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泥泞的官道时,宋狸正扒着车帘往外看。
入眼不是记忆里江南该有的桃红柳绿,反是成片泡在水里的稻田,浊黄的水漫过田埂,连带着路边的草都蔫蔫地垂着。
“往年这时候,江南的新米该运去京城了。”
谢行止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他靠在车壁上,脸色比在京城时好了些,只是眉宇间仍凝着沉意。
“三月起连着下了几十天雨,堤坝溃了三处,粮田淹了大半,囤粮的仓库也泡在水里。富庶是真的,遭了灾,就成了空架子。”
宋狸没作声,想起前几日在渡口看见的灾民,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怀里还抱着饿得直哭的孩子。
那时两人刚到江南,连口气都没喘,就带着人往堤坝缺口去,踩着及膝的泥水指挥填沙袋,一站就是大半天。
之后宋狸才知道,那天谢行止老毛病又犯了,是谢京泽偷偷塞了止痛丸在他袖里,才硬撑着没倒下。
这些日子谢行止倒真是忙得脚不沾地,但是也不忘看牢她。
白天带人巡查灾情,分发粮药,晚上就在临时搭的官署里核账,常常忙到后半夜。
起初还有灾民怕谢行止是京里来的大官,怯生生不敢靠近,直到有次他蹲在窝棚前,亲手把热粥喂给一个哑了的孩童,又让人把自己的棉袍拆了,给几个冻得发抖的老人做了褥子。
那天起,灾民见了谢行止,不再是跪着手足无措,而是会捧着刚蒸好的红薯往他手里塞,嘴里念叨着:
“谢大人真是菩萨心肠。”
宋狸看着谢行止眼下的青黑,心里那点别扭的怨怼,不知不觉淡了许多。
这日难得放晴,谢行止却没去官署,只让谢京泽备了香烛,带着宋狸往城郊的祈年庙去。
“祈福?”
宋狸跟着谢行止往庙里走,看他一身素色常服,褪去了朝堂上的冷硬,倒添了几分平和。
“你也信这些?”
“我不信,但灾民信。让他们看见,总归心里有些许慰藉。”
庙里人不多,香烛的烟气袅袅地飘着。
谢行止刚要往正殿去,却瞥见偏殿廊下坐着个少年。那少年看着不过十**岁,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正蹲在地上,用根树枝逗着一只瘸了腿的猫。
他侧脸清瘦,眉眼却生得极好,尤其那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看见谢行止时也不怯,反而眨了眨眼,露出点好奇。
谢行止的脚步顿住了。
宋狸察觉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怎么了?”
谢行止没说话,只盯着那少年看。
少年似乎被他看得不自在,挠了挠头,起身想走,却被萧彻叫住了:
“等等。”
少年停住脚,回头看他。
谢行止缓步走过去,目光落在他耳后。
那里有颗极淡的朱砂痣,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谢行止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腹部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抽痛,却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少年愣了愣,咧嘴笑了笑,露出颗小虎牙:“我没名字,大家都叫我阿珩。”
阿珩。萧珩?
宋狸心里咯噔一下。
她记得前世太子被废后,是有位皇子被从民间找回来,最终登基的。那位新帝的名讳就叫萧珩,据说从小流落在外,身份一直没明说……
谢行止的指尖抵在袖中的令牌上,那是先帝临终前给他的,说若遇变故,可凭此认回遗落在外的血脉。
他盯着少年耳后的痣,又看他那双像极了先帝年轻时的眼睛,喉间忽然有些发紧。
“家住哪儿?”
他又问,目光没移开。
“就住这庙后。”阿珩指了指后山,“我爹娘早没了,靠给庙里扫地换口饭吃。”
谢行止没再问,只从袖里摸出块碎银递过去:
“给猫治治腿。”
阿珩没接,反而往后退了半步,眼里闪过点警惕:
“我不能要。”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是那个赈灾的谢大人吧?我听灾民说你是好人,好人也不该随便给人钱的。”
谢行止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像株在风雨里也不肯弯的野草,忽然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了平日的冷,倒带着点说不清的感慨。
他收回银钱,转而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平安绳,是用红绳编的,上面坠着颗不起眼的木珠。
“这个给你。”他把平安绳递过去,“不是值钱东西,戴着玩。”
阿珩看了看平安绳,又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系在手腕上,心中欢喜:
“谢谢大人。”
谢行止没再说什么,转身往正殿走。
宋狸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阿珩还站在廊下,正低头摩挲着手腕上的平安绳。
进了正殿,谢行止亲手点了香,对着神像拜了拜。宋清沅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方才他看阿珩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东西,比面对李开霁时更复杂,像是疼惜,又像是别的什么。
“他是……”她忍不住开口。
“无关紧要的人。”
谢行止打断她,将香插进香炉,转身往外走,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淡。
“走吧,该回去了。”
夜幕落下来时,祈年庙的香炉还飘着余烟。
阿珩蹲在庙后的柴房外,借着月光数手腕上的红绳结:一共七扣,木珠磨得光溜溜的,贴在皮肤上温温的。
“阿珩,今儿那大官给你的啥?”
