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掩盖不住浓重的药味。大周皇帝靠在龙纹软榻上，面色比西山围猎时更加憔悴。燕徽跪在御案前，肩伤未愈的疼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景昭..."皇帝声音嘶哑，"这是你的名字，朕二十年前就取好的。"
燕徽垂首，目光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那里映出他模糊的轮廓——墨色绣金衣袍，北燕太子的装束，却有着一张与大周皇室极为相似的面容。
"陛下，燕徽斗胆..."他斟酌着词句，"此事关系重大，需有确凿证据。"
皇帝颤抖的手从案几抽屉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推到燕徽面前："这是当年北燕王与朕的血书为证。"
燕徽展开信笺，熟悉的北燕文字跃入眼帘。信中详细记载了当年雁门关外两位君主的秘密约定，末尾盖着北燕王玺印——这印记他从小看到大，绝无伪造可能。
"你左肩胛骨下方，应有一块蝶形胎记。"皇帝轻声道，"那是朕周氏皇族特有的标记。"
燕徽手指微颤。那个胎记确实存在，从小到大，父王——不，北燕王从未对此有过任何解释。
"陛下..."他喉头发紧，"即便此事为真，如今北燕太子燕徽已入周为质，若突然更名改姓..."
"朕明白你的顾虑。"皇帝咳嗽几声，"朝中局势复杂，三皇子虽已伏诛，但其党羽仍在。若此时公开你的身份，恐生变故。"
窗外一阵风吹过，掀动案上奏折。燕徽瞥见最上面一份是边境急报，隐约可见"北燕异动"字样。
皇帝注意到他的目光，将奏折推过来："看看吧，与你有关。"
燕徽展开奏折，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北燕边境大军调动频繁，领兵者竟是北燕王弟——靖王燕煊。而奇怪的是，奏报称北燕王似乎对此并不知情，近日更是称病不朝。
"靖王..."燕徽喃喃自语。这位王叔向来低调，在他记忆中只是个喜欢琴棋书画的闲散王爷。何时有了调动大军的权力？
"看来..."皇帝幽幽道，"北燕内部也出了问题。"
离开御书房，燕徽在回廊转角被人一把拉入暗处。短剑瞬间出鞘，却在看清来人时及时收住。
周景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随我来。"
两人穿过几条隐蔽小径，来到景阳宫后一处僻静阁楼。周景明确认四周无人后，从暗格中取出一卷密函。
"我派人查了三皇子这些年的行踪。"他展开密函，指着其中一条记录，"看这里，五年前他曾秘密接见北燕使臣，当时在场的有礼部侍郎杜如晦，还有..."
"靖王特使。"燕徽接过话头，眼中寒光闪烁，"所以靖王早就与三皇子勾结。"
周景明点头："我怀疑，靖王才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他利用三皇子对大周皇位的野心，又利用你对北燕的忠诚..."
"把我当作棋子送入大周。"燕徽冷笑，"好一招借刀杀人。"
阁楼内陷入沉默。微风拂过窗棂，带来远处宫墙外的市井喧嚣。两个年轻人相对而坐，各自沉浸在复杂的思绪中。
"你..."周景明突然开口，"会留下来吗？"
燕徽抬眸，对上那双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眼睛。周景明——这个与他命运交织的"兄弟"，此刻眼中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我不知道。"燕徽诚实地说，"二十年北燕养育之恩，不是一纸血书就能抹杀的。"
"即使北燕王明知你不是亲生？"
"正因如此，才更复杂。"燕徽指尖轻叩案几，"他明知我不是骨肉，却仍立我为太子，这份用心..."
