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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收到了家里的电话，说老房子要拆迁，房间里堆了几十年的东西该丢的丢，该卖的卖，剩下一大堆处理不了的都是我的旧物，爸妈没动，打电话问了我该怎么处理。
我通过视频电话粗略看了一眼，扔了一堆东西，剩下的那些都让爸妈打包寄到了加拿大。
包裹很大，沉重的一大坨，里面都是我读书时候的东西，什么破破烂烂的笔记本，好看但没用的花哨钢笔，还有一本贴得满满当当的相册——
我愣住了，把它有点艰难地抽出来，手指轻轻地滑过上面的字，在封皮厚重的灰尘上留下一道痕迹。
很花里胡哨的装饰，五颜六色地铺满了整本相册，我记得那是当年最流行的样式。
里面满满当当地塞着那时拍的照片，大多都是和朋友在各处拍的，那时候不会拍照，两个人的表情嘻嘻哈哈的也不好看，可看着就让人很喜欢。
据说人总是会刻意美化曾经的记忆，哪怕明明那个时候又苦又累现在想想都掉眼泪，但转头看看那时候的照片，就会突然摸着鱼尾纹幸福地感慨：十七八岁，多么美好的青春啊。
过了那么多年，很多相纸都慢慢发黄了，静悄悄地被放在这个角落里，竟然真的给我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我把相册拿了起来，想仔细地把灰尘擦擦干净，什么东西却从里面掉了出来，落在我脚边。
因为太熟悉，所以我只用余光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
四寸的小照片，四周都翘着角，因为过曝而显得有点模糊的画面，还有角落里写下的一行字。
我把它捡了起来，有点陌生，可却又那么熟悉。我有好久都没再看见过它，以为早就被自己扔掉了，可它却又偏偏出现在了这里。
出现在七年之后的异国他乡，出现在我完全不想看见它的时候。
他那时笑起来脸还是红扑扑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发梢上粘着我故意放的一片落叶，笑意盈盈地盯着镜头。
我们彼此好像都有点拘谨，两个人之间隔了得有小半米，毕恭毕敬地笔直站着，腼腆地露着微笑，拍下了我们只此一张的合照。
事实上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回家时路过了秋山公园，满天的银杏叶纷纷扬扬像雨一样飘落，落在我们身上，落在他的眼睛上，暖黄色的夕阳很朦胧，好像连风都是金色的。
他忽然说想拍一张照，我们就拜托了一个路人帮我们拍。他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很沉默，可笑起来却又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了书包内层的口袋里，表情淡淡的，什么都不说。
我下意识觉得他很不对劲，可我又说不上来什么。
他的反常从高三开始就显而易见，他开始有些沉默，撑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可却又什么都不说，大多时候都自顾自地想着事情，一想就是一整天。
他之前不会那样。
我隐隐约约猜得到他的心思，可我却不知道他的想法，很多时候我想提起这个话题，可他却总习惯性地摇头。
他不愿意让我烦心这种事情，可他却一直都在逼着自己去想出一个答案。
那段时间很漫长，我们不约而同地想着一件事情，那件事情横跨在我们中间，我们都知道它的结果是什么，可没人说的出口。
等到统考时，天气已经冷了。漆黑的夜色里我随着人流慢慢地走出考场，很远就看见他的背影，他在人潮的另一边。
我很艰难地向他走过去，在一个个肩膀的缝隙中小心地穿梭，他的帽子离我越来越近，然后我终于扯到了他。
他回头看我，脸颊带着鼻子都是通红的。
我说我想考多伦多大学，人群嘈杂他没听见，我扯着嗓子又大喊了一声，周围的人侧目看着我，他也是。
我想去他的故乡，去看一看他长大的地方，想和他一直在一起，想把他划到自己未来的规划里，可我什么都没和他说，我只说我想去多伦多，他能明白的。
他那时愣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接踵而至的人时不时地撞着肩膀，静静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风很冷，吹得我眼睛发疼，可我却突然看见他很慢地向我走过来，逆着人流，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坚定又诚恳。
“可我想留在这里。”他说，“留在你身边。”
风声呼啸而过，他轻轻的话顺着风带到我的耳边，我听得很清楚。
我突然笑了，他看着我，忽然一下也笑了，他的手越过人海牵住我的，周围那么多人，有那么多阻碍，可我们的手还是握在了一起。
天色很黑，茫茫夜色中只有教学楼遥远又微弱的灯光，他嘴角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我抬起头去看他，他也低头看着我。
年轻就是这样，明明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却宁愿相信那是美好的。
那时太理所当然了，把未来想得太美好、太简单了。就像秋山公园傍晚灿烂的夕阳，洋洋洒洒地铺满全世界，总给我一种会永恒的错觉。
可我不知道那种灿烂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夕阳过后是黑夜，秋天之后是冬天，那么简单的道理，我却忘记了。
然后呢。
我满心期待着这个美好未来的到来，可我不知道结局竟然只发生在一个再稀松不过的星期一。
