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海从祠堂中一出来,抬头就立刻看见了百里川。
“百里?”千里海走上前,“你怎会在此处等着?”
百里川似乎也愣住了,他原以为家主会和千里海一起出来,他就好借故说是夫人要找家主,就在这儿等着了,没想到会是千里海一个人出来。
“我睡不着,出来闲逛一圈,看见今晚祠堂的灯很亮。”
千里海点头,没有对他有任何的怀疑,“那你快回房休息了吧。”
千里海从百里川身边走过,对方立刻就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寒气,“怎么这么冷?”
“变天了,自然要冷些了。”千里海对他笑了一下。
“那我陪你回房。”
千里海也没有拒绝他,或许是百里川看出来了他走路时有些困难,强忍着,每一步都非常的困难。
百里川只是陪着他与他并肩缓行,回房的这条路变得异常漫长。
“百里啊。”千里海颇为感慨道。
“怎么了?”百里川触碰到了他的衣袖。
“你那时是怎样找到我的?”千里海问他,握紧了自己手心的疤。
百里川沉默,“我只是听闻你在魇都,顺下而找,找到你的。”
“谢谢你,百里。”
百里川欲言又止。
“百里,我死后你还会在千里家吗?”千里海突然这样问他,这样的夜晚突然变得格外的凄凉。
百里川皱眉,“你不会死。”
千里海摇头,“百里,你不知道。”
“我怎会不知道?”百里川有些恼,自从千里海醒来后再也没说过好话,近乎每一句都像是在交代遗言,“你能不能别把这个字再挂在嘴边。”
“百里,你是我在这世上遇见的第一个好人。”
“我只是小偷,不是好人。”明明是千里海在说谎,他却要眼神闪躲。
“我还记得,你给我说过,你总是因为肚子饿去偷东西吃,不过我不觉得你这样就是你的不好。”
千里海以前问过他,问他肚子饿的时候怎么总是偷同一家店铺的包子,然而百里川那时也是很没心没肺的回应他,看这家包子铺老板不爽,每次偷一个包子都要追半条街,于是为了报复他就只偷他家的包子。
“也只有你会这样认为了。”
“他们还未了解过你,只是因为你偷东西就断定你的不好,我不是很赞同他们。”
“你今夜很奇怪。”
“哪里奇怪了?”
百里川看了他一眼,又仓促的移开视线,“说不出。”
“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千里海顿了一下才又说,“百里,你从未说过你父母的事。”
“……抛弃我的人,有何可说。”
“可是你初来之时,说的是你走散了。”千里海疑惑道。
百里川没想到他当初随口敷衍的一句也能被千里海记到如今。
“从未找过我的人,不就是抛弃吗?”
千里海叹气,“但是之后你又说,你父亲将你卖做奴隶,你自己逃出来,四处流浪。百里,你能对我说一句真话吗?倒是帮你找了好几年也没有找到你的父母。”
“你想说什么?”百里川面不改色道。
“我想让你离开这个地方。”千里海停在房门前,“想让你回家。我死了之后,你可怎么办啊。”
若是换作以前,百里川定会回答他,死了就是死了,他死了又与自己何干。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这样的话再怎样他都说不出口了。
百里川没说话,千里海正要打开了房门,手腕被百里川按住,“走吧,我带你逃。”
千里海回过神后笑他,“你说这话就像是要与我私奔一般。”
“我没在和你说笑,等天亮之后,玉兰他们进来,我们就再也走不掉了。”百里川就这样真诚的看着他,看着千里海,有那么一瞬间,千里海真的想逃了,他确实无法接受,接受他为别人活的这十八年,最后还要成为替死鬼。
“百里,不是我们,只有我。”
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千里海一下子不能呼吸,
“你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就不要再见我了。”千里海让百里川松开了自己的手腕。
“你就这么想替别人去死?!”百里川对他吼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了吗?”
