喑哑的蝉鸣撕开盛夏的午后，郑小千倚在红色Jeep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车钥匙。远处酒店旋转门吐出一抹明黄，于寻舟踏着细碎的阳光走来，发梢被风掀起时，郑小千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响动。
对方今天没穿职业装，鹅黄色真丝长裙裹着玲珑曲线，腰间随意系着同色系细带。微卷的发丝垂在肩头，米色宽檐帽上缠绕的白丝巾随风轻扬，露出脖颈处细腻的肌肤。那双总踩着高跟鞋的脚，此刻蹬着奶白色平底凉鞋，脚踝在裙摆间若隐若现。
“看傻了？”于寻舟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琥珀色的眼睛弯成月牙。郑小千猛地回神，耳尖发烫，慌忙去拉车门：“上车吧，再不走要堵在路上了。”
发动机轰鸣声响彻街道，红色Jeep拐出酒店停车场时，于寻舟指尖划过皮质座椅：“没想到郑老板开这么大的车。”
“我爸妈资助买的。”郑小千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目光扫过副驾置物格里的零食袋，“想着能装货就选了这个。”
她顿了顿，看着前方蜿蜒的盘山公路，“其实我的梦想，是开着红色吉普环游世界。”
于寻舟转头看她，帽檐阴影下，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环游世界？”
“对啊！”郑小千声调不自觉拔高，轮胎碾过减速带发出颠簸，“去新疆看沙漠，到西藏看雪山，再沿着川藏线一路开......人来到世上，不能连世界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她突然笑出声，“现在这辆车装装货倒是方便。”
“你去过很多地方吧？”郑小千向右瞥了眼，看见于寻舟正望着窗外倒退的香樟树，“毕竟是到处飞的大律师。”
“小时候跟着父母在江浙沪周游，后来和朋友去了些其他城市、出过国。”于寻舟的声音像飘在风里的云，“但都是走马观花，算不上真正的了解世界。”
郑小千咬了咬下唇：“我才是只在西南F4转过。”她想起大学填报志愿时，最终选择留在山城的那个黄昏，“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开着车，把那些错过的地方都补上。”
车内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车载电台播放的老歌在流淌。于寻舟伸手打开车窗，山风卷着野栀子的香气涌进来，拂过她耳畔的碎发。
盘山公路上的车流像条迟缓蠕动的长蛇，红色Jeep在灼热的沥青路面上走走停停。郑小千烦躁地关掉空调又打开，出风口喷出的凉风裹着车载香薰的柠檬味，闷得人透不过气。
于寻舟倚着车窗假寐，鹅黄色裙摆被空调风吹起细小的褶皱，像水面漾开的涟漪。
“早知道走高速了。”郑小千拍了下方向盘，仪表盘上的时间显示已过五点。导航软件里密密麻麻的红线铺满屏幕，连平时空旷的匝道都堵成了紫红色。
于寻舟睁开眼，指尖揉了揉太阳穴，从包里摸出薄荷糖：“尝尝？”
糖纸在指间绽开的瞬间，甜丝丝的凉意漫上舌尖。郑小千望着窗外绵延的车龙，突然想起小时候和奶奶去赶集，三轮车陷在泥坑里动弹不得的场景。那时她也是这样，数着路边的野花等了整整两小时。
当古镇的飞檐翘角终于在暮色中浮现时，停车场早已车满为患。郑小千兜了三圈才找到车位，倒车时差点蹭到旁边的摩托车。
“呼——”她长舒一口气，转头看见于寻舟正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牌坊，眼睛映着灯笼的暖光，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一路上人潮汹涌，叫卖声、欢笑声混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郑小千下意识地侧过身，用肩膀替于寻舟挡住拥挤的人流。
“当心别被挤到。”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里，却见于寻舟嘴角微微上扬，帽檐的白丝巾随风飘摆。
“尝尝这个！”郑小千在一个摊位前停下，递过竹签串着的烤苕皮。于寻舟捏着竹签的指尖白皙修长，却不敢下口。
“律师还真是谨慎！这次是不辣的。”郑小千忍不住发笑。
“前面有家钵仔糕，是我从小吃到大的。”郑小千拽着于寻舟拐进一条巷子，老式木窗里飘出甜腻的米香。白发苍苍的阿婆掀开木盖，晶莹剔透的钵仔糕在灯光下泛着光。
