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色昏暗。
自皇宫回来,洛铃心便一直倚在窗边发呆。
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从日头高悬,到暮霭沉沉。
叶芷筠想劝她保重,又伤心得欲言又止。
段越之死,于谁都是惋惜。
夜深了,月光照进窗棂,洒在她孤冷的身影上,愈发空灵。
小萌慢慢吞吞走过来,嗫嚅:“大人……夜深了,该歇息了。”
“不必再叫我大人,我已经罢官。”
洛铃心从恍惚中回神,她款款落座桌边,轻抬素手,欲落笔写那陈情的《待罪疏》。
私下里,天子留她一命苟活。
但明面上,还是得走一道昭告天下的程序,以全其帝王威严。
“臣,兵马大元帅,巡八府钦差大臣,参知政事陆探微,顿首百拜,泣血上陈:陛下明鉴万里,臣今日犯下的,是万死难赎之罪。”
“臣目无法纪,冲击刑场,视国法为无物,惊圣驾,乱朝纲,此状与叛贼无异。”
她提着笔,极为缓慢地书写,耳边还回荡着天子那句痛彻心扉的“滚”字。
他让她滚,永不相见。
……
“臣每思之,诚惶诚恐,无地自容。然,臣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非为私情,实为公道二字!臣与段越共事经久,知其为人。”
“此番他担下这叛国贪腐的滔天罪名,其中隐情,臣不敢妄测,唯见其从容赴死,心中如烈火烹油!”
写至此,洛铃心咬紧牙关,笔锋更厉。
“臣统领三军,在外浴血,所求不过朝廷一片清明!若忠奸可如此颠倒,公道可如此践踏,臣等纵有万般勇武,又何异于为虎作伥?”
笔墨挥洒间,泪如雨下,洇湿了奏疏。
“臣今日之举,非是劫法场,乃是劫这沉沉暮气!非是救段越,乃是救臣心中无法泯灭的忠义!”
略一提笔,洛铃心顿住片刻,而后长长叹息一声。
“冲动行事,臣自知铸下大错。此举非但救不了段越,反陷陛下于两难,玷污陛下圣明。臣之罪,不在行动,而在鲁莽,臣之过,不在忠义之心,而在败法之实!”
洛铃心指尖颤抖,眼眶通红,笔下本该行云流水的文书,今日尤为滞涩。
“臣,无悔于义,但愧对于法。今事已至此,臣别无他求,惟愿伏法。恳请陛下,毋念旧功,将臣明正典刑。臣愿以此残躯,全陛下法度之威严!”
写到尾声,她的手全然无力,搁笔在桌,心痛得大口呼吸,如刀绞,如火灼,肝肠寸断。
无数个日夜,无数次期盼,昔日蟾宫折桂,今朝辞官归乡,一路的艰难困苦,当真玉汝于成了吗?
罢了,罢了。
如今,皆要尘埃落定了。
她睁开朦胧泪眼,郑重落款。
“臣,陆探微,引颈就戮,伏惟圣裁。”
……
千章万句,字字珠玉。
全都一字不差地映入天子的眼中。
他坐在御案前,失神地盯着那份被泪水沾湿的奏疏。
这……哪里是待罪疏?这分明是诀别信!
他沉默着,在万籁俱寂的深宫中,枯坐了一夜。
直到天际泛白,快要早朝了。
他才用力提笔,几乎潦草地在那敕旨上奋笔疾书。
字迹狂乱,失了往日的从容风骨,笔画纠缠,内心挣扎,到最后视线越发模糊……
*
朝堂之上,百官神情各异,面面相觑,一些有备而来,显然欲要弹劾陆探微,已经蠢蠢欲动了。
彼时,她已经跪在堂上,一身素白常服,身姿清丽,垂首静待天子处罚。
歌舒朗高坐龙椅,目光隔着垂落的玉冕,静静端详她,面无波澜,龙袍下的手却紧紧攥拳。
“闻爱卿,宣朕旨意,告知罪臣,何为国法!”
闻霆恭敬出列,镇定接过那道《皇帝敕谕》,缓缓展开那卷明黄绸缎。
还纳闷天子为何不让身旁宦官宣读,一眼望去,满篇字迹尽是狂乱不羁,水渍斑驳,心中猛地一震。
这哪里是陛下平日里那端庄雄浑的御笔?
这分明是……心绪大乱,悲愤交加之下写出来的宣泄之作。
他压下心中困惑,定了定神,沉声朗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靖国大将军陆探微,桀骜不驯,冲击法场,罪同谋逆。朕初闻之,怒不可遏,恨不得将其就地正法,以正视听!”
