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珩愣住了。
亲兵已经追到岸边,刀就要砍过来时,几支冷箭忽然从暗处射来,精准地射穿了亲兵的手腕。
谢京泽带着暗卫从林子里冲出来,很快就制住了剩下的人。
谢行止的船划到岸边。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像那日在庙里递平安绳时一样:
“别怕。”
阿珩看着他的手,又回头看了眼镇上的方向,眼泪忽然汹涌地往下掉。
他抓住谢行止的手,那只手很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气。被拉上船时,他听见谢行止在他耳边低声说: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阿珩。”
船顺流而下,离小镇越来越远。谢行止的声音混着水声,清晰地落在阿珩耳里:
“你叫萧珩。”
萧珩攥着那半串沾了血的佛珠,望着漆黑的河面,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在祈年庙柴房里逗猫的少年死了。
活着的是萧珩,是要带着师父的血和谢行止的话,往前走的萧珩。
……
先帝的送葬仪式是祭司则良辰吉日开始的。
朝堂之上,宫廷的金碧辉煌烙在骨子里。
天还未亮透,殿外的汉白玉栏杆已映出微光。百官还未按品级列队,而这些日子,全城披麻戴孝,整个京畿飘散着奇怪压抑的氛围。
对上萧翊的目光,礼部尚书心尖一颤,揣着保皇党的密令,脸比丧服还白。两排的侍卫打开宫门,礼部尚书硬着头皮,对门外下轿赶来的百官朗声道:
“诸位大人稍停!”
百官不解地看着他,礼部尚书带着刻意的威严宣布道:
“安王殿下有令,先帝宾天,国祚暂悬,殿下身为宗室长,代掌宗庙祭祀之权。今日入灵前拜谒先帝者,需先向安王殿下行叩首礼。此乃尊宗护灵之仪,谁敢违逆,便是对先帝不孝!”
众人哗然,目光齐齐落在为首的,刚回京不多时日的谢行止身上,静待这位年方二六,却身居高位的太师发出指令。
“哪有拜先帝前,先拜亲王的道理?礼部尚书是昏了头?”
有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的声音,礼部尚书脸色也不太好看,向萧翊投去求助的目光。
谢行止面上毫无波澜,声音沉稳:
“礼部尚书熟读《礼记》,该知事死如事生。先帝灵前,最重顺字,顺先帝遗志,顺宗庙规矩。”
谢行止目光扫过空荡的宫殿,目光与萧翊更空相撞。
“尚书说违逆便是不孝,臣倒以为,乱了祭祀尊卑,让先帝蒙尘,才是最大的不孝。”
“这……”
礼部尚书手心冒冷汗,进退两难。萧翊朗声一笑,从里面走了出来。
“太师这话说的,倒像本王要争这虚礼似的。”
谢行止眉头微簇:“此等场合,笑则失仪。安王殿下身为宗室表率,更当谨守礼法才是。”
萧翊挑眉,挥袖:“行了,这事本王也不提前知情,诸位大人请进,仪式继续。”
谢行止率先领着群臣跨入门槛,和萧翊擦肩而过,两人余光暗中交锋,无人察觉。
灵堂设在偏殿,白幡从梁上垂落,扫过鎏金的盘龙柱。百官按品级列成两排,素色朝服的下摆扫过铺着白毡的金砖,香烛燃烧的噼啪轻响。
后排的言官不时环望,记在心里,指尖在袖中暗记,又是某位官员祭拜时举止轻佻,似有不敬。
司仪官唱喏声穿透寂静:“拜——”
谢行止为首的众臣齐刷刷地躬身,神情肃穆。
谢行止早有预感,好戏还在后天等着。
等一切就绪的时候,先帝灵堂的白幔被穿堂风掀起,烛火摇曳间,李贵妃扶着太子的胳膊,一身缟素。
“先帝啊!您睁开眼看看!谢行止那奸贼,趁您弥留之际调换遗诏,妄图把持朝政!若不是崔公公拼死相告,您的江山就要落入外人之手了!”
众人皆惊,跪在灵前的崔公公浑身一颤,花白的胡须抖得厉害。
他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额上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昨夜李开霁的刀架在他孙儿脖子上,那句
“要么你死,要么你孙儿死!”
还在耳边响。感受到李开霁落在后背的冰冷目光,崔公公咽了口唾沫,颤声开口:
“是、是老奴亲眼所见……先帝写的遗诏是传位于太子殿下,谢大人接过诏后,趁先帝昏迷,偷偷换了空白的……”
“放肆!”
李开霁猛地拔出佩刀。
“谢行止勾结外臣、私藏不明之人,如今又敢篡改遗诏!臣请旨,即刻将其拿下,以正国法!”
太子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昨夜宿醉的倦意还未消,却被李贵妃掐了把胳膊,硬撑着摆出威严:
“谢行止目无君父,传本王命令……”
“太子这命令,怕是传不出去。”
殿门被推开,玄色朝服的身影稳步踏入。只见谢行止身后跟着一身素衣的萧珩。
少年耳后朱砂痣在烛火下格外显眼,眼神虽带怯意,却死死攥着拳,不肯露半分退缩。
“谢某在江南赈灾,救了数十万灾民,倒成了李统领口中的奸贼?”
谢行止扫过案上堆积的粮册,声音冷得像冰。
“这是李大人倒卖灾粮的账册,这是他私造兵符的密信。崔公公,你再说说,昨夜是谁用你孙儿的性命逼你作伪证?”
崔公公猛地瘫坐在地,哭喊着:
“是李统领逼我的,我,我是被逼的!”
