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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马车碾过泥泞的官道时,宋狸正扒着车帘往外看。

入眼不是记忆里江南该有的桃红柳绿,反是成片泡在水里的稻田,浊黄的水漫过田埂,连带着路边的草都蔫蔫地垂着。

“往年这时候,江南的新米该运去京城了。”

谢行止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他靠在车壁上,脸色比在京城时好了些,只是眉宇间仍凝着沉意。

“三月起连着下了几十天雨,堤坝溃了三处,粮田淹了大半,囤粮的仓库也泡在水里。富庶是真的,遭了灾,就成了空架子。”

宋狸没作声,想起前几日在渡口看见的灾民,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怀里还抱着饿得直哭的孩子。

那时两人刚到江南,连口气都没喘,就带着人往堤坝缺口去,踩着及膝的泥水指挥填沙袋,一站就是大半天。

之后宋狸才知道,那天谢行止老毛病又犯了,是谢京泽偷偷塞了止痛丸在他袖里,才硬撑着没倒下。

这些日子谢行止倒真是忙得脚不沾地,但是也不忘看牢她。

白天带人巡查灾情,分发粮药,晚上就在临时搭的官署里核账,常常忙到后半夜。

起初还有灾民怕谢行止是京里来的大官,怯生生不敢靠近,直到有次他蹲在窝棚前,亲手把热粥喂给一个哑了的孩童,又让人把自己的棉袍拆了,给几个冻得发抖的老人做了褥子。

那天起,灾民见了谢行止,不再是跪着手足无措,而是会捧着刚蒸好的红薯往他手里塞,嘴里念叨着:

“谢大人真是菩萨心肠。”

宋狸看着谢行止眼下的青黑,心里那点别扭的怨怼,不知不觉淡了许多。

这日难得放晴,谢行止却没去官署,只让谢京泽备了香烛,带着宋狸往城郊的祈年庙去。

“祈福?”

宋狸跟着谢行止往庙里走,看他一身素色常服,褪去了朝堂上的冷硬,倒添了几分平和。

“你也信这些?”

“我不信,但灾民信。让他们看见,总归心里有些许慰藉。”

庙里人不多,香烛的烟气袅袅地飘着。

谢行止刚要往正殿去,却瞥见偏殿廊下坐着个少年。那少年看着不过十**岁,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正蹲在地上,用根树枝逗着一只瘸了腿的猫。

他侧脸清瘦,眉眼却生得极好,尤其那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看见谢行止时也不怯,反而眨了眨眼,露出点好奇。

谢行止的脚步顿住了。

宋狸察觉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怎么了?”

谢行止没说话,只盯着那少年看。

少年似乎被他看得不自在,挠了挠头,起身想走,却被萧彻叫住了:

“等等。”

少年停住脚,回头看他。

谢行止缓步走过去,目光落在他耳后。

那里有颗极淡的朱砂痣,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谢行止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腹部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抽痛,却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少年愣了愣,咧嘴笑了笑,露出颗小虎牙:“我没名字,大家都叫我阿珩。”

阿珩。萧珩?

宋狸心里咯噔一下。

她记得前世太子被废后,是有位皇子被从民间找回来,最终登基的。那位新帝的名讳就叫萧珩,据说从小流落在外,身份一直没明说……

谢行止的指尖抵在袖中的令牌上,那是先帝临终前给他的,说若遇变故,可凭此认回遗落在外的血脉。

他盯着少年耳后的痣,又看他那双像极了先帝年轻时的眼睛,喉间忽然有些发紧。

“家住哪儿?”

他又问,目光没移开。

“就住这庙后。”阿珩指了指后山,“我爹娘早没了,靠给庙里扫地换口饭吃。”

谢行止没再问,只从袖里摸出块碎银递过去:

“给猫治治腿。”

阿珩没接,反而往后退了半步,眼里闪过点警惕:

“我不能要。”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是那个赈灾的谢大人吧?我听灾民说你是好人,好人也不该随便给人钱的。”

谢行止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像株在风雨里也不肯弯的野草,忽然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了平日的冷,倒带着点说不清的感慨。

他收回银钱,转而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平安绳,是用红绳编的,上面坠着颗不起眼的木珠。

“这个给你。”他把平安绳递过去,“不是值钱东西,戴着玩。”

阿珩看了看平安绳,又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系在手腕上,心中欢喜:

“谢谢大人。”

