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水果糖、窄窄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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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晚上开始,阮书遥明显能感受到程允深长出来的情绪嫩芽,尽管他面对自己时依然话多,但是他偶尔的缄默总让阮书遥想起梦里那只无形的黑手以及黑色的潮水。
阮书遥当然知道情绪嫩芽的种子从何而来,她那天晚上貌似不经意实则试探性十足的问题悄然在他心口上扎根生长。
程允深问她想不想要有一座房子,有一座房子就会在这座城市中稳稳扎根。
他又问有没有把他当成家人。
阮书遥从未想过这种问题,因此在他问过之后,两个人保持很长时间的沉默,直到程允深动动嘴角,如同拼命甩动实则没有力气的鱼尾巴,笑得有些艰难,说:“那我们至少是朋友对不对,朋友也是特别好的关系。”
可是程允深,谁又愿意和你当朋友呢?如果她想要当他恋人呢?
当时程云深勉强的笑让阮书遥回想起福利院定期的领养日,小朋友们努力展示自己以期获得被收养的机会。
程允深表示过他很讨厌那种感觉。
阮书遥同样陷入泥潭中,她需要弄清楚,如果她直接向程允深表明心意,她最想、最愿得到的关系并非亲情,她想要他的爱情,他是否会觉得惊吓,或者说,他能否顺利接受。
如果不能,她要做出什么举动才能达成目的,如果能,她要怎么向他解释,自己并不想要与亲情混为一谈的爱情。
再退一万步说,她需要告诉程允深,进度能不能不要这么快速,他们能不能循序渐进,先从恋人开始做起。
程允深直接跳过恋人这个环节,将她拉入亲人行列,她无法接受这种快速度。当朋友也不行,如果他们目前处于朋友关系阶段,那么动作也太慢了。
只是她已经伤害到了程允深。
阮书遥有片刻间的失神和慌张,她太明白埋下一颗种子对未来意味着什么。
问题是,她还要怎么担保,才能避免这颗嫩芽越长越茂盛,直至长成一棵茂密的树木。
阮书遥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复盘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盘算是否需要向程允深道歉。
她很少会产生抱歉的想法,不认为她做出来的事情有任何不妥。
可当她工作时,眼前滑过一张张陌生人的照片,她忍不住翻看手机里的程允深。
他是很笨的人,几乎不对人设防。
于是她当即决定,他们之间很需要一场正式的谈话,需要把所有问题像摊鸡蛋饼那样摊开。
这些天程允深一直晚归,冰箱上贴有便利贴,告诉阮书遥他今天会很晚回来,冰箱里的饭要热热再吃。
她需要堵程允深,这几天他们很少坐下来长时间说话。
她今天出门上班前,看见矮脚茶几上有一罐骨头饼干,便利贴上写着一行要掉出来的字:请找出小狗能吃的食物,奖品是一颗水果糖。
阮书遥掏出两块骨头形状的饼干之后匆匆离开,在通勤路上翻出糖糖姐的微信,向她打听情况。
糖糖姐承认她这些天把程允深留下加班,下个月省里举行面包节,她想让程允深拿新品冲奖。
阮书遥坐在公交车的后排,她靠在车窗上看聊天框里的文字,额头顶出来一小片温热的水渍,她缓缓舒出一口气,在那片水渍下面形成一小片新的池塘。车窗外的杨树不断后退,她和公交车上的人很像水族馆里一朵朵的水母,待在玻璃器皿中,看向器皿外面的杨树林。
程允深的早出晚归有一个很合理的理由,这让阮书遥心里出现一个小小的排风口,闷闷的感觉顺着排风口跑出去。
但是他们仍需要正式交谈,把这件事情讲明白。
林大淮抓到她上班跑神,叉着腰问她工作有没有做完。
阮书遥把今天修好的照片打包发给他,跟他说家里有事,拒绝加班。
林大淮看她几秒钟,突然很敏锐地问她是不是跟人吵架了。
阮书遥不承认,“我跟他只是在一些事情上意见不统一,但这不是很大的问题。”
林大淮啧了一声,“我又没问你跟谁吵架。”
阮书遥冷静一会,问他:“后来我跟他也没再揪着问题不放,林哥,你说这叫吵架吗?”