无名风吹了很久,直到百里川自己已经冷静下来过后,千里海才缓缓开口,“我再也离不开这里了,所以我才会想让你离开,若今日之事不会发生,我自是舍不得你,又怎会忍心让你离开呢。”
“你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法子解决。”
“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绞尽脑汁去想了就会有办法的。”千里海的语气变得冷漠,声音也变得沙哑,但是他还是收整了一下情绪,想要和百里川好好说,“百里,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有觉得我像过谁吗?”
百里川是个很聪明的人,大概也有从小流浪缘故,懂的人情世故也比千里海多许多,今夜千里海被家主叫走谈话,再加上千里海的反应,定是知道了什么不可告知的秘密。
“若说和你外貌相似的就只有大哥了,而我只知道你是千里海,我也从未将你和大哥分不清,至于他人,我就再未见过和你相似的人。”
“在这个时候,你变得不像你了。”千里海知道百里川这是在哄他,还是推开房门,准备进屋,“你可以不用变成这样的。”
“我虽是被千里家收养,可与你一同长大,就算我再冷漠,总不至于半点情义都没有,眼睁睁而坐以待毙的看着你赴死。”百里川的语速也变得很快,仿佛再不快些说出口下一秒千里海就会消失。
“这是家主予你的情分,收养你,把你带回来的是家主,并非是我。我们只不过是都遇见了无能为力的事,帮我救我都不是你的职责所在。”千里海想了许久,“我还是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百里川气结,近乎咬牙切齿的回应了他,“你休想。”
千里海站在屋内,看着百里川的模样,最后还是无奈的摇头,“百里,我一直知道,你待我就如我兄长一样好,这样的情分我会一直记着,今夜别再守在这里了,回屋去吧。”
房门逐渐被关上,千里海始终都低着头,直至房门紧闭,百里川再看不见他。
玉兰带着玉家的弟子在竹深客栈住了十四日也未见千里家的人,一直是一个叫阿黑的百姓来回的跑腿传话——他家的产业多是在水上,皮肤晒得黑黢黢,大家都喜欢叫他阿黑。
今日阿黑前来传话,千里海人已苏醒,千里家的大门打开。
听完之后,玉兰恶狠狠的看着阿黑,他身旁的家仆阿狄立刻会意,当即上前对阿黑破口道,“千里家何时有这么大的威风?我们小家主亲自前来,可不是来拜访的,而是问罪领人,这样也不肯亲自出面相迎?”
街上的人都在看着,阿黑也没被灭了气势,“大少爷说了,此事是二少爷蒙受的冤屈,你们既是来者不善,为何要迎接?”
阿狄毫不示弱道,“那我们也是客,你们竹深就是这样待客的?”
阿黑摊手,这样一看,他的手心和手背中间仿佛有一条黑白分明的界限,“玉家来势汹汹,实在是不像客。”
阿狄又要反驳他,一位老伯从他们中间走过,似乎是眼睛有些不好使,盯着玉兰他们半天后,从自己的篮子中捡出自己认为最新鲜的一个桃子举在了玉兰面前,“公子,买桃吗?”
“阿伯,他们不会买桃的啦。”阿黑提醒他,想把老伯扶到一边去。
玉兰看着心烦,阿狄立刻又气势汹汹上前夺过老伯手里的桃子,又一并将装有桃子的篮子全部抢走,阿黑正想插手,阿狄随后就往老伯手中塞了沉甸甸的银两。
阿黑:“?”