河边的人更多，河面漂浮着星星点点的河灯，像撒落人间的银河。郑小千带着于寻舟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找到空位，长椅的木纹被岁月磨得发亮。流水潺潺，裹挟着荷花的清香漫过来，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我们也去放河灯吧？”郑小千望着河面上闪烁的烛光，“你占着位置，我去排队！”不等于寻舟回答，郑小千已经挤进人群。
卖河灯的摊位前围满了人，五颜六色的纸灯在风中轻轻摇晃。她数着前面的队伍，目光却忍不住往长椅方向瞟。于寻舟坐在树下，月光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偶尔有风吹过，裙摆便像朵盛开的花。
人潮如织的河灯摊前，郑小千被挤得左右摇晃，手机在牛仔裤兜里震个不停。她腾出只手点开屏幕，五人群里李同意的消息已经刷了满屏。最上方是张模糊的照片——一个穿白色T恤、扎着高马尾的背影，赫然正是自己。
「这背影是不是小千？！」李同意的消息后面跟着三个震惊的表情，「我刚才在烟雨巷好像看到了！小千你和谁去过七夕？？」
郑小千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按不下去。她抬头往长椅方向望去，于寻舟正低头摆弄垂落的柳枝。
再低头时，曹思甜的消息已经跳了出来：「同款衣服罢了，咱们千年铁树小千，怎么可能突然开窍？再说她今天不得守着小卖部数钱？」后面还跟着个捂嘴笑的表情包。
郑小千咬了咬下唇，在对话框里打了又删：「在陪爸妈」「看错人了」「今天没出门」每句话都像谎言卡在喉咙里。
最终她只发了个猫猫摇头的表情，退出界面时，发现掌心已经沁出薄汗。
“你要什么颜色？”卖河灯的阿婆嗓门清亮，将她拽回现实。郑小千应了声，余光却瞥见李同意又发来消息：「寻舟今天怎么安排？有没有和沪城的帅哥鹊桥相会呀～」
半分钟后，于寻舟发了张照片——靛蓝色的夜幕里，一弯月牙斜斜挂着，疏朗的星子点缀其间，像谁随手撒落的碎钻。没有文字，只有简单的画面。
李同意立刻发来一串「嘿嘿嘿」的坏笑，紧接着是条语音：「懂了懂了！不打扰你啦～」后面还跟着个放烟花的特效。
郑小千看着聊天记录，心里却像水中的河灯随风荡漾。明明共享着同一片夜空，却在微信里玩着心照不宣的哑谜。
“妹妹！你买啥颜色？”阿婆催促的声音传来，郑小千慌忙收起手机，挑了盏淡粉色的莲花灯。灯面上的金粉在灯笼光晕里泛着微光，她鬼使神差地在底座写下「喜乐」二字——既想许给眼前人，又怕被看穿心思，最后只能潦草地补上「平安」，权当是给这座古镇的祝福。
捧着河灯往回走时，晚风突然大了些，险些吹灭烛火。郑小千护着灯侧身避开迎面的人群，目光不自觉地搜寻那抹鹅黄。于寻舟依然坐在老柳树下，正仰头望着夜空，白丝巾被风吹得扬起，又轻轻落下。她的轮廓与身后的飞檐、河面的灯火融为一体，远远望去，宛如一幅未完的水墨画。
“久等了。”郑小千在长椅边蹲下，河水漫过指尖的凉意让她清醒几分。于寻舟起身看她，“怎么买了粉色？”
“觉得和你今天的裙子配。”话出口才惊觉不妥，郑小千慌忙低头放灯，“快来许愿吧！”
于寻舟接过河灯的动作极轻，指尖擦过郑小千手背时，像羽毛扫过水面。两人同时将灯放进河里，粉色的花瓣状灯身随着水流起伏。
河灯缓缓漂离岸边，烛光在水波里碎成点点金芒。郑小千偷偷瞥向身旁人，见于寻舟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睫毛轻颤，不知在许下怎样的心愿。远处孩童的嬉闹声、商贩的吆喝声，都化作朦胧的背景音。又一盏河灯加入星河，而她口袋里的手机还在微微发烫。
郑小千闭上眼，潮湿的晚风拂过发间，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希望家人朋友......”她在心底默念，余光瞥见身旁人低垂的眉眼，声音不自觉放柔，“还有我们，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对岸突然炸开一束烟花，金色的光雨照亮于寻舟许愿时专注的侧脸。“希望我们......”她的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卷走，“能找到真正的自己，实现心底的梦。”
河灯越飘越远，渐渐融入河面上闪烁的灯海。郑小千望着那盏粉白的光点，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昌州河边许愿的场景。
那时的愿望单纯又渺小，而此刻，她发现有些心意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复杂——比如在“我们”二字脱口而出时，胸腔里翻涌的热意；比如瞥见于寻舟睫毛颤动时，喉咙里发紧的酸涩。