周景明突然笑了："我们真是讽刺。我，一个北燕人，却做大周皇子二十年；你，一个大周血脉，却为北燕征战沙场。"
燕徽也忍不住勾起唇角："命运弄人。"
"那么现在，"周景明神色一正，"你我究竟是兄弟，还是敌人？"
这个问题像一柄剑悬在两人之间。燕徽沉默良久，缓缓道："在真相大白前，我们可以是...盟友。"
周景明伸出手："为父皇安危，为大周社稷。"
燕徽看着那只手——修长有力，虎口有茧，是常年习剑之人的手。他慢慢伸出自己的手，与之相握："也为查明北燕真相。"
两只手在昏暗的光线中紧紧相握，如同两股命运之线在此刻交织。
清雅苑内，燕徽屏退左右，独自站在窗前。月光如水，洒在他刚收到的密信上——这是北燕使团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
"殿下亲启：
靖王以王上病重为由监国，已封锁王宫。朝中老臣多被软禁，军中将领半数更换。王上密令：'麒麟儿勿归，保全自身。'随信附上王印为证。"
燕徽翻过信纸，背面果然盖着北燕王私印。这印信他从小看到大，绝不会认错。父王——不，北燕王处境危险，却仍想着保全他...
桌上还摊着另一封信，是大周皇帝今日刚下的诏书，封他为"靖安侯"，赐府邸于皇城东侧。这是明升暗降，既承认他的身份，又不公开皇子名分，显然是权衡之举。
燕徽拿起麒麟玉佩，在月光下细细端详。二十年的认知在短短几日内天翻地覆，他究竟是谁？北燕太子燕徽？大周皇子周景昭？或者...什么都不是？
"殿下。"赵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七皇子到访。"
燕徽迅速收好密信："请。"
周景明一身便装走入，目光扫过桌上未及收起的诏书："看来父皇已经下旨了。"
"靖安侯。"燕徽轻笑，"好一个两全其美的封号。"
周景明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我刚从三皇子府邸搜出的密信，你该看看。"
燕徽展开竹简，面色渐渐凝重。信中靖王明确提到"麒麟计划"——让三皇子登上大周皇位，同时扶持靖王掌控北燕，最终两国合并，共治天下。
"痴心妄想。"燕徽冷声道。
"未必。"周景明指着信末日期，"这是一个月前写的，那时你已经启程来周。我怀疑...你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
燕徽心头一震。若真如此，他来大周为质本身就是个局。北燕王可能被蒙在鼓里，而靖王和三皇子早就算计好了一切...
"边境急报说北燕大军异动，领军者正是靖王心腹。"周景明低声道，"若他们以'救回质子'为名进犯大周..."
"就能师出有名。"燕徽接上他的话，突然想通了一切，"而我，无论作为北燕太子还是大周皇子，都是关键棋子。"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这个局，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大、更危险。
五更时分，燕徽换上一身夜行衣，悄然离开清雅苑。肩伤未愈的疼痛让他动作稍有迟滞，但丝毫不影响他避开巡逻的禁军。
皇城东北角有一处废弃的角楼，据赵德所说，北燕使团的暗探每晚子时都会在那里出现。
燕徽如猫般轻巧地跃上角楼残破的楼梯，在阴影中静静等待。不多时，一个黑影从城墙外翻入，动作敏捷如猿猴。
"殿下。"黑影单膝跪地，正是那日猎场上的"猎户"。
"北燕情况如何？"
"靖王已控制朝堂，但军中仍有忠于王上的力量。王上被软禁在雪霄宫，暂无性命之忧。"猎户递上一枚玉牌，"这是王上托死士带出的信物。"
燕徽接过玉牌，触手冰凉。这是北燕太子的令符，背面多了一道新刻的纹路——那是北燕王室最高级别的求救信号。
"王上还有何指示？"
猎户压低声音："王上说...麒麟儿可自行决断。无论您选择回归大周还是返回北燕，他都...理解。"
燕徽胸口如遭重击。这句话的分量，只有他明白。北燕王明知他不是亲生，明知他可能选择回归大周血脉，却仍给予全然的信任与自由...
