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天相显异，魇都有难。”一身粉衣的般玥在门前道，手里稳稳当当端着一碗醒茶。
这醒茶是玉鸣常备“药物”，不消酒，不醒神，独醒梦。
他将披在身上的毯子褪下，整个人站起来时都像是抖落了一身的尘埃，掉在地上独画一圈牢，满身的浮沉压的他寸步难行。
“何事？”他许久才打开自己的嗓子。
般玥推门而入，明明生的一张讨喜的俏皮脸，却是一脸的阴狠之相。
“家主，魇都风云变幻，恐已生变数。”
玉鸣这才抬起眼皮，疲惫的看了她一眼，一夜的梦魇折磨的他毫无脾气。
般玥抬手，将醒茶递给他。
玉鸣眨一眼后又低垂下眼眸，看见倒影的自己的一张脸，他还未有苍老之色，但眼底青到发紫的眼圈却让他长了不少岁数。
玉鸣接过醒茶，般玥将地上的毯子捡起来，重新拍了拍，又将其给玉鸣披上。
玉鸣迈出木门，天边挂着的那一轮藏匿在雾色里的月，不知是雾染月，还是月染雾，它们显示出比霞光还要惨淡的红色，整整一片笼罩下来，似是天灾来临，噩梦将至。
他将醒茶一饮而尽，在此看向同样的方向，方知这不是梦。
“这样的景象，多久了？”
“家主昏睡了两个时辰。”般玥在他身后如实道。
“韶鹿……”他嘴里念叨，逐渐清醒过来，“即刻备一匹快马，前往魇都。”
“家主，敢同您一起进入的家仆，只有般玥。”
“那就让他们都在外面守着，围住魇都。”玉鸣挥舞衣袖，情绪渐渐激动起来，“不能让她逃了。”
“是。”
“真的要进去吗？”玉兰看着此情此景，忍不住问千里渡。
千里渡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说，“这样贸然前进，确实不妥。”千里渡停顿了一下，才又说道，“但我有必要提醒你，你可知这雾障血月，此征兆何意？”
“啊？”玉兰天真懵懂的看着他，“乘风师兄，在说什么？”
千里渡叹气，以一种无奈的神色看着他，却是并非对玉兰什么都不知道的无奈，而是对现在局势的无奈，“此行凶险，在此雾障内的人，恐已遭不测。”
玉兰一愣，这才逐渐明白千里渡之前所说的所有含义，“师兄的意思是，我阿娘有危险？！”
千里渡无法，只好点头，只是这样的情形，恐怕已不是在危难中了。
“那我现在就得进去！”玉兰不管不顾，闷头就要闯进去，这雾障却推得他寸步难移，好不容易钻出来一个窟窿，又把他呛得咳嗽，一时半会儿迷了眼。
千里渡拦住他，挥手知灼，眼前雾散，劈开一条羊肠道，在所有的谜团里这一双眼睛如明星点亮了方向。
这刀锋蛮横，与他本人出入颇多，玉兰被这迷蒙的前途遮地睁不开眼。
“师兄，我的阿娘真的一直住在这里面吗？”玉兰说这话时，死死地盯着前面。
千里渡点头，回头看他一眼侧颜，把剑收回，“只是听说，玉夫人一直驻守此地，可无人看望过，并不知真假。”
玉兰失落的垂眼，他还是太稚嫩，一身粉衣更让他显现天真，不知还要到什么时候，他也能像玉鸣那样，连带着这一身粉衣也能穿出肃杀之气。
“我要去找阿娘了。”玉兰握紧佩剑，大有一种不会再回头的架势往前走，走进千里渡劈开的一条路，身影慢慢堙灭。
千里渡在玉兰身影快要完全消失的时候跟了上去，在进入雾里之前，突然站定了脚步，微微回头，又继续往前走。
一道黑色的身影疾步跟上他们，在这道痕口快要合拢之前融入了进去。
“你也想不出怪我的法子了吧。”林立在血水里清洗戟沉上的血迹，把它收回了剑鞘，看着千里海沉睡一般的面容，还存有徒劳的侥幸心理，“我们本就是互帮互助，你醒来若是怪我，我就真的分不清到底什么是是非，什么是黑白了。”
