窄小小的，程允深依旧能将窄小的阮书遥包住。
她没有讲话，想象不出来她跟程允深变老的模样，或者他们能否一起待到头发变白。
那根蜡烛晃悠悠地燃到根部，程允深回头让她赶快吹蜡烛。
外面的风乱乱的，蜡烛的光也乱乱的，阮书遥吹灭蜡烛，并许好愿，她看到程允深嘴唇在动。
助听器似乎不起任何作用，她的目光定在他的嘴唇上，努力分辨他讲出来的话。
程允深放慢语速，那些汉字排着队立定跳远。
他最后说，我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很想分享给你，阮书遥，生日不只是庆祝我们的到来，更重要的是，阮书遥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你知不知道啊，我真的很感谢你的存在。
程允深祖上或许有其他血统的基因，不然很难解释他眼睛的颜色。阮书遥记得那天小夜灯的灯光散到他眼睛里，湖蓝色的水面有一层薄薄的金色光芒。
阮书遥当时意识到有一轮清晨的太阳缓缓从湖面升起，她在波光粼粼的湖面看到自己。
她真的完了，阮书遥心想，她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从湖蓝色的镜子深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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