“许好了？”于寻舟转头看她，郑小千慌忙点头，伸手去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却不小心带落了更多鬓角的发丝。
“别动。”于寻舟突然靠近，气息扑面而来。她指尖捏着发丝的动作很稳，微凉的指腹擦过郑小千发烫的耳垂。对岸的灯笼红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将这个瞬间晕染得暧昧又温柔。
手机在郑小千口袋里震动起来，五人群里又弹出新消息。但她没有去看，只是望着河面上渐行渐远的河灯，突然希望这条河没有尽头，就像此刻停留在心底、不敢戳破的悸动。
河灯载着细碎烛光漂向远方，对岸水面突然亮起成片的灯笼，将墨色的河面染成暖红。竹筏搭成的浮动舞台缓缓驶来，船头立着穿蓝布衫的姑娘，腰间红绸随着夜风猎猎作响。
“是《妹妹坐船头》！”郑小千兴奋地往前倾身。她转头看向于寻舟，发现对方正盯着舞台上的表演者，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不过是咱们山城方言版，你听得懂吗？”
于寻舟出声：“得听了才知道？”
鼓点骤然响起，歌者清亮的嗓音穿透夜色：“妹儿嘞坐船头哟——”郑小千立刻开启解说模式：“‘妹儿’就是姑娘，‘嘞’是语气词，相当于‘啦’！”她一边说一边比划，带起若有若无的柠檬香。
“哥哥在岸上走——”唱到这句时，郑小千突然压低声音：“这里的‘哥哥’不一定是真的哥哥，在方言里，也能指喜欢的人。”她偷瞄见于寻舟睫毛轻颤，耳尖泛起不自然的红。
随着旋律推向**，歌词里冒出一连串俚语。“‘巴适得板’就是特别舒服、特别好！”郑小千几乎是喊着解释，手臂挥动时不小心碰到于寻舟的手，“还有这个‘耍朋友’，意思是谈恋爱......”
她的声音突然卡住，因为于寻舟偏过头来，两人的鼻尖不过咫尺之遥。
舞台上的歌者唱到最热烈处：“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郑小千盯着于寻舟的眼睛，看着烛火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
晚风卷起她们交叠的影子，将那些未说出口的情愫揉碎在歌声里。于寻舟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反而微微扬起下颌，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河面，郑小千才如梦初醒般站直身子。
她摸出手机假装看时间，身旁传来窸窣响动，于寻舟摘下帽子，微卷的发丝散落肩头：“原来山城的情歌，这么直白。”
郑小千想说些什么化解尴尬，却听见对岸又传来新的歌谣。这次是轻柔的民谣，吉他声混着流水声，像是谁在耳畔低语。
*
回到酒店，于寻舟解开腰带，手机在包里持续震动，工作群的消息不断弹出新的红色数字，母亲发来的语音还带着嗔怪的尾音：“囡囡，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休息一趟......”
她随手将手机丢在茶几上，却在屏幕熄灭前瞥见一抹熟悉的头像——小土狗吐着舌头，昵称“AAA黑心商家”在列表顶端闪烁。
点开对话框，一张古镇夜景的照片：蜿蜒的河面上，万千河灯如星河坠落，下方简短写着：“今天很开心，晚安。”
空调的冷风拂过发梢，于寻舟忽然想起郑小千讲解方言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对方替自己挡住人流的肩膀，还有放河灯时烛光映亮的侧脸。
她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删除又重输，最终只留下两个字：“晚安。”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手机突然震动，新消息提示音与窗外的闪烁的广告牌一同亮起。郑小千秒回的消息带着跳跃的温度：“最近有想吃的零食吗？明天小卖部给沪城人民打骨折！”
于寻舟望着屏幕，她关掉刺眼的顶灯，任由月光漫进房间，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她嘴角的弧度。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混着昌州特有的烟火气息，飘进半开的窗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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