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轻拂,白云悠然。
洛铃心一身素雅,立在船头,望着远处,山峦如黛,水波微漾,暗自失神。
京城巍峨的城廓,已然消失眼前,但那日沉重的心情,却久久未散。
“铃心,该走了。”
叶芷筠已打点好行装,拉开船帘,轻声唤她。
“嗯。”
洛铃心点头应下,回首对上好友关切的眼神,见她清减憔悴的神情,不免心疼蹙眉。
船身微晃,破开平静的江面。
江南水乡的影子仿佛已如江水映照在她们心中。
在那里,记录她们青春靓丽,意气风发的年少时光,远远逝去。
只剩下失去亲人的伤心旧事,受尽折磨的冤苦泪水,等着她们再度回去面对。
船舱内,叶芷筠倚在窗边,指尖摩挲着段越临别所赠的那枚流苏玉佩,恍惚不已。
玉如其人,温润舒心。
她眼神空洞,望着窗外掠过的江岸,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侯府隐忍,官府鸣冤,京城贩香,牢狱相别,刑场落泪……往事绰绰,如梦如雾,走马观花,去得太快了。
“这一切……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叶芷筠失神喃喃,声音很轻,是一声悲悯的叹息。
段越死了,乌横王倒了……可是她们的冤屈,真的了结了吗?
那些逝去的至亲,无数个挣扎的日夜,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的生活,难道就这样轻飘飘翻过去了吗?
她不甘,却又深深无力。
洛铃心挪到她的身边,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住她光洁的额头,安抚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身。
她想出言安慰,张了张嘴,却觉喉间干涩。
沉默片刻,她才疲惫地叹道:“乌横王……大势已去。树倒猢狲散,虽未根除,但也难成气候了。”
洛铃心淡淡道,像是在宽慰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朝廷……蛀虫仍存,积弊难返。但陛下身边……还有祇峣侯,董丞相这些老臣相助,假以时日,他们应该会……慢慢革新这一切的。”
她断断续续的字句,已然昭示了她内心的不自信。
改革……慢慢改革……
洛铃心苦笑,这二字温和得如同给老虎梳毛,但对于他们来说,又是何其沉重,它消磨了多少人的热血和期盼啊?
“……”
叶芷筠合眼,靠在她肩头,静静依偎,没有再问。
彼此的心事重重,渐渐沉落江水,深深地,永别了。
*
日子亦如流水般逝去。
森严的皇宫依旧金碧辉煌,夺人眼目。
御书房内,龙涎香袅袅散着,明黄的长幡低垂着。
歌舒朗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渐感萧瑟的初秋之景,失神良久。
案头奏折堆积如山,他已疲惫得不想批阅。
脑海中,总是不经意浮现起那个人决绝离去的背影,心便传来一阵阵密密麻麻的钝痛。
“陛下,祇峣侯求见。”
内侍小心翼翼地通传,将他的凝思打断。
“宣。”
歌舒朗敛神,转身坐回龙椅,威严沉静。
“微臣参见陛下。”
闻霆稳步入内,一身朝服,衬得他面容冷峻,身姿挺拔。
“祯卿,不必多礼。”
歌舒朗轻轻抬手,目光回落在他身上。
“边境重整事宜,进展如何?”
“回陛下,竞王已接手大部分防务,军心渐稳。乌横王旧部或降或散,暂不足为虑。”
闻霆言简意赅汇报完公务,话锋微转,声音略沉。
“只是……陛下,乌横王府已抄检完毕,金银细软,账目往来皆已封存入库,但是关于先皇所言那边国所赠的‘镇国宝藏’……线索一无所获。”
歌舒朗眉心微蹙:“那老贼呢?”
“仍是疯疯癫癫,每日或痴笑或痛哭,问及旧事,便语无伦次,探不出虚实。”
闻霆平静的语气有些无奈。
“依臣看,他这疯病,真假难辨。”
“……”
歌舒朗疲惫捏了捏眉心,款款起身,来回踱步,手指微微碾着。
“此宝藏牵扯前朝遗秘,数额巨大,若落入心怀叵测之人手中,后患无穷。必须找到。”
“其次,此乃两国交好之信物,遗失在民间,朕愧对父皇,更愧对……边国信任。”
他的话音顿了顿,念及洛铃心故国的悲剧,颇是惋惜。
她的国家虽是偏安一隅的小国,却资源丰富,金银矿产,挖掘甚多,奈何民富国不强,边防军事薄弱,只能靠商贸雇佣能人抵御外贼,到头来便成了他国久久觊觎的对象。
当年她的父皇与先皇交好,愿以宝藏之名相赠,聊表归顺之诚意,然而还未兑现承诺,她的国……便亡了。
“陛下!”
闻霆上前一步,打断他的回忆,神色郑重。
“提起此案,臣想起一人。前任钦差,江南知府许焱。”
歌舒朗抬眸:“朕记得他,是你昔日同窗。数年前,死于任上,说是……暴病而亡?”
“暴病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辞!”
闻霆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目光包含痛惜。
“许焱为人刚正,心思缜密。他当年路过江南,明面上是为治理水患,暗中却是奉了先帝密旨,调查乌横王势力借边境商路,私通外邦,转移巨额财货之事!”
闻霆将心头郁结娓娓道来:“他隐约查到,此案背后,似乎便与前朝遗落的宝藏有关。”
“臣当时接到他的密信,信中言及已掌握关键证据,但苦于一人单薄,独木难支,便约臣在江南驿站相见……”
他顿了顿,追忆的神情染上薄怒。
“可臣赶到时,得到的却是他‘暴毙’的消息,其随身携带的文书证物不翼而飞,相关证人,官员也在数日内接连‘意外’身亡或失踪。线索被迫彻底中断,此案……便被强行搁置了。”
歌舒朗眼神一凛:“你的意思是,许焱之死,是乌横王之势力一手促成,他正是因此案而被灭口?”
