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州的晨雾还未散尽，郑小千咬着后槽牙，戴着工装白手套的双手死死扣住塑料边缘。潮湿的空气裹着霉味往鼻腔里钻，她额前的碎发早被汗水黏在皮肤上。
啤酒箱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突然货车尾箱抖动了一下，郑小千脚下打滑，三箱啤酒轰然坠地，玻璃碎裂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你怎么搞的！”货车司机王强跳下车，工装裤沾着泥点，“这得算你签收后的损失！”他粗粝的手指戳着收货单，唾沫星子飞溅。
郑小千蹲下身，望着满地狼藉。啤酒混着碎玻璃在青石板上蜿蜒成琥珀色的溪流，她轻轻叹了口气：“王哥，这车厢尾板太滑，要不咱们各退一步？”
她记得王强的儿子总来店里买棒棒糖，上次进货时对方还帮她把重箱子搬到货架上。
“少废话！签不签？不签以后别合作了！”王强将笔甩在收货单上，墨迹洇开一片。郑小千攥紧了手套，正准备接过笔，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等等。”
于寻舟的身影出现在街口，靴子碾过碎玻璃发出细碎声响。
她摘下墨镜，琥珀色的眼睛扫过满地狼藉，目光落在王强攥着单据的手上：“根据《民法典》第八百三十二条，承运人对运输过程中货物的毁损、灭失承担赔偿责任。货物毁损风险在交付前由出卖人承担。您的货车尾板不符合安全装卸标准，责任应由您自行承担。”
王强的脸涨成猪肝色：“你谁啊？少拿法条吓唬人！”
“我是她的朋友，也是律师。”于寻舟字字清晰。她转头看向郑小千，眼里带着关切。
郑小千连忙站起身，挡在两人中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王哥，咱们合作这么久了，这点小事就算了。大家都不容易，何必伤了和气呢？”
她又看向于寻舟，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王强有些意外地看着郑小千，挠了挠头：“那...我赔一半？”
“行！就这么说定了！”郑小千立刻接过单据，飞快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谢谢王哥！下次进货还找你！”
王强嘟囔着上了车，货车轰鸣声渐渐远去。于寻舟看着郑小千蹲下身收拾碎片，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明明占理，为什么要......”
“于律师，”郑小千抬起头，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在小地方，人和人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王哥平时没少照顾我生意，他家里也不宽裕，何必让他为难呢？”
她捡起沾湿了的塑料箱，“有些事啊，退一步大家都舒坦。”
于寻舟沉默良久，弯腰帮她收拾碎玻璃，晨光爬上她后颈的碎发。
“随你。”于寻舟丢下两个字，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就走，青石板上留下的脚印越来越浅。
郑小千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手套上的啤酒渍。她自嘲地笑了笑，把最后一块碎玻璃扔进垃圾桶。
*
今天从早开始就很倒霉，到大中午也没个生意。郑小千蹲在小卖部门口，第三次刷新微信界面。聊天框里躺着三条空荡荡消息，像三根扎在心头的刺。
「今天谢谢你呀！」
三分钟后追加：「没给你添麻烦吧？」
又过半小时，咬着嘴唇补了句：「王哥人真的挺好的，就是脾气急......」
「我明白你的意思，真的很感谢你出手相助！」
......
有时候会突然显示孤零零的「对方正在输入...」，却始终没等来完整的句子。郑小千都怀疑是不是微信出了问题，随便给曹思甜扔去一个表情包却又能收到对方的秒回。
郑小千又一次打开手机盯着于寻舟头像里那座巍峨雪山，突然觉得屏幕都在发烫。她猛地起身把手机倒扣在柜台上，惊得货架上的玻璃糖罐叮当作响。
“肯定是觉得我把她好心当成驴肝肺。”郑小千揪着衣服边角，想起于寻舟转身时绷紧的下颌线。
正午的太阳把她的影子藏得很短，斜斜映在贴满促销广告的招牌上。燥热的空气裹着隔壁火锅店的牛油香，她却没了往常闻见香味时的雀跃。
中午实在太热，郑小千决定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同时也是因为她实在不想在待在小卖部了。早上的画面一幕幕在她脑子里不断倒映，每放一遍郑小千就恨不得冲回去拦住自己，于律师肯定是生气了。
郑小千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遍措辞。热水冲刷着发梢时，她终于鼓起勇气按下发送键：「于律师，今晚想请你吃饭赔罪，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手机搁在洗手台边，水珠顺着瓷砖缝隙蜿蜒而下，像极了她忐忑不安的心情。
直到吹干头发、换好衣服，手机依然安静得可怕。郑小千瘫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吊灯发呆。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传来，她却连应挪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浴室里突然传来尖锐的震动声。郑小千几乎是跌跌撞撞冲过去的，屏幕亮起的瞬间，心跳漏了半拍。
「上午在开会，刚有时间回复。」
隔了半分钟，又弹出一条：「七点可以吗，你定地方？」