隔壁窝棚里的老陈探出头,他白天在庙前拾柴,远远瞥见萧彻给了阿珩东西。
“瞧着不像银钱。”
阿珩把平安绳往袖子里缩了缩,咧嘴笑:
“就根绳儿,谢大人说戴着玩的。”他想起白天那大人的样子,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让他一眼难忘玄色常服衬得人清瘦,看他时眼神沉得像潭水,却没半点官架子。
“他人倒和气,不像前几日来的那个公子,总斜眼盯着人看。”
老陈“唔”了一声,叹口气:
“和气也顶不住命苦。听说京里乱着呢,这位大人也不知官至几品,只知姓谢,这位谢大人来赈灾,指不定是把脑袋别在腰上……”
话没说完,柴房门“吱呀”响了。住持提着盏油灯站在门口,袈裟上还沾着灰,脸色比往日沉得多:
“阿珩,你过来。”
阿珩愣了愣,起身蹭过去:“师父?”
住持把油灯往柴桌上一放,光落在阿珩手腕上,方才他抬手时,红绳露了半截。
老和尚的目光骤然一缩,伸手就攥住他的手腕,指腹死死按在那木珠上,声音都发颤:
“这东西……谁给你的?”
“就、就是那位谢大人啊。”阿珩被他攥得疼,纳闷道,“怎么了?”
“糊涂东西!”
住持猛地松了手,转身就往供桌下摸,翻出个旧布包往阿珩怀里塞。
“快收拾东西走!连夜走!往南走,别回头!”
阿珩被推得一个趔趄,怀里的布包沉甸甸坠着,他还想追问,住持却忽然抬手按住他的肩。
老住持枯瘦的手指用力掐了掐他后颈处,又飞快在他掌心写了个“藏”字,最后往柴房角落指了指。
那里堆着半人高的干草,草堆后隐约能看见个黑黢黢的洞口。
阿珩喉头一哽,再没多问,攥着布包就往草堆后钻。
住持跟过来,往他手里塞了盏用油纸罩着的小灯,又从袖中摸出串佛珠塞给他:
“拿着。路上……别亮灯。”
阿珩点头,转身钻进洞口时回头看了眼,见住持正往草堆上撒柴灰,把洞口遮得严严实实,才咬着牙往暗道深处走。
次日天刚亮,谢行止就带着谢京泽往祈年庙来。他穿件灰布长衫,瞧着像个寻常文士,只是眉宇间那点沉意没散。
刚到庙门,就见住持在扫阶,扫帚柄捏得死紧,看见他时眼皮猛地一跳,往后退了半步。
“住持。”
谢行止停在阶下,声音很淡。
“昨日在此遇见个少年,名唤阿珩,今日可否再见一面?”
住持手里的扫帚“当啷”掉在地上,慌忙摇头:
“没,没见过什么阿珩!大人怕是记错了,庙里就老衲和几个杂役,哪有少年?”
谢行止没说话,目光掠过他的眼底,又扫过阶边那丛被踩折的野草。
昨夜他派暗卫送阿珩出暗道时,暗卫回来报过,说住持在洞口守了半宿,脚边的草踩得不成样子。
“是吗?”
他缓缓抬手,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枚没送出去的玉佩。
“许是我记错了。”
说罢没再多留,转身就走。谢京泽跟在他身后,低声道:
“少爷,真就这么让小殿下走了?”