“诶?”老伯没有反应过来,不用掂量手中的银两就知道给多了,“公子,给多了。”
玉兰回头瞪了一眼阿狄,阿狄无辜的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自己哪一个步骤做错了,一个人有些抱不住这篮子。
“我们确实也不是客,既然千里海已醒,那就进去。”玉兰道。
“是。”阿狄道,把篮子给了后面的弟子。
阿黑牵着老伯让开,阿狄还不服气的回头看他一眼,从篮子里拿出一颗桃扔向了他,阿黑接着,还道了谢,又把阿狄气的够呛。
都说竹深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如今一看确实如此,在魇都一直阴郁的玉兰也能感到好受些了,这些时日,身上的阴霾倒是扫去了不少。
千里海正跪在祠堂中,他发神的望着地面,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千里樟进来也没注意,直到千里樟拿起了桌案的戟沉打向了他的后背,他疼的下意识挺直了腰板,伤口一下子裂开了。
“这一打,只因你腰背未挺,并非罚你。”千里樟放下戟沉道。
千里海忍着痛没吭声,随后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千里樟亲手将他眼用白布蒙住,失去视线的千里海就连跪着都感到有些重心不稳,腰间的细绳被解开,随后绑在了他的双手上。
这回他只能依赖自己的耳朵了,集中了注意力,却只听见千里樟离开的脚步声后再没了动静。
他的手心在出汗,已经是分不清是因为伤口还是因为害怕,身体正在微弱的颤抖,连带着呼吸都开始变得被如风吹的烛台一样断断续续。
“小玉儿!我的小玉儿!……”千里渡扶着抿笑跌跌撞撞的跑进了祠堂中。
千里海侧耳听见了母亲的呼唤,腰背也挺不直了,一下子难受到胸腔里有如积水一般的呼吸困难。
抿笑满脸的倦容,穿着一身长衫跪在了千里海面前,一下子把千里海揽入了怀中,紧紧的抱着不着一丝痕迹能够逃出去的怀抱。
抿笑正要抬手解开千里海身上的束缚,千里樟已经带着玉家的人回来。
“阿笑!”千里樟出声制止。
抿笑一看他这么快就回来了,马上又抱住了千里海护着他不让别人靠近,“枕歌,你真的要杀了小玉儿!为何你还要犯同样的错误,小玉儿是我们的孩子,你为何还要这样对他!!”抿笑的声音近乎沙哑,千里海在她的怀中安静的躺着。
“阿笑,就是因为我们总是惯着他,才让他无法无天酿成如此大祸,如今是他的下场,也是我们的下场。”
“小玉儿只不过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会变成什么样都是他自己决定的,如若枕歌真要罚小玉儿让他知道犯错的后果大可以把他打得半死,我绝不心软心疼!你又何苦要他性命,安他莫须有的罪名。”
千里海不知这是第几次差点喘不过气,这一次是在抿笑的怀中,听着她的话后反而是越来越无法泛起涟漪,心绪变成了一面照着自我的镜子。
抿笑还不知道,千里樟已经如何的否认了自己,恨不得扼杀自己的存在,他现在很是听不得“成为自己”这一类的话。
玉兰双拳紧握,尽管大难临头被父亲放弃的千里海却还有母亲庇佑,他自来到竹深那一日,还没有想好怎样逼迫千里家交出千里海,千里樟就已经毫不犹豫的答应他如何让千里海以命抵命,他忍不住嘲笑千里海的父亲竟会如此抛弃自己的孩儿,却没想到还有如此庇佑千里海的抿笑。
“千里家主答应我来,又为何让我看这样的戏码?”玉兰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恶气,却不自觉的红了眼,是杀心渐起却又不自知的羡慕。
“乘风,带你娘回房休息。”
“白瓷儿别听他的!抿笑扭头对千里渡大喊,从衣袖中拿出早已备好的刀。
“阿笑!”
“你别过来!”抿笑没有拿刀指着千里樟,只是捏在手里,“枕歌,回头吧,已死之人如何复生?”
“那如若不以命抵命,已死之人又如何安息?”千里樟道,“阿笑,我们抛开过往种种,如今局面,乘洋不能脱身。”
“以命抵命我可以!”抿笑立刻接下了千里樟的话语,“我收回刚才的话,小玉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犯什么错就是我的错,他犯错就是我没教好,今日玉公子来,是为了要我孩儿的性命,拿我的便好!我愿意承担我孩儿犯下的所有错!”
玉兰皱眉。
“胡闹!乘风,你娘现在情绪不稳定,带她回去。”
“枕歌。”抿笑拿刀指着自己的脖子,“就让我来吧。”
“可是千里夫人。”玉兰道,“你的这条命可无法让我消除恨意。但若是夫人执意,我失去的是双亲,要想让千里海承担与我同等的痛苦,那千里家主——”玉兰扭头看向千里樟,“也会和夫人同心吗?”