郑小千盯着消息，指尖微微发颤。手机屏幕上投下晃动的树影。她忽然笑出声，惊得趴在窗台的麻雀煽动翅膀飞走。
解锁手机时，才发现自己在与文件传输助手的对话框里打了又删的字句，足足存了十几条。
「好！我请你吃最正宗的山城火锅！」发送完消息，郑小千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却发现耳尖红得发烫。
*
夜色浸染着火锅店铺的竹帘，郑小千倚在门框上，望着远处于寻舟踏着暮色走来。她晚上换了件烟灰色真丝衬衫，衣角随着步伐轻轻摆动，银色高跟鞋叩击石板路的声音，像是节奏分明的鼓点。
“早就订好了鸳鸯锅，不过有些菜嘛，非得在红汤里滚过才够味。”郑小千挑眉，指腹摩挲着菜单边角。
她当然记得于寻舟吃不得辣——上次农家乐，对方连微辣的柴火鸡都浅尝辄止，全程靠冰镇酸梅汤解辣。
于寻舟瞥了眼咕嘟冒泡的红汤锅底，睫毛轻颤：“这确定是感谢，不是公报私仇？”她夹起一片嫩牛肉，试探性地在白汤里涮了涮。
“毛肚、郡肝可必须红汤！”郑小千不由分说，将大把食材丢进翻滚的红油，“你就信我这一回，保证让你打开新世界。”
她动作娴熟地调配香油蒜泥，特意多放了两圈醋，推到对方面前。然后将一块毛肚在红汤里七上八下。
于寻舟咬了口裹满香油的毛肚，舌尖瞬间泛起灼烧感。她猛灌了半杯凉茶，声音带着隐忍的沙哑：“你真的是在公报私仇。”
“早给你准备好了解辣神器。”郑小千变魔术般掏出一盒酸奶，嘴角勾起狡黠的笑，“下次再约你吃饭，我亲自下厨，都是好吃又不辣的菜。”
“你还会做饭？”于寻舟放下茶杯，眼神里满是狐疑，“我以为你天天守着小卖部，只会泡方便面。”
“开小卖部可比你想的复杂多了。”郑小千单手撑着桌面，身体前倾，目光灼灼，“要研究进货渠道、琢磨促销方案，还得应付各种客人。哪样不需要动脑筋？”
“你又怎么知道做律师的不辛苦？”于寻舟手肘撑在桌上，下颌托在掌心，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近。
郑小千没有接话，转而用筷子搅动碗里的香油：“早上的事...你真觉得我做错了？”她想起货车司机尴尬又感激的表情，想起于寻舟冷着脸搬出法条的模样。
于寻舟盯着红汤里沉浮的辣椒，语气认真：“你明明占理，不该轻易妥协。”
“大家都不容易。”郑小千将涮好的鸭血夹进对方碗里，动作轻柔，“为了几百块钱争得面红耳赤，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呢？”
于寻舟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摇头。两人的对话被此起彼伏的碰杯声淹没，唯有窗外的霓虹灯，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饭后漫步在步行街上，郑小千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飞扬。她指着街角斑驳的老书店：“我初中时天天泡在这儿，老板娘总给我留靠窗的座位。”路过炒货店，她熟稔地和老板打招呼，顺手指向货架：“这家的怪味胡豆，连山城市区来的客人都赞不绝口。”
于寻舟安静地听着，偶尔提问。当郑小千说起儿时在河边捉螃蟹的趣事时，她嘴角不自觉上扬。
“改天带你去山上看日出。”郑小千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跨河大桥，语气笃定，“那儿的云海，不比你见过的任何风景差。”
于寻舟侧头看她，晚风掀起郑小千额前的碎发。山城姑娘眼中的繁星点点，胜过所有沪城的霓虹。
*
躲在云后的星星偶尔透过落地窗漫进酒店，于寻舟捏着手机的指尖泛白。听筒里母亲的声音裹挟着电流声传来：“隔壁张阿姨家的侄子从国外回来......”
“妈，我说过我不相亲。”她打断母亲的话，目光扫过茶几上散落的资料，“我这边工作很忙。”
“忙忙忙，你眼里就只有工作！”母亲的声音突然哽咽，“你爸最近血压又高了，天天念叨你，都快一个月了你还真是不回家看一眼吗......”
于寻舟闭上眼，太阳穴突突直跳。空调冷气拂过颈侧，却驱散不了心口的烦闷。最终，她妥协般地打开手机日历：“我看看什么时候能请假......”
红色的“七夕”二字突然刺入眼帘，日历上周六的格子被系统自动标红。于寻舟的手指悬在订票界面，迟迟没有按下确认键。
与此同时，手机屏幕顶端弹出一条微信——“AAA黑心商家”发来一条链接，标题写着《千年古镇七夕夜：花灯祈愿，浪漫加倍》。
紧接着第二条消息跳出来：“下周六晚上古镇有活动，要不要一起去？”
于寻舟盯着发消息的人头像里摇着尾巴的土狗，唇角不自觉上扬。她划掉机票界面，指尖在键盘上停顿片刻，回复：“好。”
另一边，郑小千蹲在小卖部门口给货架补货，几个下来晚自习的中学生叽叽喳喳地涌进来。“千姐！你知道吗？周六古镇有七夕灯会！”扎马尾的女孩眼睛亮晶晶的，“听说放花灯特别灵！”
送走客人后，郑小千掏出手机，果然看见母亲转发的活动推文。配图里，古色古香的街道挂满红灯笼，江面漂浮着星星点点的河灯。她想起上次散步时，于寻舟望着河边夜景的模样，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打。
消息发送出去的瞬间，郑小千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七夕节。她的脸“腾”地烧起来，可还没等她平复心绪，手机就震动起来。
看到“舟”发来的“好”字，郑小千咬着嘴唇，飞快地回复：“差不多下午出发，到时候我开车去酒店门口接你。”发送完毕，她把脸埋进臂弯，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门外蝉鸣聒噪，她却觉得这个夏天的风，都变得温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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