“他走得比谁都明白。”
谢行止望着远处晨雾里的山林,“李开霁的人盯得紧,留在这儿才是险。”
而此时的阿珩,正蜷在山林的石缝里啃冷硬的麦饼。
暗道通往后山竹林,他走了整整一夜,鞋底子磨穿了洞。布包里的干粮不多,他不敢多吃,咬一口就着雪水咽下去,冻得牙齿打颤。
白日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山根的小道往南挪。饿了就挖野菜,运气好能撞见只冻僵的田鼠。渴了就捧雪水喝,夜里冷得实在受不住,就缩在树洞或破庙里,抱着那串佛珠发抖。
有次撞见猎户设的陷阱,差点摔进深沟,幸好抓住根枯藤才没掉下去,手心却被磨得血肉模糊。
他不敢跟人说话,见了穿官服的就往草里钻。有回在小镇外的窝棚歇脚,听见两个流民说“京里来的谢大人在查贪粮的官”,他攥着那串佛珠的手紧了紧,往嘴里塞麦饼的动作慢了些。
他知道谢行止是在护他,护得连句明话都不能说。
走了快半月,身上的粗布短打磨得快成布条,脸冻得皲裂,看着比路边的灾民还狼狈。可他没回头,只是把那根红绳平安绳藏在衣襟里,贴着心口的地方,走一步摸一下,是一份沉甸甸的念想。
官驿的烛火跳了跳,将谢行止和宋狸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忽明忽暗。
宋狸不明就里,被谢京泽塞了碗温好的汤药。
“我没生病啊。”
“这是给少爷的,有劳姑娘端过去一下。”
宋狸语塞,为什么都没什么事,站在一个地方,自己去送不行,还要她来送。
不过这是什么药?谢行止喝药做什么?
宋狸一脸疑问,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对谢行止的关注太少了。她不想问,也不想知道。
把刚温好的药碗推到谢行止面前,目光落在他按在案上的手。那手骨节分明,指腹因常年握笔握刀磨出薄茧,此刻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江南灾情的折子。
“那孩子……真就这么走了?”
谢行止端起药碗,没立刻喝,只垂着眼看碗里褐色的药汁,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住持说没见过,许是早离开了。”
“是吗?”
宋狸笑了声,那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的冷。
“可我瞧着,你昨日从庙里回来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若真是不相干的人,犯得着挂心?”
他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没什么温度:
“想问什么,直接说吧。”
“我想问。”
她往前倾了倾身,烛火映得她眼里亮得惊人。
“那孩子耳后是不是有颗朱砂痣?那根平安绳,是不是宫中旧物?谢行止,你敢说你认不出他是谁?”
谢行止握着药碗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药汁晃了晃,溅出几滴在案上,很快晕开。他没答,只是把药碗往唇边送,苦涩的药味漫开时,腹中的隐痛也跟着翻涌上来,他却像没察觉似的,一口口往下咽。
宋狸其实惊了一瞬,谢行止这人平时疑心重,从不直接吃不明来源的东西。而他这次没有用银针试过这碗她端来的早汤药,早知道她就应该下点什么啊。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她曾经在谢行止的食物中放过一些巴豆,假装好意送给谢行止。没想到不但没看成好戏,谢行止特别开心地分享给了谢京泽,害谢京泽躺枪歇了几天,换谢行止喊她一句小骗子。
“你不答,就是认了。”
宋狸出身,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心里那点猜测愈发清晰。
“他是……当年被换出去的皇子,对不对?你把他藏在江南,就是为了……”
“行了。”
谢行止猛地打断她,将药碗重重搁在案上,碗沿磕出清脆的响。他眼底的平静碎了,露出些压抑的厉色。
“宋狸,有些事,不是你该问的。”
“不该问吗?”
她反倒笑了,声音提得高了些。
“那我该问什么?问你明知道粮仓会告急,却偏要卡着钱粮逼李开霁出手?到底是为了灾民,还是为了给你自己铺路?”
他忽然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得椅子往后滑了半尺,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逼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气息里还带着药味和淡淡的寒气。
“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若不这么做,李开霁的刀早架在萧珩脖子上了。若不卡着钱粮,萧翊怎么会暂时收手?宋狸,你只看见我算计,做局,你看见……”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他猛地别过脸,抬手压在上腹。
方才动了气,那股绞痛骤然加剧,疼得他喉间发紧。冷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淌,他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在她面前弯一下腰。
宋狸一怔,看着他发白的脸色,看着他按在腹上,指节几乎要嵌进肉里的手,心头那点尖锐的质问忽然软了下来。
她张了张嘴,想说句“你怎么了,药凉了我再去温”,可话到嘴边,却成了更冷的一句:
“说到底,还是为了你的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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