闻霆眼神一沉,继续宣读。
“然,静夜思之,观其《待罪疏》,字字泣血,句句锥心。其所言公道忠义,如洪钟大吕,撞击朕心。”
“陆探微,汝可知罪?汝之罪,非在心怀忠义,而在以武犯禁!国家有法度,朝堂有秩序。纵有万般冤屈,岂容你持刀剑闯公堂?若人人皆效仿于你,恃武力而藐视王法,则国将不国,纲常尽毁!此风绝不可长!”
凌厉质问,却毫无一丝不耐斥责,只叫人感到发自肺腑的痛心。
闻霆余光轻轻瞥向天子沉静的身影,无奈叹息,继而念道。
“然,朕亦深知,汝心皎洁,如月在天!汝所为,非为一己之私,实为心中率真之公义。此心此志,可昭日月,朕,怜之!”
读至此,闻霆心中震撼,这哪是赦令啊?这分明是一个君王对臣子最高级的表白!
那泪水模糊的字迹,全然都是天子威仪下不可多得的真心。
“故,朕于国法与人情之间,权衡再三,特开恩典:褫夺陆探微一切官职,爵位,贬为庶民,逐出京师,非诏,永不叙用!其家产充公,以儆效尤。念其往日功勋,特赦族亲,不予诛连。”
闻言,垂首静跪的洛铃心肩身微颤,咬紧牙关,强忍泪水。
永不叙用……好一个永不叙用。
数度春秋,寒窗苦读,青云直上,又跌落云端。
“……”
闻霆神色更为肃然,此惩处看似凶狠无情,却是皇帝为保陆探微性命所能做出的最大极限。
言外之意,无外是政治承诺:此人已被朕彻底排出权力核心,你们这些人可以放心了,没有威胁了。
他竟为陆探微做到如此地步?甚至不惜落下一个鸟尽弓藏,薄情寡义的冷酷君王之骂名。
这两人……哎。
一个怒劫法场,力挽狂澜,免天子日后“亢龙有悔”的遗憾。
一个煞费苦心,情不得已,免臣子“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结局。
陆探微刚正不阿,意气用事,留在朝中,早已树敌众多。
此时不将其赶走,她必定在这一场又一场的政治斗争中精疲力竭,粉身碎骨。
天子洞察她的结局,不忍她成为下一个段越,只得狠心如此,却又……深情如此。
闻霆心中思绪百转千回,顿了顿,继续宣旨。
“陆探微,朕夺你官身,是罚你败法之行,朕留你性命,是敬你忠义之心!”
“你且去吧!江湖路远,好好想清楚,何为真正的忠?何为真正的义?”
“望你好自为之,勿负朕心!”
最后的泪水绵密不绝,竟连龙玺之印也浸花了。
闻霆沉声:“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他长松一口气,将圣旨合拢。
众人暗暗唏嘘,又庆幸无比,各怀情绪。
洛铃心缓了缓心神,压住哭腔,故作坚韧地抬头,郑重呈上双手接旨:“罪臣陆探微,谢主隆恩!”
“……”
歌舒朗看到她双眼红肿,满目颓然,心不由再度震痛,迅即别开了目光,不再与之对视。
“退下吧。”
他轻轻一句,平缓的语调下是强烈翻涌的不甘,更是不舍。
洛铃心颤巍巍起身,在群臣的注目下,在恩师的惋惜中,在同僚的叹息里,缓缓转身离去。
从此,君王明堂坐,臣子久别去。
犹记殿试那一日的光照在她身上,神圣无比,清冽凌人。
“陆探微,朕问你,他日你若入朝为官,会记得自己今日所言种种吗?”
“草民斗胆向上,必为明君,为黎民百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原此身为砖,铺平天下所有曲折烂路,但愿天子与万民,齐心协力,走得更为平顺。圣心宏愿,皇天后土,实所共鉴,若违此誓,草民万死不辞。”
“好!那朕就钦点……陆探微,为新科状元!”
……
她来时,风骨凛凛。
她去时,背影萧萧。
歌舒朗眼眶微红,抿紧的薄唇,用力至泛白。
自知往后,再不见,佳人一发……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碎了,醒了,化作心中一抹永远的痛。
此后,只能等待漫长的时间将其风化……
文中《待罪疏》,《圣旨赦令》皆是根据剧情,参考《晚明史(1573-1644年)》的文书记载格式仿写。仅作参考,切勿代入正经公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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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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