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玄带着他,深夜踏入宫门。
御书房门虚掩一寸,风掠过宫灯,烛火轻颤。
任玄走近书案,视线落在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上,不掩杀气:“刑部左侍郎赵为知,这人——我要他的命。”
书案后的皇帝不以为意,秦疏抵过一份名单,语气不紧不慢:“自己添上,秋后一道斩了就是。”
任玄不动,声音冷硬:“我不等秋后。”
他语气低下去一寸:“今夜。”
皇帝这才停笔,抬眸看任玄,只问起:“找到了?”
任玄沉声应了一个‘是‘字。
皇帝不言语了,只从书案旁抽出一卷空白的圣旨,语气不咸不淡:“深夜发难,认真点写,罪名要禁得起推敲。”
裴既明站在一旁,看着那一笔未落的空卷。他忽然觉着,这位新帝,对他们这号人来说,倒是个难得的好主子。
人啊,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到了将死之际,往往能爆发出一辈子都没有的戾气——和骨气。
那刑部左侍郎被暗兵按在地上,满脸是血,嘴角却淌着冷笑。
他眼里映着火光,映着任玄的脸,疯了一样地狂笑着。
‘任玄!你不就是想知道,当年是谁构陷卢节?!跪下给爷磕个头!老子告诉你!’
任玄蹲下身看他,目光平静如水。
“卢家死了三百余口。”
“除了卢节——你给我三个名字。”
“我放了你,怎么样?”
那人愣住了,他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除了卢节,卢家还死了谁,没人在乎,都是些背景板罢了。
暗兵营的地牢阴冷湿暗,空气里有火油和血的味道。
裴既明施施然拉开长匣,里面的金属器具哗啦落地,撞出一串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
为了杀人,他专门穿了一身白衣。裴既明记不起那是多少年前的规矩了,那帮所谓的‘师者’,强迫他们素服杀人,白衣上溅到血,他们就得死。
地上那刑部侍郎眼睛瞪得圆滚,整张脸扭曲得不像样,疯狂挣扎着捆在身上的绳索。
“任玄!本官是朝廷命宫!!你——你无权用私刑杀我!!”
裴既明微一挥手,一根极细的银刺瞬间没入那人的喉咙,那人还能呼吸,却再喊不出半个字来。
他偏头看向任玄:“吵,不是吗?”
任玄没出声,只默然走上前,反手拔出了那根银刺。
“让他吵。”
地上的人,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现在任人宰割的处境。
“任将军!任大人!”
“下官不知——不知做错了什么啊!!”
“您饶下官一命!给个机会!!卑职——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万死以报!!”
任玄垂眸看他,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不必了,你今夜死在这里就可以了。”
话音落地,裴既明慢慢蹲下来。
他问:“老任啊,你想他怎么死?”
不是仇人,不带私怨,“杀人”本身,对他们而言,就像一种玩出花来的手段。
任玄没有说话。
他站在灰尘、血味和铁锈里,冷风透骨,眼前的人近在咫尺——
他却像是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这就是他找了多年的凶手,一个贪生怕死、两面三刀、不名一文的废物。
这废物花了一千两银子,借了三名最低阶的暗兵,当着卢节的面,杀了卢家一十七人。
这种废物,凭什么能杀他的人?!
任玄蹲下身,他冷冷开口:“赵大人,有一件事,我想了很多年都没想明白,那年卢节谋反,卢节的罪都还没定,为什么卢家就开始死人了。”
对方瞬时脸色煞白:“将军!是高尚书……都是高大人!高庆指使我们杀卢家的人……诛卢节的心!”
裴既明在旁缓缓摇头,语气淡得像审卷。
“高庆只说过后半句。”
“怎么做,是赵大人您自己想的。”
“人,是您杀的。”
“功劳,是您向高庆邀的。”
“如今事到临头,何苦推脱呢?”
那人浑身都颤了起来:“任将军!您明鉴!!高庆那混账催着要认罪书……卑职是迫不得已……哪怕到最后,卑职都没伤卢尚书分毫啊!!”
任玄低头看他,忽然笑了一下:“卢节的命那么值钱吗?”
怎么他审过人,开口闭口,都是卢节。
卢家死了三百余口人,卢节明明是死得最晚,死的最痛快的那一个。
他缓缓开了口:“高庆,我杀了。高家七百口,我杀光了。既然死无对证——”
任玄目光扫在那人身上,冷淡如水,字字诛心:“赵大人,你自己去向高庆要个说法吧。”
裴既明没有等任玄的下一句话。
他站起身,弯下腰,拾起一柄钩刃,那堆铁器中发出一声极细的金属音。
惨叫声随之而起。
像被撕开的布,尖锐,嘈杂,恼人。
任玄站在那儿,他没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看着那熟悉的血,从熟悉的角度流下来,打在地上。
裴既明手断干净,沉稳,干练,毫不生疏。
地上的人翻滚着,哀嚎声没完没了。
任玄感觉不到快意,他甚至不耐烦的在想,这个人,还能抗多久。
他还能嚎多久。
——士安是不是也哭过?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任玄整个人僵住了。
他拼命想把这个念头按下去,可它像疯长的藤,从他心口一寸一寸的往外疯长。
越压,越清晰。
画面开始自己冒出来,他的士安,在刑房里,也这样哭、也这样挣扎、也这样哀求。
那个沉冷到近乎偏执的青年。
喊什么,他不知道。也许是名字,或许是他的。
任玄的呼吸开始不稳,他没动。
不会……他的士安,不会那样的哭,不会那样的喊。
所以没人知道,所以没人救得了他。
可他胸口像是炸开了一道缝,一呼一吸,全是火烧的疼。
他痛得快疯了。
裴既明看到任玄忽地冲上前,手一伸,拎起那混身是血的人。
任玄像是想要一个答案,不论如何。
他看到任玄近乎偏执的开了口:“他扛了多久?!”