那个五一假期放得格外长，因此他妈妈让他回一次家，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去，开心了很久。我送他登了机，他在登机口给了我一个熊抱，甚至在走出很远后还回头向我挥手，我大喊让他别忘了给我带加拿大进口的巧克力，他笑着点头答应了。
然后我站在一尘如洗的碧蓝天空下面，盯着飞机一点点消失在天际线，满心欢喜地筹划着假期的旅行计划，什么也没有多想。
等假期结束的那个星期一，我忘记定闹钟而睡过了头，急急忙忙带着那种长假后特有的困倦进班时，他的位置是空的。
他原先堆在桌子上乱七八糟的课本，那个被他摔得坑坑洼洼的黑色保温杯，他用来和我传纸条的那些小纸片，还有那些零零碎碎五颜六色的杂物，全都不见了。
那只剩下一张空白到我陌生的桌子，好像有人按下了一键清除，连带着他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也彻底消失。
没有解释，没有告别，什么都没有。
恍惚中我甚至有一种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错觉，可能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也可能我只是做了一个离奇荒诞的梦，什么都没有，都是我虚构出来的。
会不会我只是太孤独，孤独到甚至虚拟了一个他的存在。
可是每次当我午睡睡醒，神志由迷糊慢慢变得清醒时，望见的都只是那张干净的课桌，我本可以用那些错觉和幻想来麻痹自己，可我总能看见桌子角上他削苹果时不小心留下的那道划痕，那么深刻地留在那里，好像千年过后都不会消失，就像我心里的那道一样。我根本骗不过自己。
自那之后，无数试卷被撕碎了扔到天上，再落在地上，那张桌子被试卷的碎片掩埋着，六月初，闷闷热热的日子，和我初遇他的那天一样，我的青春竟然就那么结束了。
……
一阵风很突兀地吹在身上，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又重新低头看着照片。
茫然、沉默、痛苦、麻木，无论怎样都好，反正就那么过了七年了。
刚开始那段日子很难熬，整晚整晚的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之前的回忆，时不时的就会看着一处地方出神，迷迷糊糊间好像什么都没变，可明明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不是不能接受他离开，我只是不能接受那么草率的告别。这样神经病的情节只有在烂俗的言情小说里才会发生，可偏偏就是被我遇上了，我幻想过很多可能性，譬如他得了癌症，被车撞到三级残废，突然回心转意要回国继承家产等等。
可我了解他，我知道我所幻想的那些都是蒙骗我自己的假象，真正的事实我不知道，或许也永远不会知道。
所以我一直在等他，等他重新出现，等他给我一个解释，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年又一年，可等到我拿到大学毕业证、穿着学士服走出校园的那个瞬间，我才终于意识到他永远不会出现了。
那天是暴雨天，我坐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车内的空调开得很冷很冷，雨点沉重地落下，噼里啪啦地敲在车窗上。
我看向窗外，可我什么都看不见。
从高中到大学，从学校到社会，他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下车的那一刻我收到航班推迟的短信，雨水伴随着打开的车门落在脸上，又在我脚边的水坑里飞溅开，我提着行李箱默默走着，天色很暗，连路都看不清。
我总会忍不住想起他，在那些我明明一点都不愿意回忆起他的时候。
他是不是也在参加毕业典礼，他在准备找工作了吗，他投简历的时候是不是也很顺不顺利，他那里下雨了吗，是不是很潮湿，和我这里的天气一样。
我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问他为什么要失信，又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可或许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世界那么大，不再去刻意见面的两个人，又要怎么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彼此呢。
机场大厅里灯火通明，可外面的世界却漆黑无比，一道闪电忽然照亮了半边的天空，我站在那里看着它，就那么过了很久很久。
那么长时间，我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如果当初早点知道他像个断了线的风筝，坐上飞机就再也不会回来，我才不会浪费时间说什么带巧克力之类的鬼话，我死也要把他拦下来，然后利索地给他一拳。
但在事后才醒悟过来的事情，哪怕再后悔都没有容错的余地了，我既来不及痛打他一顿，也来不及告诉他我爱你，什么都来不及，也什么都留不住。
……
风冷飕飕的，吹在身上凉得发痛。
鼻子一酸，眼泪顺着脸颊掉到了手上，我终于抬起头，把手里的照片匆匆地夹进相册里，反手在衬衫上抹去了泪水。
怎么那么容易胡思乱想，那明明只是一张照片。
我站起身，有点无所适从地去收阳台上的衣服，在反反复复中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张过去太久而斑驳陈旧的照片。
就像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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