“你也都听见了，她认识我，她知道我的，我杀害了一个记忆里有我的人，那是我的过往，我亲手斩断了它，我就已经下定决心的会跟着你，听你的话，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我会保护你，比你手里握着的任何一把刀都要快，所以她的死，只是因为我根本不再需要什么过往，那对我来说，大概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知道，我也是从竹林里出生的人，姓千里的都没有来世，自戕是大罪，你若是肯为我想过，我大概就是那样而死，才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林立便是这样，带着满身的戾气，一身的腥血，对着毫无反应的千里海如此坦白。
晓梦的尸体就躺在一旁，自然是听不见他这一番话了，只是她这样的身姿躺在血泊里，尤为的艳丽，她的身体里仿佛还藏着活力，存在着人的气息。
“你不弃我，我便生死相随。”林立抱起他，脚踩这一地哀怨，步步生花的离开，“但你哪天若是真的放弃我了——”林立犹豫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开口，最后小声的嘟嘟囔囔道，“那我躲得远远的就是了。”
天与云与月，彼消彼长，聚拢时是一团，又聚又散，来来去去，和这不尽的人，分分合合。
玉兰围着一整座魇都大海捞针的寻找，雾气入体，他不管不顾的寻觅，千里渡在身后紧步跟随，用衣袖捂住口鼻，怎么也抓不回玉兰。
“哑思。”
玉兰猛的站定脚步，驻足回望，“阿娘？”他看着迷蒙蒙的雾气，“是阿娘吗？”
千里渡站在空空如也的长街，玉兰已经没了身影。
“你回山里吧，乘洋已经睡着了，不必让他知道。”
面前的大门怎么都不让他进去，千里渡掩饰不住失望，“可我给乘洋带了一些东西。”
“那些他都已经用不上了，不必再多些物件徒增念想。”千里樟把门半掩着，生怕千里渡能够窥见一般。
千里渡就是这样，被父亲高大的身躯一次又一次的阻隔着。
“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看看乘洋？”
“生死无常，生着的人迟早要死去，少一些牵挂会免去以后诸多牵绊。”
“可乘洋还小，我也尚在风华，还不必考虑生死。父亲不也一样吗，明知道生着的人迟早离去，却还是和阿娘有了牵绊，并且长久的陪伴着彼此。”千里渡急红了眼，并不理解千里樟为何要这样阻隔他们兄弟二人，“更何况父亲和阿娘之前本是毫无牵挂的人，不也不顾生死无常的在一起，从未考虑过失去彼此的时候吧，这些对我们，对你们来说，都是为时尚早的啊。”
千里樟闭目斟酌，再睁开眼睛时依旧是一脸的不可抗拒，“你且先回去罢，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千里渡眼睁睁看着大门和被打开时一样缓缓地关上了，就和父亲刚才闭上的眼睛一样，睁开时依旧决绝。
“乘洋。”千里渡默念一声，却未曾想也有了回应。
“哥哥。”
魇都的雾气会因为风向而发出声音，这些声音变幻成各种入迷者所想听见的声音，而梦魇的魅力就是让这些有形的雾又变成所念者的身影，所以千里渡一不小心，便看见了千里海的身形，一时难辨真假，又心如明镜，一眼识破。
魇都的局很容易破解，只要当局者能够听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名字也不回头，这魇都的雾与风与空穴无异，却又很少有人能够做到。
