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的颠簸声。
车帘紧闭着,将外面的风雪和人声都隔在另一重世界,只剩下车厢里密不透风的冷。
“他是安王,你早知道这一切?”
最后还是宋狸先受不了冰凉的气氛,开了口,声音硬邦邦的,带着刻意的疏离。
谢行止没看她,目光落在晃动的车帘上,声音听不出情绪:
“朝中除了他,谁还有闲心在黑市哄姑娘。”
“哄我?总比某些人只会用强的好。”
宋狸冷笑一声,想起方才他那副说她是下人的论调,心里就窜火。
“在你眼里,我和那些被买卖的货物有什么区别?”
他终于转过头,眼底的寒光裹着疼意,却被他硬生生压成了嘲讽:
“区别?你现在站在这里,而不是被李开霁的人扔进江里喂鱼,就是区别。”
身上又是一阵抽痛,他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闷哼,快得像错觉。马车越来越明显的颠簸让他感到胃里一阵翻腾,让这种痛雪上加霜。
谁也不知道,权倾天下的太师有晕车的毛病。
他别过脸,抬手掀开一点车帘透气,冷风灌进来,吹得他脸上的碎发微动。
宋狸却看见了。
谢行止按在腹部的手在抖,指节泛白得吓人,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可他偏要挺直脊背,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疼的是别人。
“你……”
她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成更冷的语气。
“安王救了我,你却像抓贼一样抓我回来。谢行止,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
谢行止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是疼的。
“等你被他萧翊卖了,替他数钱的时候,就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他说得狠,指尖在袖口下蜷缩起来,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那股绞痛越来越凶,眼前开始发黑,他只能靠着车厢壁,用冰冷的木头贴着后背,试图压下那股想蜷缩起来的冲动。
宋狸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觉得没意思。
吵来吵去,不过是权力场里的拉扯,她夹在中间,像个笑话。
“随便你。”
她别过脸,望向窗外飞逝的街景。
“反正我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错的。”
车厢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和谢行止压抑在喉间,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谢行止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脸色白得像纸,可那双手,依旧死死按着那,不肯露出半分痛色。
宋狸忽然觉得这车厢里的冷,不止是因为风雪。
马车在太师府门前停下时,谢行止几乎是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保持清醒。推开门时,脚步踉跄了一下,他用手撑住门框才稳住身形。
“你……”
她想问“你怎么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冷硬的,“我去收拾东西,省得碍你眼。”
“不必。”
“你装什么?”
宋狸蹙眉,嘴上硬着,目光却落在谢行止单薄的后肩。那里的衣料已经被冷汗浸得发深,紧紧贴在嶙峋的脊骨上。
他肯定很瘦。
不等谢行止回应,宋狸掀帘下车,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裹紧披风径直往里走了。
谢行止扶着车辕缓了半晌,身子的绞痛像有只手在翻搅,冷汗涔涔。
谢京泽见状握紧了拳头,从身后扶住了谢行止。
“少爷……”
谢行止松开他的搀扶,敛去眼底深深的难过,哑声道:
“无事,去书房。”
回书房的路走得格外长。每一步落下,谢行止上腹都像被钝器碾过,却也不肯弯下腰低头。谢京泽跟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他嶙峋的肩背在披风下微微颤抖,嘴唇动了动,终究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跟着谢行止二十多年,从无到有,最懂这位太师的性子,极度的克制隐忍。
到了书房,谢行止恍若无事地靠在椅背上,脸色白得像纸。
“宋姑娘……”谢京泽犹豫着开口,“方才我去瞧了,已经歇下了。”
谢行止睫毛颤了颤,没说话。良久,才低低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江南的折子,递上来了吗?”他忽然问,声音平静低沉。
“递上来了,灾情比预想的重。”林深递过秘函,“少爷,你这样怎么能去?医生说得静养。”
谢行止翻到秘函最后面,白净的手指按在饿殍遍野四个字上,指尖泛白。
“备车,天亮就出发。”
“少爷!”
“让厨房做点流食,明早带着。”
谢京泽没再说话,深深看着褪去威严,只剩下些许疲惫的谢行止。蓦地,还是应了声。
“是。”
转身要走时,却听见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声响。谢行止正用帕子捂着嘴唇,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忍着什么。
他没敢回头,快步退了出去。走到廊下,才发现自己眼眶湿了。
谢行止可谓权倾朝野,在外是说一不二的猛虎。
可只有谢京泽知道,当年在给全家安身立命,卖身葬父被排挤时,是怎样缩在假山后偷偷抹眼泪的。知道他疼得蜷在床上时,是怎样咬着枕巾不肯出声的。知道他把宋姑娘的帕子藏在怀里时,是怎样红了耳根。
……
静室,床头烛灯已经被熄灭。果然,有他没他都一样。
谢行止自嘲一笑,他没点灯,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摸上床沿,刚要躺下,手腕却被人紧紧攥住了。
谢行止身子一僵,猛地转头。意料之外,床榻内侧,宋狸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眼看他,眼中映着月亮,亮闪闪的。
“小狸?怎么醒了,做噩梦了吗?”
恍如隔世,谢行止多久没有这样认真称呼过她了?她早就记不清了。
“带我去江南。”
她开口,字字清晰:“你不带我去,我现在就去告诉李开霁,你私藏了他倒卖灾粮的账册。”
宋狸贴着谢行止的后背,硌到了他的肩胛骨,她皱了皱眉。
“什么时候这么瘦了?”她在心底暗暗腹诽道。
“偷听?”谢行止蹙眉。
“我没偷听。”
宋狸却不避开谢行止,目光炯炯,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威胁。
“我看见你拿递来的折子的时候,指尖在粮字上顿了三秒。你要去赈灾,对不对?”