竹林间传来咕噜咕噜的鸟叫,只有玉兰和千里渡被吸引的寻着声音看了一眼,咕噜在半空中不留足迹的飞翔半天也未曾落脚下来。
抿笑似乎是被玉兰的这一席话说的愣住,眼泪先是断弦一般落下,千里樟趁她愣神之际,指尖捏起一片竹叶,竹叶向抿笑飞去,弹开了她手里的刀。
抿笑的手受伤了,千里樟健步至她身旁,精准的点住抿笑的穴位,抿笑未及反应晕倒过去,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滑落。
脱离了抿笑的怀抱对于千里海来说也像是一场解脱,尽管她就在身侧愿意为他付出再多,他也是一言不发。
“玉老家主在世时是个正直的性子,从前也时常与千里家来往,只是病重后便听闻一直在家中郁郁寡欢,我们也不曾离家去探望,上一次见面也是十七年前,未曾想长辈的旧伤未愈,晚辈是更添遗恨。”
千里樟将抿笑交给了千里渡,从桌案拿起戟沉,戟沉剑出鞘,千里渡欲言,被千里樟拦下。
“你又要为他作何?若你觉得他的命可以让千里整个家为他相伴,大可再为他辩解。”千里樟斜睨过去,“我昨夜与这逆子长谈,他对我这个父亲也已是心存不满多年,满嘴的狭隘之道,更是明知故犯不思悔改,我为人父没有教导好他,让他变得这般不忠不义。今日便是对他上的最后一课——杀人偿命。”
“千里家主果真是深明大义之人。”玉兰第一个拍手叫好。
千里海自是觉得千里樟的这一番话好笑,但他也感到可惜,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兄长,看来即便是自己的兄长,也无法摆脱千里家全心全意的为了自己。
千里樟所做也不过是在他苟延残喘的身体添一道致命伤。他一夜未睡,想了许久,既然他的生死都是为了他人,那是生是死的意义也并不大了,不过是,他活着是为了随时让千里习随时能回来,那他也不过是为了千里习而活,死了便是死了,他在这世间无牵无挂,唯一还想知道的大概就是曲公子现在如何,但依现景来看,大概是不会再与曲公子相见,不如就此作罢,用不能算是难看的死法让他人随意诟病。
玉兰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冷静,他实在是恨透了,不过比起让自己亲自手刃仇人,看见这样父子相残的局面他反而会更加乐意,他也实在是没打算放过千里家,但现在的他来说,不足以毁掉整个千里家,但还是要多亏了千里樟,竟会提出手刃自己亲生儿子这样的事。
如若今日就是死期了,千里海还有一件事尚未记起,不过他应该是来不及想了。他和其他人一样,即将面对死亡之时,颤抖,胃里也莫名其妙的翻江倒海,大概是太过于紧张而泛起恶心,他还是十八岁的少年郎……可千里习也是十六岁的少年郎,又与他何干。
他现在只觉,自己身上无一处是属于千里海这个名字的,他应该是千里习,就连戟沉也是千里习的,以后也应该还会属于千里习,而不是他千里海。
千里渡无时无刻都在看着他,他当真到死也不会为自己再多辩解,不过千里渡已经随时准备好在千里樟落下那一剑的时候冲过去抱住他。
一支箭穿透了平静温和的竹林,箭羽来不及跟在尾巴后面,被卷在半空中,又轻飘飘落在了地上,竹叶与桃花跟随那支箭一起,似是为何人而飞奔过来,擦过了千里海的耳廓,瞬间熄灭了那两盏蜡烛,几缕青烟缥缈,那支箭牢牢的插在了木板上。
残缺的桃花落在了千里海的手背,情景重现如那日生死难测的一箭擦过千里海身旁,只不过今日这一箭,让他的左耳耳鸣了好一阵,痛楚后知后觉的追上来,血也顺着他的脸侧流下来,流在了手背,一滴接着一滴——但这支箭也弹开了千里樟的那一剑,救了千里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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