谢行止没再说什么,转身往正殿走。

宋狸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阿珩还站在廊下,正低头摩挲着手腕上的平安绳。

进了正殿,谢行止亲手点了香,对着神像拜了拜。宋清沅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方才他看阿珩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东西,比面对李开霁时更复杂,像是疼惜,又像是别的什么。

“他是……”她忍不住开口。

“无关紧要的人。”

谢行止打断她,将香插进香炉,转身往外走,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淡。

“走吧,该回去了。”

夜幕落下来时,祈年庙的香炉还飘着余烟。

阿珩蹲在庙后的柴房外,借着月光数手腕上的红绳结:一共七扣,木珠磨得光溜溜的,贴在皮肤上温温的。

“阿珩,今儿那大官给你的啥?”

隔壁窝棚里的老陈探出头,他白天在庙前拾柴,远远瞥见萧彻给了阿珩东西。

“瞧着不像银钱。”

阿珩把平安绳往袖子里缩了缩,咧嘴笑:

“就根绳儿,谢大人说戴着玩的。”他想起白天那大人的样子,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让他一眼难忘玄色常服衬得人清瘦,看他时眼神沉得像潭水,却没半点官架子。

“他人倒和气,不像前几日来的那个公子,总斜眼盯着人看。”

老陈“唔”了一声,叹口气:

“和气也顶不住命苦。听说京里乱着呢,这位大人也不知官至几品,只知姓谢,这位谢大人来赈灾,指不定是把脑袋别在腰上……”

话没说完,柴房门“吱呀”响了。住持提着盏油灯站在门口,袈裟上还沾着灰,脸色比往日沉得多:

“阿珩,你过来。”

阿珩愣了愣,起身蹭过去:“师父?”

住持把油灯往柴桌上一放,光落在阿珩手腕上,方才他抬手时,红绳露了半截。

老和尚的目光骤然一缩,伸手就攥住他的手腕,指腹死死按在那木珠上,声音都发颤:

“这东西……谁给你的?”

“就、就是那位谢大人啊。”阿珩被他攥得疼,纳闷道,“怎么了?”

“糊涂东西!”

住持猛地松了手,转身就往供桌下摸,翻出个旧布包往阿珩怀里塞。

“快收拾东西走!连夜走!往南走,别回头!”

阿珩被推得一个趔趄,怀里的布包沉甸甸坠着,他还想追问,住持却忽然抬手按住他的肩。

老住持枯瘦的手指用力掐了掐他后颈处,又飞快在他掌心写了个“藏”字,最后往柴房角落指了指。

那里堆着半人高的干草,草堆后隐约能看见个黑黢黢的洞口。

阿珩喉头一哽,再没多问,攥着布包就往草堆后钻。

住持跟过来,往他手里塞了盏用油纸罩着的小灯,又从袖中摸出串佛珠塞给他:

“拿着。路上……别亮灯。”

阿珩点头,转身钻进洞口时回头看了眼,见住持正往草堆上撒柴灰,把洞口遮得严严实实,才咬着牙往暗道深处走。

次日天刚亮,谢行止就带着谢京泽往祈年庙来。他穿件灰布长衫,瞧着像个寻常文士,只是眉宇间那点沉意没散。

刚到庙门,就见住持在扫阶,扫帚柄捏得死紧,看见他时眼皮猛地一跳,往后退了半步。

“住持。”

谢行止停在阶下,声音很淡。

“昨日在此遇见个少年,名唤阿珩,今日可否再见一面?”

住持手里的扫帚“当啷”掉在地上,慌忙摇头:

“没,没见过什么阿珩!大人怕是记错了,庙里就老衲和几个杂役,哪有少年?”

谢行止没说话,目光掠过他的眼底,又扫过阶边那丛被踩折的野草。

昨夜他派暗卫送阿珩出暗道时,暗卫回来报过,说住持在洞口守了半宿,脚边的草踩得不成样子。

“是吗?”

他缓缓抬手,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枚没送出去的玉佩。

“许是我记错了。”

说罢没再多留,转身就走。谢京泽跟在他身后,低声道:

“少爷,真就这么让小殿下走了?”