林大淮扬扬下巴:“那不膈应吗?你俩冷战呢?”
之后又问她在什么方面意见不统一,有些事情可大可小,看人怎么想。
阮书遥从未有过类似的情感体验,当下的情况是她同程允深的相处跟以前没什么不同,但阮书遥就是感觉哪里不太一样。
两个人又蹲在工作室门口,阮书遥拿小树枝在地面上画圆圈。
林大淮点烟,两个人有一段距离。
等阮书遥说完这些以后,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她早已向程允深解释过,自己也并不想同他分开,只是这太像事后找补。
“你觉得我们是家人吗?”
阮书遥不太明白。
林大淮眯起眼睛抽烟,呼出一口烟,说:“我们这种人,能有什么家人。”
阮书遥点头,星星闪闪不停,她跟着眨眼睛,说:“小时候他们都说我是孤儿,一开始我觉得这是骂人的话,后来想明白,他们说的是事实。”
“孤儿怎么会有家人。”
阮书遥看着林大淮手里的烟,伸手要来一支,爆珠被捏破以后陈皮的味道隐约散出,她恍惚想到在程允深身上闻到的味道。
她没有抽,又将烟还给了林大淮。
“但是家人可以选择的,”林大淮接过来那支烟后,点燃后再次衔在嘴边,眼睛斜过去,“要是能选择,你会选择那位小面包当家人吗?”
阮书遥眨动的眼睛顿住,蹙起的眉像两座锋利的小山。
这毋庸置疑。
林大淮继续说,成年以后,并非只有通过婚姻才能组建一个家庭,那只是社会上的契约关系。
如果你们都不想要离开彼此,那跟亲人又有什么区别。
林大淮说完以后愣了一会,忍不住骂了一句:“操,我说得真好,”他晃晃手里的烟,问,“哥这话是不是蛮有哲理的?”
阮书遥看到昏暗夜色下,缓慢掉落在地面的猩红火点。
临走前,林大淮说他明天休假,让阮书遥记得明天拍摄还需要再拍一组婚姻宣传片。
阮书遥当即便戳戳地面,一副不理解也懒得理解的模样:“刚刚还说不一定通过婚姻组建家庭。”
林大淮隔空弹了下她的脑壳:“废话,不然我们赚什么钱呐?”
阮书遥看着他不成形的笑,犯嘀咕:“你怎么又给自己放假?”
林大淮站起来抻抻衣摆,他低头的时候阮书遥看见他隐藏在夜色中的侧脸,眼角是湿湿的月光。
他倒没回答,只是背过身挥挥手,很潇洒地让阮书遥晚上早些休息,明天早些上班。
阮书遥丢掉手里的小木棍,从口袋里拿出一小袋饼干。
她看着手心里的骨头饼干,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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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允深坐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眼皮挂着石头一样往下落,摄影师凶巴巴地问他能不能拍,不能拍赶紧滚。
程允深努力睁开眼睛,手里拿着道具,艰难地咧开嘴角笑,只是咧开的笑像老人颤颤巍巍发抖的双腿,抖了几下以后彻底摔在地上。
摄影师用力地踢了下桌子,骂道:“傻子一个啊,连笑都不会。”
旁边的助理赶紧递水,并冲程允深使眼色。
程允深根本看不懂别人的眼色,他搓着身上的破洞衣服,斜前方的鼓风机风力很强,吹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这些天没有睡好,精神很差,脸色苍白坐在棚子里,感觉自己是一张被鼓风机吹皱的白纸。
这份拍摄工作是程允深临时找的,一家公司找兼职模特,按天结算工资。
每天结束面包店的工作以后,他就要赶去拍摄地点。
胡糖第二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颇为担忧地问他找兼职的原因。
但程允深没有跟她说具体原因,在她提起阮书遥时语塞,欲言又止。
胡糖猜测他可能急需用钱,而且这笔钱跟阮书遥有关系。
或许他想要给阮书遥买什么东西,当成表白礼物也说不准。
胡糖乐意帮忙保密,并发誓一定不会让阮书遥发现。
程允深很难进入拍摄状态,他很讨厌闪光灯打在眼睛上的感觉,眼睛好像被刀尖划过去。
快门被按下的瞬间,程允深脑海中的那条小鱼滑溜溜地游来游去,撞到某个地方时,海面波纹晃动,倒映在其中的场景逐渐清晰。
先是十二岁时发烫的日光,阮书遥望过来的有些空洞的眼神,大人绵里藏针的话。画面再倒退,在一座别墅里的地下室,架在地面上的摄影机亮起一道道类似闪电的光,在被那些闪电捕捉的瞬间,刚才消失的那条鱼重新甩甩尾巴,水面波动,那些画面再次消失。
拍摄助理在他眼前晃动手掌,问:“你还行吗?休息两分钟以后我们再继续?”