“臣确信无疑!当时苦于没有实证,加上乌横王势大,只能隐忍。”
闻霆斩钉截铁,扼腕请命。
“如今乌横王已倒,正是彻查此案,为忠臣翻案的大好时机,说不定还能顺藤摸瓜,查出宝藏的下落!臣恳请陛下,准臣重启此案,彻查许焱遇害真相!”
歌舒朗凝视闻霆坚毅的目光,恍惚中,又想起了那个在殿上慷慨陈词,追问公道的身影。
如今,朝中能如此不顾自身,一心为公的臣子,怕是已凤毛麟角。
他攥紧拳心,郑重下旨:“准奏。”
“朕授你全权调查此案。一应人手卷宗,皆可调用。无论牵扯到谁,一查到底!务必还许爱卿一个清白,更要将那祸国之财找出来,应父皇昔日之许诺!”
天子金口玉言,掷地有声。
“臣,领旨!叩谢陛下。”
闻霆深深礼拜,心中缓缓平息下来。
这件事,于他而言不仅是公务,更是执念多年的夙愿。
他平静起身,准备告退离去,余光又见天子转向窗前,身影孤寂落寞。
闻霆不由放轻步伐,抿了抿唇,柔声劝道:“陛下……保重龙体。”
歌舒朗没有回头,只是极微轻淡地“嗯”了一声。
……
*
数月后,姑苏秋水盈盈,桂子飘香,一片婉约宁静。
叶家老宅在伯父的帮衬下,重新修缮一新,虽不及京城侯府那般气派奢华,但叶芷筠也已心满意足。
能与洛铃心,亲人有个容身之所,平淡度日,实乃幸事。
家中光景如旧,少不得伯父一家常年打理,倾力相助。
叶芷筠对此感激不尽,接过那尘封已久的家族商业,顿时从善如流,投入其中。
她本就继承了父亲的经商天赋,从小耳濡目染,加之这些年掌管侯府中馈,早已历练出新的手段。
不过几月功夫,便已重振祖业,将父亲昔日最先发家的香料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在旧有渠道的基础上,她大胆创新,果决拓展范围,不仅笼络出手阔绰的大门路,也整合姑苏城内外的零散香料农户,还囊括了一些品质不赖的小作坊,形成稳定的供应源头。
她潜心多年的调香手艺,在诚信经营的辅佐下,越发声名远播,甚至隐隐有超越父亲当年的势头。
她想着,待时局稳定,资金充盈,定要再续父亲当年跨国行商的传奇之名!
沉思间,洛铃心带着闻龄,从外面练剑归来。
“娘亲!”
闻龄小脸红扑扑的,兴奋地同她分享。
“师父今天教了我好多新招式!我以后一定可以保护你!”
“好好……”
叶芷筠含糊应下,伏案核对账本,神情专注,素指飞快地拨弄算盘,一阵噼啪作响。
“唔……”
洛铃心好奇凑过去,瞥了眼算盘上最后的数字,数了数,顿时惊得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我的天……”
她指着算盘,欣喜若狂,激动颤抖。
“云妹!你,你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赚了这么多?”
“这,这都快……赶上我当初好几年的俸禄了!”
她嘀咕笑说,打趣着,上前勾肩搭背。
“哎呀,我家仙女就是厉害,会理财,会算账,还会调香……唔,夫复何求啊?”
她夸张地赞叹,手舞足蹈地表演。
叶芷筠抬起头,莞尔一笑,嘴角弯上去下不来。
她放下账本,故意抱着手,眼中却仍是浅浅笑意:“怎么,陆大状元,如今也开始计较起这些铜臭之物啦?”
“欸!非也非也!”
洛铃心连连摆手,满脸佩服。
“我可是真心为云妹你感到高兴!你说这小脑袋怎么长的呀?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做生意还这么厉害。啧,我看你这‘姑苏云仙’的名号,该换成‘姑苏财神’才是!”
语罢,她哈哈大笑,额头轻轻靠过来,贴在叶芷筠侧颜,神情缱绻依赖。
闻龄也在一旁举手欢呼:“娘亲最厉害了!”
叶芷筠被他俩一唱一和地逗笑出来,伸手软软地捏了下洛铃心的脸颊。
“少贫嘴。我倒觉得……你现在这身女装,可比当初那个板着脸的陆大人顺眼多了!”
“哼……是舒坦多了!”
洛铃心如今换回女子装束,虽总是衣裙简朴,不施粉黛,但眉宇间的英气柔和下来,更添几分清丽。
她笑得烂漫,眼波流转,依稀还如昔日那般灵动狡黠。
玩闹间,洛铃心目光扫到桌案一角,发现那里放着一只小巧的白瓷香盒,样式素雅。
“嗯?”
她顺手拿起,揭开细细闻了一番,只觉一股清淡微涩的芬芳钻入鼻息。
那香气寡淡素净,如雨后青草,慢慢回味,又添一丝空谷孤兰的幽怨,清冷之间,叫人心静,又莫名泛起一缕淡淡的哀戚。
“芷筠,这款香……以前好像没见你调过?”
洛铃心微微蹙眉,欣赏地把玩。
“闻着很特别,是什么香?”
叶芷筠脸上笑容缓缓一滞,她的目光轻轻落在那个香盒上,显得空茫又伤怀。
沉默片刻,她才喃喃自语:“此香……名为‘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①
“越人歌……”
洛铃心的手一顿,轻轻重复几字,顿时明了。
她把对段越的思念和挽歌,都藏在这款香中了……
转瞬,秋风乍起,将她们的话音吹散至窗外,飘向了不知名的夜空。
①出自先秦《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0章 越人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