“他走得比谁都明白。”

谢行止望着远处晨雾里的山林,“李开霁的人盯得紧,留在这儿才是险。”

而此时的阿珩,正蜷在山林的石缝里啃冷硬的麦饼。

暗道通往后山竹林,他走了整整一夜,鞋底子磨穿了洞。布包里的干粮不多,他不敢多吃,咬一口就着雪水咽下去,冻得牙齿打颤。

白日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山根的小道往南挪。饿了就挖野菜,运气好能撞见只冻僵的田鼠。渴了就捧雪水喝,夜里冷得实在受不住,就缩在树洞或破庙里,抱着那串佛珠发抖。

有次撞见猎户设的陷阱,差点摔进深沟,幸好抓住根枯藤才没掉下去,手心却被磨得血肉模糊。

他不敢跟人说话,见了穿官服的就往草里钻。有回在小镇外的窝棚歇脚,听见两个流民说“京里来的谢大人在查贪粮的官”,他攥着那串佛珠的手紧了紧,往嘴里塞麦饼的动作慢了些。

他知道谢行止是在护他,护得连句明话都不能说。

走了快半月,身上的粗布短打磨得快成布条,脸冻得皲裂,看着比路边的灾民还狼狈。可他没回头,只是把那根红绳平安绳藏在衣襟里,贴着心口的地方,走一步摸一下,是一份沉甸甸的念想。

官驿的烛火跳了跳,将谢行止和宋狸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忽明忽暗。

宋狸不明就里,被谢京泽塞了碗温好的汤药。

“我没生病啊。”

“这是给少爷的,有劳姑娘端过去一下。”

宋狸语塞,为什么都没什么事,站在一个地方,自己去送不行,还要她来送。

不过这是什么药?谢行止喝药做什么?

宋狸一脸疑问,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对谢行止的关注太少了。她不想问,也不想知道。

把刚温好的药碗推到谢行止面前,目光落在他按在案上的手。那手骨节分明,指腹因常年握笔握刀磨出薄茧,此刻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江南灾情的折子。

“那孩子……真就这么走了?”

谢行止端起药碗,没立刻喝,只垂着眼看碗里褐色的药汁,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住持说没见过,许是早离开了。”

“是吗?”

宋狸笑了声,那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的冷。

“可我瞧着,你昨日从庙里回来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若真是不相干的人,犯得着挂心?”

他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没什么温度:

“想问什么,直接说吧。”

“我想问。”

她往前倾了倾身,烛火映得她眼里亮得惊人。

“那孩子耳后是不是有颗朱砂痣?那根平安绳,是不是宫中旧物?谢行止,你敢说你认不出他是谁?”

谢行止握着药碗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药汁晃了晃,溅出几滴在案上,很快晕开。他没答,只是把药碗往唇边送,苦涩的药味漫开时,腹中的隐痛也跟着翻涌上来,他却像没察觉似的,一口口往下咽。

宋狸其实惊了一瞬,谢行止这人平时疑心重,从不直接吃不明来源的东西。而他这次没有用银针试过这碗她端来的早汤药,早知道她就应该下点什么啊。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她曾经在谢行止的食物中放过一些巴豆,假装好意送给谢行止。没想到不但没看成好戏,谢行止特别开心地分享给了谢京泽,害谢京泽躺枪歇了几天,换谢行止喊她一句小骗子。

“你不答,就是认了。”

宋狸出身,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心里那点猜测愈发清晰。

“他是……当年被换出去的皇子,对不对?你把他藏在江南,就是为了……”

“行了。”

谢行止猛地打断她,将药碗重重搁在案上,碗沿磕出清脆的响。他眼底的平静碎了,露出些压抑的厉色。

“宋狸,有些事,不是你该问的。”

“不该问吗?”

她反倒笑了,声音提得高了些。

“那我该问什么?问你明知道粮仓会告急,却偏要卡着钱粮逼李开霁出手?到底是为了灾民,还是为了给你自己铺路?”

他忽然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得椅子往后滑了半尺,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逼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气息里还带着药味和淡淡的寒气。

“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若不这么做,李开霁的刀早架在萧珩脖子上了。若不卡着钱粮,萧翊怎么会暂时收手?宋狸,你只看见我算计,做局,你看见……”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他猛地别过脸,抬手压在上腹。

方才动了气,那股绞痛骤然加剧,疼得他喉间发紧。冷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淌,他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在她面前弯一下腰。

宋狸一怔,看着他发白的脸色,看着他按在腹上,指节几乎要嵌进肉里的手,心头那点尖锐的质问忽然软了下来。

她张了张嘴,想说句“你怎么了,药凉了我再去温”,可话到嘴边,却成了更冷的一句:

“说到底,还是为了你的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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