千里渡回头，那稚嫩的神采，眼里所绽放的期盼，朝他伸出的手，咧开一排排好不容易长齐的牙齿，不停地只为他索要一个拥抱，嘴里已经可以完整的不能再完美的唤出一声，“哥哥。”
千里渡看着他，自然是毫不犹豫的张开了怀抱，却又未前进半步，白白拦住一团雾的自我满足，无比清醒道，“快快回去了罢。我只是来看看你。”
言罢，扭头而去。
千里渡当真只是再看看他的模样，能够这样再见到千里海儿时的模样，这对他来说，已是莫大的荣幸。
可若魇都的威力尽在于此了，也就不可能只是这样名声在外了，魇都拥有和人一样的意识，无怪乎是一座鬼城，能够变幻无常，扮人样，洋人声，自然便会有记忆，储存着，扭曲的重现。人脑海里的记忆储放久了会缺棱缺角，魇都自然也是，如若能将自己的记忆情景再现，自然也会和词不达意一般无法完整的赘述。
当迟来的玉兰能够再次见到自己的母亲时，她已经变成魇都的记忆了。
玉兰回头能够再次见到的晓梦，已是千里海醒来时看见那脖子脑袋艰难拼接在一起的晓梦了，那道伤口流不尽的血就和当时一样，在向玉兰跑去。
可怜玉家的小公子太久没有见到自己的生母，一时间竟然没有辨别出来，可是经历短暂的记忆拼接，模糊的眼睛，隐约还记得唇齿的轮廓，哼哼出来断断续续的歌谣，逐渐显现的人脸还和面前的鬼怪有着两三分的相似。
“啊……阿娘？”玉兰不确定道，在让自己接受结果之前，过度的喘息反而让他无法自我控制的呼吸，一深一浅，成为不规律毫无节奏的零星细雨一点点打落在皮肉上。
晓梦朝他盈盈一笑，“哑思啊。”
这只是魇都所记载，晓梦生前所在内的影子，所以这笑不是笑，至少不是对着现在的玉哑思。
“阿娘，这些年你都在这里吗？”玉兰无法同时克服和抑制自己的思念和恐惧，它们在天秤的两端折磨着他，“你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们都说你和阿爹分开了，不会再回来了，也不要我了，为什么你一定要呆在这里，为什么不把我也带走？”玉兰对着一段影子迫切地问了好几个问题，“你又是因何成为这副模样。”玉兰摊开双手，似乎是想要接住什么东西。
夫人弃子而去。
玉兰的脑海里被这几个字填充到溢出来，挤不出一点缝隙，抽不去空间，被这样撑得快要到达极限，还不够完整表达出情感的字句让他无法再有多余的气力支撑着自己完好的站立。
“阿娘，你回答我啊，你说话啊……”玉兰当真是糊涂了，殊不知在他眼里所看见的晓梦到底是何模样。
另一个影子从迷雾里走出来，身段逐渐可见，腰间的细绳束缚似的缠绕在身，手握长剑，出现在了晓梦的身后。
玉兰的瞳孔发生变化，这身影他一瞬间就认出来了。
“千里？你怎么在这里？”玉兰不确定道，“你怎么会在魇都，你不是已经逃走了吗？”
玉兰克制住自己激动的内心，手指尖都在颤抖，“这是我阿娘，你还没见过吧，我都给你和百里说过了，我阿娘是极美的人。”
影子没有回应玉兰，沉默的立在晓梦身后。
“千里？”玉兰不确定的呼唤了好几声，却看见影子突然抬起手臂，手里握着的长剑抬起，又狠狠地下坠，落在了晓梦的脖颈间。
温热的血变得温凉，最后完全阴冷，泼了玉兰一脸。
晓梦应声倒地，头颅滚到了玉兰脚边。
玉兰还呆愣在原地，怔怔的看着晓梦的头，它还在看着自己，一双眼睛没有任何他多年所期待看见的期望，死气从嘴里冒出黑沉沉的烟，把玉兰的眼睛熏得又酸又涩，嘴里尝到了苦味，最后毫无顾忌的吐了出来。
这是他多年未见的母亲——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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