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中元节至。
白日尚存的暑气,入夜后消散殆尽,风中传来一缕清寒的悲戚。
叶芷筠闭店一日。
随后与洛铃心素衣净颜,带着闻龄,一道去了老宅祠堂,为父母,也为洛铃心的师父郑重上香。
线香袅袅,纸钱成灰,数道牌位隐于其后,肃穆默然。
叶芷筠跪在地上,目光湿润,声音哽咽:“爹,娘……女儿不孝,未能将仇报尽,便来面对你们。”
“但是女儿重振了家业,不负众望……此后,一定好好守护叶家,守护你们毕生的心血……呜。”
语落,她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师父……乌横王倒了,他的党羽也树倒猢狲散,虽然结果未能尽如人意,但……总算重创了元凶。望你们泉下有知,能稍感慰藉。”
一旁的洛铃心也端正跪着,语气稍显平静,但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惘然和疲惫。
她失神望着师父的灵位,心中默念:师父,您的教诲,灵星未曾忘却。前路虽改,此心不移!
“……”
闻龄默默在火盆里添着纸钱,火光倒映他含泪的幼稚脸庞。
……
祭拜完毕,叶芷筠将闻龄留在伯父家中,托其照看。
出了院门,她看向街上来往的行人,篮中揣着折好的花灯,都匆匆往河边而行。
她转身对洛铃心说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我还想去河边放几盏河灯……”
“……”
洛铃心立刻了然。
她应是想去纪念段越。
“不,我陪你一起去。天黑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她淡淡道,款款握住叶芷筠微凉的手。
“嗯。”
叶芷筠轻轻点头,依赖地牵着她的手,同行河畔。
……
姑苏城外,夜色深浓,天幕月垂,波光粼粼,泛着无数盏寄托哀思的莲花灯,顺着蜿蜒的水路漂向远方幽冥。
叶芷筠蹲下来,将篮子里折得乖巧精致的素白河灯一盏盏点亮,轻轻放入水中。
段公子……望你,自由了。
她的心声默然,昏黄的光晕照着她苍白的侧脸,一双泛红的眼眶满是酸楚。
花灯随波逐流,渐渐融入那片星星点点,再辨不清哪一盏是她想望见的了。
叶芷筠失神良久,怔怔盯着,直到双腿麻木,才被洛铃心轻轻搀扶起来。
……
归家路上,静谧无垠。
月色清辉,洒在两人身上,清冷似仙。
青石板上,足音轻浅。
洛铃心沉默一路,突然面色迟疑地开口问道:“云妹,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嗯?”
叶芷筠缓缓顿住脚步,迷茫地看向她。
“我,我想问,当年我奔去官府,讨要公道,却被那昏官下狱,你后来……究竟做了什么让他放了我?”
“我那时出来,本要寻你,却只听闻你因你祖辈定下的娃娃亲,仓促嫁入了祇峣侯府……”
洛铃心问得有些温吞,素来果决的语气此刻显得很是犹豫。
她低垂眉目,面露不忍。
“此后,我们便只得书信往来,但是这个疑惑,一直徘徊在我心头……但我不敢问你,我怕你伤心……如果你不愿意说,那便当我没有提过……抱歉。”
叶芷筠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心神,才像是坦白一切,轻轻道来。
“那时,我爹停灵,你又入狱,我心急如焚,又束手无策。听闻钦差大人要来江南,便抱着侥幸,托了相熟的游商将诉状送至许大人府上……没想到,他竟很快回信,信中说愿为我们做主,约我在交界处的驿站见面细谈……”
叶芷筠臻首望向天边的一轮明月,仿佛又回到了那夜的孤寂苍凉。
“然后呢?你一个人去了?”