“卢士安他扛了多久?!!”
“他……有没有喊疼?有没有哭?”
“有没有——”
任玄声音一顿,喉咙像被什么卡住。
“有没有喊过我……”
任玄攥着那人,指节用力到发白。
那废物浑身抽搐,嘴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喘息,连求饶的声音都说不出来。
“老任!别这样!”裴既明急声:“说了——别再想这些!!”
可任玄没听见。
任玄手中的人扔在抽搐,那废物像是要痛死了。
任玄从裴既明手中,夺过了那柄骨刀。
裴即明看到对方用那把刀、在自己手臂上剖出数道血痕。
任玄轻车熟路,那不过是一套再熟不过的流程。
肉翻卷开来,鲜血汩汩而出。
任玄面无表情,低头看着那伤口,声音干涩得发哑:“老裴,这很痛吗……?”
裴既明不出话来,终了,他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没有,这有什么痛的。”
他喉结动了动,声线几乎被夜色吞没:“喂,老任,你在哭。”
任玄一怔,后知后觉地抬手,他蹭了蹭脸。
任玄怔怔看着手背上是一片温热,似有失神:“老裴你这骨刀,果然还是太疼了。”
裴既明半句都说不出。
他们出生入死几百场……任玄扛不住的刀口……裴既明没见过……
裴既明喉头发紧,他看到对方强撑着冲他笑起,一片惨然:“我当年……就不该喝那杯酒……他那个人……就是天性凉薄……”
“老裴,我在哭啊……”
任玄像是真的要哭了:“他怎么忍心……看我这样?”
裴既明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可那天夜里,他回到卫所,调出了十年的旧档。
三千多卷。全是这些年北部借调命单的卷宗。
低阶死士的任务细节,不入主档,只记数目、不记姓名。
可他还是在找。
他想给任玄一个答案,哪怕一个……没那么糟的答案。
他让北部卫的千余号人,连着找了半个月,可他找不到。
他回不出答案,所以他写了一张假的。
他从最靠近那一年的卷宗里,挑了一卷没人动过的,借调名册编号靠前,任务地点模糊,连细节都无从探问。
他把卢士安的名字填进去。
他写得极认真,他甚至还在结尾批了一句:“尸骨已葬北郊。”
然后他把那封卷宗折好,带去了皇城。
那封卷宗,裴既明终究没能送出去。
那一日,他在眸中印满城的素幔白幡,久久没能回神。
他那尸山血海都一道滚过来的同修,病了半月,再没起身。
大乾朝镇北将军任玄,病逝于京中府邸。
葬于昭陵。
···
房间内,裴既明长长叹了口气,眉间尽是无奈:“殿下,我指定叫不醒他。”
——上一世,我就试过了。
秦疏啧上一声,觉得不对:“这么严重,任玄能怕什么?”
裴即明摇头,只问道:“卢大人不行吗?”
方行非摇头:“任玄的梦中没他。”
裴即明心里咯噔一下——好好好——完蛋。
说话间,江恩匆匆而入,语出惊人:“殿下!我家将军醒了!!”
此言一出,屋里的众人皆是一惊。
方行非挑了挑眉,脸上罕见露出几分审视意味:陷入魂术的人,不靠外力,这么快就能自己破梦。
这任玄,不简单啊。
方行非刚起的一点点兴趣和滤镜,在见到任玄本人的瞬间,裂开的稀碎。
屋里,任玄像是刚醒没多久,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人都没下床,只抱着塌边坐着的青年,嗷嗷的哭。
一面哭,一面还喊着对方的名字,声音哑得发颤。
任玄抱得极紧,卢士安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可一想到任玄这样的人,居然能哭成这样,想必是真的吓得狠了。
青年只是温静地将手搭在任玄背上,低声回应着他,一遍一遍,极有耐心。
同样是卢士安,率先察觉的门口这帮不速之客,青年低声开口:“喂,任玄,有人来了。”
任玄理都不理,只管死死抱着人,继续哭的毫无形象。
秦疏挑眉,决定做一个贴心的上司,给下属一点个人的空间:“我们去正堂等他。”
···
正堂内等了小半盏茶,任玄才着好衣,稳稳当当地走进来。
任玄这厮向来调整的极快,他朝着秦疏抱拳一礼,神情从容:“殿下。”
刚才那个一边嚎啕一边扒着人不撒手的模样,好像从未存在过。
裴即明不给他机会::“老任,丢了半刻钟人,终于丢完了?”
秦疏同样饶有兴致,他似笑非笑:“任玄,你都梦到什么了?”
任玄干咳一声,扯开话题:“殿下找我何事?”
秦疏也不兜圈子:“溪云和你一样,也中招了。需要你带他出来。”
任玄微怔:“我?”
秦疏点头:“方行非说必需是梦里出现的人,我不行,但溪云梦中有你。”
讲到这里,秦疏补了一句:“对了任玄,你怎么出来的?”
任玄低眉,对照自己的情况,猜的七七八八:“殿下,我大概知道世子陷在哪里了。”
任玄:“您前日杀的那名偃师,可能让世子想起来一些不好的东西。”
如果是那一段的记忆话……
任玄视线转向方行非,目光不善:“二爷,陆世子梦里,不只有我,也有你吧?”
服了,这厮又想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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