临时搭建的棚子不太精致,程允深抬头看见人群上方,有一条小小的缝隙,他从那条缝隙里看见了一弯小小的月亮。
月亮变成一艘小船,飘荡在蓝色大海中,程允深在那一刻好想搭上那艘小船远走高飞,远离这些刺眼的灯光。
摄影师滑动屏幕,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们收工。他虽不满意程允深的表现,但无法对那张脸说出任何不好的话。
一张很顶的脸,加上很烂的表现力,他对手底下的员工评价道:“木头疙瘩啊,全靠外形撑着。”
程允深坐在一边吃工作餐,听见他们的对话,把饭盒里面的两块儿水果糖装进口袋里,问他们结算今天的工资。
摄影师让人把工钱转给他,问他:“明天晚上还有一组拍摄,不要再迟到了,再迟到我们以后也甭再合作。”
手机通知进账一千块钱,他皱眉,“少转五百块钱。”
摄影师偏头点烟,朝程允深吐出一口烟雾,眼神点点桌面上的摄影机:“你今天什么表现不知道吗?废我多少胶卷?”
程允深还在摇头,执意表示应该再转给他五百块钱,事先说好的,不能不作数。
“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啊?前提是我们互不给对方添麻烦,本该两个小时拍摄工作,你占用我们四个小时,”摄影师捻灭烟,把烟头甩到程允深身上,“还没给你算账呢,少五百块钱便宜你了。”
程允深被烟呛住,态度很坚决,伸手就拽住摄影师的衣领,“不行,你把钱还我。”
他个子太高,摄影师结巴一下,没从他手下挣脱,跟旁边的助理对视之后,急咧咧地说:“行行行,等明天拍完一起结账行了吧!”
程允深湖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一直重复那句话,“你把钱还我,现在就还。”
摄影师骂骂咧咧地让人把剩下的钱还给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倒霉催的,上辈子穷死的!”并嘱咐,“明天一定按时到,下一组拍摄很重要。”
程允深点清楚今天的工资,脸色缓和,仍是那副单纯认真的模样,他冲人鞠躬,跟他们说辛苦了,然后揣着两颗糖从摄影棚离开。
摄影师被烟灰烫了一下,反应过来,跟几个人笑开了,“别真是个傻子。”
程允深自动屏蔽掉身后的话,手指上传来尖锐的硬糖包装袋,很知足地抿开一抹笑。
凌晨两点钟,程允深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便利店,买了两盒趣多多新口味饼干。
踏着路灯光走回去,客厅一片昏暗,浅淡的月光照在茶几上,他看见安安稳稳躺在桌子上的水果糖。
阮书遥没有拿奖励。
这是程允深下意识的想法。
下一秒就看见阮书遥写在留言板上的文字:明天出外景,晚上等你回家。
她房间有一条门缝,从里面露出一条细弱的灯光,床上拱起一小块不起眼的小山丘。
程允深定定坐下好几分钟,从矮脚茶几下拉出一只木盒子,将叠得方方正正的便利贴放进去。
里面除去一些通信小纸条,还有阮书遥用过之后丢弃的发圈,以及淘汰的助听器。
程允深收藏这些东西的用意很单纯,在他确定把阮书遥当成家人以后,便开始了这项活动。
他打定主意,如果有一天阮书遥不在身边,他又觉得孤单,就随机从木盒子拿出一件东西陪自己。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会变成他记忆中毛色鲜亮的喜鹊。
而今天晚上,程允深摸着废弃的发圈,希望上天不要给他这种随机的选项。
他更希望看到真实的具体的,能听到能闻到的阮书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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