洛铃心心一紧,屏住呼吸。
“我怎敢不去?家中已无人照拂,乱成一团。我又担心你在狱中受尽苦楚,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啊……所以便带着证据提早去了驿站。”
叶芷筠微微有些激动,看她的眼睛顿时涌起泪水。
“我到了那边,驿站的人将我引去一间偏僻的厢房,说许大人公务繁忙,让我等待。”
她语气艰涩,唇尖微微颤着,声音在抖。
“我,我就等到了天黑,屋子里也没人来点灯……听到敲门声,我以为是许大人或其亲信来了,便急忙去开了门……呜,我太大意了……”
叶芷筠像是要碎了,忽然的哽咽,显得无助又脆弱。
“云妹……不说了。”
洛铃心心疼地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抚。
她似乎已经猜到了之后的事情,而不忍再听。
叶芷筠摇头,固执地抓紧她的衣袖,妄图想要将这些年的伤疤揭开,将里面的委屈统统倾诉干净。
“铃心,我当时真的太乱了……进来的不是许大人,是,是一个陌生男子。他,他很着急,身上很烫,还有股奇怪的药味……他力气很大,我……我反抗不了……”
“我以为他是好人,我才开门的……我太想救你了,我没有察觉异常,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已经来不及了……”
叶芷筠几近语无伦次,满脸泪水,自责又屈辱,可怜地抱住洛铃心痛哭。
“你看清他什么样了吗?”
洛铃心轻声追问,咬牙切齿,克制怒火,大有为她报仇的意味。
“屋里太黑了,他声音也沙哑……我,我没看清,等我醒来……他已经走了,只留下一枚残缺的玉佩……我也不知是何意……”
叶芷筠闭上眼,痛苦得想要忘掉这场梦魇。
“那玉佩呢?”
洛铃心抓住重点,着急询问。
“我,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逃回家的,只觉得天都塌了,太慌乱了……玉佩,应该是掉在半路了……我也没有回去找,我……我好没用,呜……救不了你,证据也丢了,自己也……脏了。”
她尾音轻轻,却重击得洛铃心心头一阵闷痛。
“芷筠……你,受苦了。”
洛铃心无奈叹了口气,将她拥得更紧,目光里满是沉重的懊悔。
“当时回到家,我以为走投无路了……谁知伯父早已将家中之事修书送去了侯府,期盼他们能帮衬一二,那老祖宗与我祖母本是义结金兰的情意,怜惜我孤苦无依,也时值老侯爷病重,需要冲喜的由头,解他心头挂念,便派人来我家说亲……”
叶芷筠轻声叙述,回想那日之事,仍觉万般无奈。
“我自知无颜,本想拒绝……可一想到你还在牢里,那可能是唯一能借势救你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很是羞愧地垂头。
“所以我,无耻地答应了。”
洛铃心倒吸一口冷气,吞咽心碎。
怪自己,怪自己那时冲动行事,身陷囹圄,误了她终生大事。
“再后来,我才听说,许大人……在来江南为我们伸冤的路上,就已经遇害了呜呜……是我害了他呜呜……那晚并非他食言,而是驿站的人弄虚作假,夺我清白……”
叶芷筠的声音悲凉至极,愧痛无比,不堪忍受。
洛铃心攥紧的双拳,无力地松开,又紧紧抱住她几近虚脱的身躯,心如刀绞。
“别说了……芷筠,是我连累了你……若非为了救我,你何至于……委身一个不爱你的人,在侯府磋磨了整整六年……”
“祇峣侯原来是因此才那般残忍待你……你还诓骗我说,是他怜惜你之境遇才娶你……芷筠,我,对不起你。”
她的泪水急急淌落,也跟着哽咽了几声。
“不怪你……也不怪侯爷。”
叶芷筠在她怀中轻轻摇头,释然般叹息一声。
“侯爷亦不知情,他本无错,错在我骗婚在先,辜负了他的信任。这些年,若无侯府权势打点,若无他那些信物开路,你要另辟蹊径,状告御状,一举登科,不知还要熬多少年……”
“我,我对不起侯爷,我模仿他的字迹,偷取他的信物,利用他的君子威名,做了太多不堪的事情……他虽未帮我,但确实被我欺骗得彻彻底底……”
她说着,脑海里却突然浮现闻霆的身影,他出身高贵,洁身自好,免不得有几分骄矜小气。自己的所作所为,死罪也不为过,最后还把他气到那般委屈的地步……
心中莫名泛起一丝复杂难言的感情。也许是愧疚,也许是一丝道不清说不明的怅惘。
“芷筠!”
听到她这些卑微不堪的自责之言,洛铃心忍不住打断她。
柔和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愤懑不平的犀利。
“这世道何其残酷不公,他们生来拥有的权力,本就是这倾斜的世道赋予的,我们借他权势,回绝不公之事,用之正途,何错之有?”
