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陈的军营,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充斥着绝望、麻木的临时聚居地。
叶新跟在老大夫身后,每日穿梭于那些低矮潮湿的营帐之间,鼻端充斥着草药、汗水、劣质酒糟与隐约的血腥秽气混合在一起的难闻味道。
他根本不是南陈人,更没有劳什子的户籍路引,按理说,在如今这般严查细作、四处抓捕壮丁的当口,他这样来历不明的少年,早该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南陈兵痞拖去审问,甚至直接充作炮灰。
万幸的是,老大夫被叫入军营,勒令其充作军医,叶新也多了条生路。
老人谎称,叶新是刚刚拜在自己门下的小徒弟,又塞了几枚钱给那些造册登记的小吏,这才勉强让叶新免于苦差,得以留在老人身边,以学徒的身份,在营中安顿下来。
南陈军营中的日子,自然是谈不上好过的。但老人毕竟是大夫,军中将领们多少还要仰仗他的医术,不敢太过苛待,是以他们师徒二人,倒也能勉强混个温饱。
不至于像那些普通的兵丁一般,饿得面黄肌瘦,两眼发直。
叶新每日帮着老大夫碾药、煎药、为那些受伤、生病的兵士处理伤口、更换药布。
他亲眼看着那些南陈兵丁,一个个面色蜡黄,形容枯槁,眼神中充满了对战争的恐惧和对未来的麻木。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手中握着的,不过是些削尖了的竹竿或是锈迹斑斑的柴刀。
这样的军队,能与如狼似虎的大梁铁骑相抗衡吗?
而那些南陈的将军们,却似乎对此视若无睹。他们依旧在自己的帐中饮酒作乐,夜夜笙歌。
更有甚者,居然还从建康城中招来了戏班子,在军营中搭台唱曲。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一场决定两国命运的生死大战,而是一场无关痛痒的春日游猎。
叶新每每看到这些,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远在豫州的大梁军营,想起俞师厚将军麾下那些体格健壮、目光锐利的士卒,想起他们操练时那震天的喊杀声和高昂的斗志。便是那个让他心生厌恶的罗器,其治军之严明,麾下水师之精锐,也绝非眼前这些乌合之众可比。
此战,南陈必败。叶新做出了判断,他不能,也不愿意待自己如同亲孙的老人遭遇厄运……得想个法子,他们师徒得从这离开。
这年年末,就在南陈军营中的气氛日益压抑之时,千里之外的大梁京城,也正酝酿着一场不小的风波。
豫州传来消息,长江以北的军事调度已基本完成,只待圣上一声令下,便可挥师南下。而关于此次南征的主帅人选,朝中也终于有了定论—太子叶旷,将亲自督军江北,坐镇豫州,总揽南征事宜。
此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储君不将兵,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规矩。按理来说,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淮王叶旼。
由这位二皇子出任名义上的统帅,再辅以几位沙场宿将,才是符合惯例的结果。
谁曾想,临到头来,竟换成了太子殿下。
这其中的曲折,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原来,就在承平帝对南征统帅人选犹豫不决的时候,东宫传来喜报,太子良娣成功诞下皇长孙。两日后,又有喜报,太子孺人平安诞下皇次孙。
起先,承平帝还令人不要过于张扬,免得惊到孩子。直到一月后,两个孩子顺利满月,生母们也都平安康健。母子一应都好,承平帝这才下旨赏赐,又将这个消息,昭告朝野。
一时间,东宫双喜临门,喜气洋洋。
东宫觐见拜谢父皇,却不经意地提及了淮王:“父皇,二弟此番若要领兵南下,路途遥远,军中辛劳,儿臣只是担心,二弟年纪尚轻,又尚未有子嗣,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江南之地,水土与北方迥异,若是二弟身子不适,无人照料,岂不令父皇担忧。便是母后的在天之灵亦会不安。要不然便让淮王妃一同随行,也好在军中照料二弟的饮食起居?”