满殿哗然,李开霁脸色骤变,挥刀就要冲上前,却被谢行止带来的暗卫拦下,刀光剑影间,两方势力剑拔弩张,空气凝滞得几乎要炸开。
深夜的官驿静得只剩烛火噼啪声。
谢行止坐在案前,看着萧珩捧着热粥,却没动筷子,眼底还带着白日灵堂的惊惶。
他端起温好的热粥,喝了一口压下腹中的隐痛,才缓缓开口:
“今日在灵堂,吓到你了?”
萧珩抬头,看着他苍白的脸,摇了摇头,却小声问:
“谢大人,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我真的是……皇子?”
谢行止放下药碗,目光落在他耳后的朱砂痣上,眼神软了些:
“是。你是先帝的皇子,是先帝侧妃的儿子——当年你刚满月,就被李贵妃的人调换,扔在祈年庙外,幸得住持收养。”
萧珩攥着粥碗的手紧了紧,眼底泛起湿意:
“那我母亲……”
“听闻你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
谢行止声音放轻,像是在回忆。
“她临终前,把你托付给她的亲妹妹,也就是现在的贤妃娘娘。”
“贤妃?”
萧珩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诧异。
“嗯。”
谢行止点头,指尖摩挲着案上的旧帕子。
“贤妃挂念你十几年,怕你被李贵妃发现,不敢明着找,只能偷偷让暗卫打探你的消息。你在祈年庙的每一年,她都让暗卫给住持送钱送物,就怕你受委屈。”
萧珩愣住了,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粥碗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想起小时候住持偶尔给他的新棉衣,想起每年生辰偷偷放在柴房的糕点,原来那些不是凭空来的,是有人在宫里,隔着千山万水,偷偷疼了他十几年。
“她……她为什么不来看我?”萧珩哽咽着问。
“她不敢。”
谢行止叹了口气,上腹又隐隐发疼,他按了按腹侧。
“李贵妃视你为眼中钉,贤妃若敢露半分破绽,不仅救不了你,连她自己也会性命难保。这些年,她在宫里如履薄冰,就是在等一个能把你平安接回来的机会。”
烛火映着萧珩的脸,少年的眼泪越掉越凶,却不再是绝望的哭,而是带着点委屈,又带着点暖意。他攥紧了手腕上的平安绳,忽然抬头看着谢行止:
“谢大人,我……我能见到她吗?”
谢行止看着他眼底的光,点了点头,声音坚定:
“可以,等我们稳住朝局,我带你去见她。让她看看,她挂念了十几年的外甥,已经长大了。”
谢行止特意用了“我们”。
萧珩重重“嗯”了一声,拿起粥碗,一口口喝了起来。粥是温的,暖得从喉咙一直热到心口。窗外的风还在刮,可他却觉得,这深夜的官驿,比任何时候都要让人安心。
次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宫墙内的晨雾还未散尽。谢行止带着萧珩,借着暗卫开辟的密道,悄然绕过长街,往贤妃居住的宫殿走去。
石板路上覆着雨露,萧珩跟在谢行止身后,攥着衣角的手心里全是汗。
贤妃居住的宫殿偏僻安静,宫门外只守着两个心腹宫女。见谢行止来,宫女连忙行礼,引着二人往里走。
殿内燃着淡淡的檀香,贤妃早已坐在窗边等候,一身浅素宫装,手里捏着块绣了一半的平安绳,针脚细密,和萧珩腕上的一模一样。
“娘娘,谢大人来了。”宫女轻声禀报。
贤妃猛地抬头,目光落在谢行止身后的萧珩身上,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锦盒里。
她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发颤,眼神死死盯着萧珩耳后的朱砂痣,眼泪瞬间涌满了眼眶。
萧珩也看着她,看着那张和记忆里模糊的母亲画像有几分相似的脸,喉咙发紧,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珩儿……”
贤妃颤声唤了句,她往前迈了半步,又停下,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清瘦少年,就是自己挂念了十几年的外甥。
萧珩鼻子一酸,他攥着腕上的平安绳,小心翼翼地叫了声:
“姨母……”
贤妃快步上前,一把将萧珩揽进怀里,哭得身子发抖:
“我的珩儿,姨母终于见到你了。这些年,你受苦了……”
萧珩被她抱着,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和思念瞬间爆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贤妃的宫装上:
“姨母,我以为……我以为没人要我了……”
“傻孩子,怎么会没人要你?”
贤妃捧着他的脸,用帕子轻轻擦去他的眼泪,指尖抚过他耳后的朱砂痣,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稀世珍宝。
“姨母天天都在想你,想你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想你会不会被人欺负。每次让暗卫给你送东西,都怕被人发现,只能偷偷打听你的消息。”
谢行止站在一旁,看着相拥而泣的二人,眼底也泛起一丝别样的意味。
他悄悄退到殿外,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殿内,落在二人身上。
贤妃拉着萧珩坐在窗边,细细询问他这些年的生活。听他说在祈年庙跟着住持扫地,啃冷硬的麦饼,听他说被李开霁的人追杀,住持为了保护他而死,贤妃的眼泪就没停过,紧紧握着他的手:
“都是姨母不好,没能保护好你,没能保护好你母亲……”
“姨母,不怪你。”
萧珩反过来安慰她,看着她眼角的细纹,“现在见到你,我就不怕了。”
贤妃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他腕上的平安绳,忽然从锦盒里拿出另一根一模一样的红绳,上面的木珠泛着光:
“这是你母亲当年给你编的,我一直留着。后来我每年都给你编一根,想着等你回来,亲手给你戴上。”
她说着,拿起新的平安绳,小心翼翼地系在萧珩的另一只手腕上。两根红绳在阳光下交相辉映,这是迟到了近二十年的思念。
殿外的谢行止听到里面渐渐传来的低语声,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忽然想起那个还在家等着他回来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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