她顿了顿,攥着谢行止手腕的力道松了松,语气却更硬。
“你不带我,我就去找萧翊。他昨日说,江南灾情重,他也要去瞧瞧。有他护着,总比留在冷冰冰的太师府强。”
谢行止瞳孔猛地一缩。
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能看见他紧抿的唇线在微微发抖。
是疼的,也是气的。
气宋狸拿李开霁和萧翊来要挟他,气她明明知道前路危险,却偏要往火坑里跳。
可他更怕。
怕她真去找萧翊,怕她落在李开霁的人手里,怕江南那趟浑水,真把她卷得尸骨无存。
他赌不起。
谢行止蹙眉,顺着倚靠在床头别过身,绷紧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松手。”
他哑声道,声音里没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哀求。
“你带不带我?”
宋狸撅了撅嘴,趴在谢行止身后,其实,她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谢行止,你带我去,我给你看门。我还会看火,不会像府里的丫鬟那样笨手笨脚。带我去嘛……”
她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别扭的妥协,可那威胁的意味半点没减。
谢行止沉默了很久,久到宋狸都以为他不会答应了,才感觉到他手腕轻轻动了动。不是要挣开,是反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滚烫,指节却凉得像冰。
“安分点。”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叹息,“若敢乱跑……”
谢行止顿住,目光掠过她软软的唇,掠过她眼里那点不肯服软的执拗,最终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就自己找回来。”
谢行止终究没说狠话,只松了松力道,却没松开手,掌心依旧贴着宋狸的手腕。
“江南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天亮就走。”
宋狸愣了愣,喉间动了动,把到了嘴边的“谁胡闹”咽了回去,只轻轻“嗯”了一声,借着月光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发现谢行止按在腹上的手不知何时松了,只虚虚搭着,大概是疼得没了力气。她悄悄往他那边挪了挪,床榻轻轻陷下一块,他却没动,只呼吸沉了些。
一时,二人挽着手腕躺在床上,同床共枕,相对无眠,却谁都没有再说话。
江南的雪下得比京城更急,就连京城的粮仓外,灾民也排了长队,一只只冻得发紫的手里攥着空碗,呜咽声混着风声往官驿里钻。
萧翊站在廊下,青衫上落了层薄雪,看着粮官捧着账簿急得满头汗,眉头拧得愈发紧。
“真就一点余粮都没了?”萧翊问,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沉。
“安王殿下!”粮官快哭了,“库里只剩三天的量,昨日就该断炊了,是下官硬从军粮里匀了些……可再这么下去,不用等太师到,灾民就得反!”
萧翊没说话,指尖叩着廊柱。
他本想借着赈灾拢些民心,没料到李开霁竟把粮刮得这么干净,连他暗中备下的私粮,也在前日被李开霁的人以“查贪腐”为名抄了去,明摆着是要把他和灾民一起逼上绝路。
“去国库。”他转身往外走,“开仓放粮。”
粮官愣了愣:“可……自从先帝最后几年来,国库的钱粮,向来是太师说了算……”
“事急从权。”萧翊打断他,眼底闪过抹冷光,“本王顶着。”
可到了国库门前,李开霁早已带着人候在那里,银甲在雪地里晃得刺眼。
看见萧翊,他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安王殿下倒是消息灵通,知道这里还有粮?”
萧翊没理他的阴阳怪气,径直往门里走:“打开库门。”
李开霁却抬手拦了,腰间佩刀“噌”地半出鞘,寒光落在萧翊脸上:“安王怕是忘了规矩,国库钱粮,非太师手谕或圣旨,谁也动不得。”
众人一脸见鬼的神情,这李开霁何时对太师唯命是从了?
“李统领!”粮官急道,“外面灾民快饿死了!”
“饿死也是灾民的命。”李开霁收回刀,语气硬得像冰。
“太师离京前有令,江南一应钱粮,无他手谕,一粒米、一文钱都不许动。安王若不信,尽可以问问守库的兵,谁敢抗太师的令?”一旁的一位军官附和道。
守库的禁军齐刷刷按上刀柄,目光冷硬地盯着萧翊。萧翊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谢行止根本不是没料到粮仓告急,他是早就防着这一步。
李开霁想借断粮逼反灾民,嫁祸给谢行止,而谢行止这道令,看似是卡着钱粮,实则是把“动国库”的锅,牢牢扣在了敢违令的人头上。
“谢行止……”
李开霁低声念了句,指尖攥得发白。他原以为谢行止前后顾不及,怎会想到对方竟在离京前就布好了局。
李开霁原本也是打着粮仓的主意来的,不料被告知太师有令,不得开国库,前后脚功夫,既然萧翊也来了,李开霁便把他原本碰到的一鼻子灰,又抛给了萧翊。
“安王若实在心疼灾民,”李开霁忽然笑了,凑近半步压低声音,“不如回京城求求贵妃娘娘?毕竟……太师的手谕再硬,也硬不过宫里的懿旨啊。”
这话里的挑唆再明显不过,要么违谢行止的令开仓,落下“擅动国库”的罪。要么眼睁睁看着灾民饿死,背个“见死不救”的名。
萧翊站在雪地里,看着国库紧闭的朱门,又听见远处灾民越来越近的哭嚎,忽然明白了谢行止的狠。
他根本没给任何人留退路,包括他自己。
雪落在他发间,瞬间化了,冷得人头皮发麻。
他望着李开霁那张得意的脸,忽然低笑一声:
“好啊。那就等。”
等谢行止来。等这位把一切都算尽的太师,看看他自己布的局,该怎么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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