承平帝闻言,当即便沉下脸,叱骂了太子一顿,说他“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储君之尊,岂能只顾念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但太子这番话,也的确是体恤弟弟,承平帝心中还是很受用的。
他虽然斥骂了太子,却也不得不承认,太子所言,并非全无道理。淮王是他与亡妻的幼子……虽然皇子出征,大多只是坐镇中军,并不会亲临险境。
但北人初到南方,水土不服,染上些疾病,也是常有之事。二郎如果真在军中出了什么意外……
而且,承平帝看着眼前这个大气都不敢出的长子,心中又升起另一层更深的忧虑。阿旷这个性子,实在太软弱了些。将来自己百年之后,他能否压得住朝中那些骄兵悍将?能否守得住这大梁的万里江山?
这征伐南陈之战,于大梁而言,几乎是必胜之局,也是一块送到嘴边的肉。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日后再想找机会,令储君学习军务,恐怕就没机会了。
罢了,还是让阿旷去罢。
就这样,原本已是板上钉钉的淮王,竟因此与南征主帅之位失之交臂。而太子,则在一片惊愕与不解的目光中,成为了此次南征大军的最高统帅。
东宫上下,自然也要随之而动。太子洗马纪栴,因其身份特殊,又深得太子信赖,自然也要随行。
自何守宗从豫州回来,三郎是否还活着,成了压在纪栴心口的石头,压的他整日不得安宁。
他曾数次想派人前往豫州,甚至想亲自去一趟,暗中查探叶新的下落。可京中局势复杂,他找不到好借口,实在难以脱身。
如今,太子督军江北,他身为太子洗马,随驾前往豫州。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回三郎。
临行前,承平帝在御书房密召太子叶旷,面授机宜。
“你此去豫州,东宫行营便设在俞师厚大营左近。”
承平帝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俞师厚此人,虽然也有些私心,但较之罗器,终究还是更可靠些。只是,他们二人,近来因罗伝之死,正暗中较劲,水火不容。你身为储君,万不可轻易表态,偏袒任何一方,凡事务必审慎,多听多看,莫要被人当枪使了。”
“但,”承平帝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若是他们的矛盾危及南征大局,你需得当机立断。记住,两害相权取其轻。若非到万不得已,首选是将那罗器弄回京城,到时你千万不要犹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太子听得心惊肉跳,连连称是。
…
南陈这厢,朝野上下早已是一片愁云惨雾。北梁太子即将督师南下,剑指建康的消息,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南陈朝廷,更加的风雨飘摇。
人人都知道,这场仗,根本打不赢。
只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行险一搏。竟有几位南陈高官,在御前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计策:
夜袭豫州大营,劫持北梁太子!只要能将北梁太子控制在手中,便能让北梁皇帝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南陈或许还能博得一线生机!
这个疯狂的计划,竟然有不少走投无路的勋贵附和。
这些高层之间的惊天密谋,叶新自然是无从知晓。但他却敏锐地察觉到,军营中的气氛,在进入腊月以后,明显变得紧张起来,处处都透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斥候被一批又一批地派了出去,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偶尔有几个侥幸逃回来的,也都是遍体鳞伤。带回来的消息,都是豫州大营难以靠近,水师军备严整。
至于死了的、重伤的斥候,更是不在少数。
老大夫每日里唉声叹气,他行医一生,实在不愿见这等惨相。
这日夜里,老大夫为前几日不慎坠马的将军公子裹伤回来,脸色更是难看得厉害。他将叶新叫到内帐,屏退左右,压低了声音,神情惶遽地说道:
“孩子,怕是要出大事了!”
叶新心中一紧:“师傅,出什么事了?”
“方才在公子的帐外,我隐约听见里面的人说,派出去的斥候,死伤惨重,根本无法靠近北梁的豫州大营,探不到半点虚实……”老大夫的声音都在发抖,“他们好像是想用行商的队伍,或是我们这些大夫的身份做幌子,混进梁军的营地里去,刺探军情!”
叶新闻言,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瞪大了眼睛,脸色变得惨白,嘴唇也开始哆嗦起来。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个被噩耗吓破胆的无助少年。
“师、师傅,这、这可如何是好?”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几乎要瘫倒在地。
连对面的老大夫,都被他这副惶惶不安的模样感染,心中更是恐惧。哪里还能想到,此刻这个看起来已然吓破胆的少年,内心深处,正掀起一阵狂喜的巨浪——
机会!机会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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