她宽慰的语气温暖而坚定。
“你没有错。就算祇峣侯知道真相,他也不会责怪你,若他真是表里如一的君子,他定该欣赏你,弥补你!而不是抛弃你……”
“呜,铃心……”
她的话如一锤定音,将叶芷筠心上因认知局限而滋生的枷锁砸得稀烂,让她稍稍放松了些许,长长舒了一口气。
夜色更深,两人依偎许久,缓缓消化这段时隔多年的心结破除后的余劲。
*
长夜漫漫,秋虫微鸣。
阁楼里,档案卷宗,气息陈腐,纸页泛黄。
闻霆眉峰紧锁,面露疲惫,指尖还在仔仔细细划过上面的一字一句,企图能找到好友相关的零星记载。
然而许焱旧案,昔日匆匆了结,如今更如沉落潭底,再难打捞。
这些天,任凭他调动人手,用尽手段,掘地三尺,能找到的线索依旧寥寥。
当年的证人几乎被灭口殆尽,留存的记录也语焉不详,仿佛证据早已被无情的时间,抹去了痕迹。
连日的奔波,一无所获。
希望如风中残烛,摇曳欲熄。
对故友的愧怍,让他感到一阵沉重的无力。
“侯爷。”
一位心腹疾步而入,声音激动。
“找到了!找到了一个当年驿站火场的幸存者。只是他隐姓埋名多年,面容……也已毁了大半。”
“带上来!”
审讯室内,油灯跳跃,俯照案下一张狰狞惊慌的老脸。
那人瑟瑟发抖,佝偻身形,伏在下方,心虚亦悔怕。
闻霆端坐主位,面容冷峻,审问他:“抬起头来。将当年驿站之事,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你知道后果。”
那人浑身一震,声音沙哑,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承认当年驿站是乌横王势力安插的眼线,专为下套陷害那些试图调查边境商路与宝藏一案的官员。
“你们好大的胆子!”
闻霆勃然大怒,一拍桌案,震得笔墨乱颤。
“连朝廷命官都敢谋害?!”
那人吓得连连磕头:“冤枉啊大人!小的们……小的们怎敢杀钦差大人啊!我们只敢使些阴暗手段,下药构陷,毁人清誉,抓个把柄让人知难而退……绝不敢真的害人性命啊!”
“这等事……之前也做过几次,还算有效,小的们才,才……”
闻霆强压怒火,威严喝道:“说下去!那晚的详细经过,一字不漏,原原本本说清楚!你们到底有没有勾结其他地方的暗线,谋害许大人?”
“是是是……”
那人冷汗涔涔,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来。
“那天先是来了个年轻女子,生得极美,拿着证据要找许大人伸冤……我们见她貌美,便……便动了歪心思,骗她去偏处等着……”
“……”
闻霆微微凝眸,捏住卷宗的手指无意识收紧。
“谁,谁知道,没过多久,您……您就来了。”
那人胆寒地望了闻霆一眼,哆哆嗦嗦道。
“您当时微服而来,未曾表露身份。我们还以为……您是许大人派来的亲信下属,我们来不及请示上头的,不,不敢明着动手……就照老法子,在茶水里下了药……”
“……”
闻霆呼吸沉重,眉皱更深。
那段被他刻意遗忘的屈辱往事,隐隐浮现眼前。
他年轻气盛,自傲这些人不敢乱来,却正中下怀,喝下那杯有异的茶水,差点就名节不保。
若非意志强大,敏锐察觉不对,提前仓促离去,恐怕还真被其构陷,自身难保。
该死的,下作手段!
“继续说。”
他强装镇定,沉静听着后续。
那人又道:“后来您,您突然不见了,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正到处找呢……谁知道那女子,心气刚烈,不知怎得,在后院厢房放了一把火!火势起得快,我们措手不及……好多人都被烧死了,小的也是费了番力气,才捡了条命啊……”
驿站被烧……
闻霆的心猛地一沉,忆起卷宗确有记载,但并未说明起火原因,原来竟是……
“那女子……后来如何了?”
他迟疑追问,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不,不清楚……”
那人茫然摇头。
“她叫什么名字?”
闻霆只觉心中越来越不安,神思紧绷。
“这……也不知道,只隐约听得同伴议论,说是……姑苏人士,姓叶,家中……似是做调香生意发家的……”
“……”
闻霆震惊一僵。
密集的信息与心中之人的身份重叠,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压迫得他喘息不及。
调香世家,姑苏人士,姓叶……
难道她是……叶,芷,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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