"传令下去，"燕徽声音微哑，"启动'寒鸦'计划，但目标变更——不惜一切代价，救出北燕王。"
猎户领命欲走，燕徽又叫住他："还有，查清靖王与三皇子勾结的详细证据，特别是...他们如何得知当年换子秘密。"
猎户离去后，燕徽在角楼上独自站立良久。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他做出了决定。
早朝时分，大周皇帝强撑病体上朝。当燕徽身着大周侯爵服饰步入金銮殿时，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臣燕徽，参见陛下。"他行的是大周臣子礼，却仍自称"燕徽"。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很快掩饰过去："靖安侯平身。"
"臣有本奏。"燕徽声音清朗，"北燕靖王燕煊勾结逆贼周景恒，意图颠覆两国社稷。今靖王软禁北燕王，擅调大军，恐不日将犯我边境。臣请命出使北燕，查明真相，平息干戈。"
朝堂上一片哗然。礼部尚书率先反对："陛下！燕徽乃北燕质子，岂可放虎归山？"
"臣附议。"兵部尚书上前，"边境已报北燕大军异动，此时放回质子，无异于纵敌！"
争论声中，周景明出列："父皇，儿臣以为靖安侯所言有理。若北燕王真被软禁，那么挑起战端的便是靖王一人。与其两国交战，不如派人查明真相。"
皇帝咳嗽几声，目光复杂地看向燕徽："靖安侯，你若回北燕，将以何身份自处？"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满朝寂静，所有人都等着燕徽的回答。
燕徽抬头，直视龙颜："臣以为，血脉固然重要，但二十年养育之恩更重。燕徽此去，既为大周查明真相，也为...报答北燕王养育之恩。"
他没有直接回答皇帝的问题，但意思已经明了——他不会立刻认祖归宗。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头："准奏。七皇子周景明为副使，率精兵三百护送，三日后启程。"
这个安排出乎所有人意料。燕徽与周景明对视一眼，都明白了皇帝的用意——这是要让两个"儿子"互相制衡。
启程前夜，燕徽在清雅苑收拾行装。周景明不请自来，手中提着两坛酒。
"明日就要启程，今晚不醉不归。"他拍开泥封，酒香顿时弥漫整个房间。
燕徽挑眉："七殿下好雅兴。"
"私下里，叫我景明吧。"周景明倒满两碗酒，"毕竟...我们算是兄弟。"
燕徽接过酒碗，两人相对而坐。三碗酒下肚，气氛渐渐放松。
"说实话，"周景明眼中已有醉意，"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像其他皇子。父皇...不，大周皇帝对我总是格外严格，琴棋书画、兵法韬略，一样不落。"
燕徽轻笑："我正好相反。北燕王从不要求我学这些，是我自己偷师学的。"
"为什么？"
"因为..."燕徽目光悠远，"我想证明自己配得上太子之位，即使...我不是亲生。"
周景明大笑，笑中带泪："我们真是可悲。你拼命证明自己配得上不是你的位置，我则永远担心配不上别人给我的位置。"
酒过三巡，周景明忽然正色："燕徽，若此行证实北燕王确实无辜，你会...留下来帮他吗？"
燕徽转动酒碗，良久才道："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很清楚——靖王必须付出代价，无论是对大周还是北燕。"
"那么之后呢？"周景明追问，"你会回大周吗？"
"景明，"燕徽直视对方双眼，"二十年的身份不是一朝能改变的。就像你，即使知道自己是北燕血脉，就能立刻割舍对大周的感情吗？"
周景明沉默。答案显而易见。
两人继续饮酒，直到月过中天。醉意朦胧中，周景明突然抓住燕徽的手腕："答应我一件事。"
"说。"
"无论最终你选择哪边，我们...不要成为敌人。"
燕徽看着这个与自己命运纠缠的"兄弟"，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窗外，一阵夜风吹过，卷起满地落花。明日他们将一同北上，面对未知的危险与阴谋。但此刻，在这短暂的宁静里，两个被命运捉弄的年轻人，找到了难得的理解与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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