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年，还是夏天。
凉川的南府一夜之间被劫匪洗劫一空，南府老爷和南二公子死在了家中，大公子和三公子因为去风回山而逃过了此劫。
辰端正式邀请玉兰联手一起敌对千里氏，可玉兰迟迟没有回应。
还是这年，还是夏天，明月却下雪了。
七月的明月大雪纷飞，天上地下皆素白，因为这场雪，许多人未曾料想也毫无准备，从一开始就冻死了许多人。
从不下雪的明月，这场雪从七月飘到了八月，明月俨然成为寒地，直到九月，一个自称从边境赶来的巫师求见了清河居的家主沧晓生。
巫师到来后，沧晓生下令将清河居封了三月有余，再次复苏之时，是沧家小公子病逝的消息。
竹深的气候一直很温和，可冬天的竹林却异常的冷，千里海一整个冬天没有离开房间，房间里的暖炉也从未熄灭，如若不是百里川，他恐怕真的要死在这个冬天。
千里海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正在换蜡烛的百里川，脑袋转向被紧紧关着的窗户，又看向百里川。
百里川背对着他，好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头也不回的对他说，“想死就出去。”
千里海躺下，他现在已经不是自己想不想死了，而是他认为自己就快死了。
“百里，其实一点也不冷。”
“我把你照顾好了，你自然感觉不到冷。”
“是竹林太冷了。”千里海干脆躺下，他的身体现在很是虚弱，就连躺下的动作也很吃力。
“你不必整日跪在祠堂里，没人逼迫你。”百里川点燃了崭新的蜡烛，千里海看见他的影子在跳跃。
“可我除了在那里待着，我活着的意义还有什么呢。”千里海道，“百里，我只有在那里的时候才什么都不会想。”
“和我在一起也什么都不用想。”百里川转过身，“你可以只听我说。”
千里海盯着床顶出神，似乎马上在试用百里川说的话，可是他又立刻眨眼，仿佛又被拉回了现实。
“百里，无法啊……”千里海干脆闭上眼，不一会儿又不得不睁开。
百里川看他总是这个样子，也是无法。自从曲家离开后，千里海就一直是这样，起初不言不语，自罚的跪在祠堂中，百里川没有进行劝阻的陪着他，直到冬季来临，千里海的命变成了一根紧绷着的弦。
“人在没事做的时候想的可真多。”
百里川一听千里海这样说，脑海里便有了一个主意，不过这主意现在还不可执行。
“你一直被关在竹林里，就不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那些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千里海叹息，“百里，我已经不想知道那些了。”
“沧牙死了。”百里川不顾他的想法，直接对千里海道。
千里海显然一愣，怎么说都有些不相信，因为他知道，至少沧牙的哥哥沧澜是绝对不会让沧牙轻易死去的，更何况沧牙还只是个少年。
千里海微微撑起身子，他个人还是不相信沧牙会死，可是这话是从百里川口中说出，若是他不信自己也会过不去，更何况百里川在告诉千里海后有了一段很长的沉默。
“沧牙为什么会死？”千里海终于开口问道。
“哪有为什么，人活够了自然就死了。”百里川坐在他旁边，将他的被褥压的很严实。
“对于沧牙来说，十七年已经是足够了吗？”千里海皱眉。
“那对于你来说，活多久算是够？”百里川反问他，“他是一个聋子，又需要活多久才算够？况且，沧牙是病死的。”
“病死？”
“死前大概是像你现在这样。”
千里海知道百里川在不满他现在的模样，想的还是沧牙的事。
百里川看他一脸纠结的模样，只要能让千里海想些别的事，他就只能提及已经死了的沧牙作为引导，“明月沧氏七月飘雪时，就已经死了很多人。这场雪持续到了九月，据说有一个从边境来的巫师抵达沧氏，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想了什么法子，清河居封城三月后，雪停了，也传出了沧牙已经病逝的消息。”
千里海的神情突然有些痛苦，百里川知道这是他身上遗留的老毛病作祟，却也没有管他，让他自己忍着这一阵痛过去。
“谁都可以死，还没死的人只是时候未到。你能活到现在称得上是幸运，而沧牙的死也能归于天命。”
“那如果是天要让百里必须在某一年某一月的某一天死去，百里也会听从吗？”千里海咬着牙也要给百里川说。
百里川听完他这一番话后嗤笑一声，千里海有些莫名其妙，“你忘了，我不像你，我随时可以离开这里。”
千里海又愣了许久，最后放弃了对百里川这一番话进行总结。
百里川明明想引导千里海多想些别的事，自己却又终结了话题。
就在此刻，吴酽白在外敲门。
吴酽白从被刚抛弃在千里家的时候还很茫然，一腔热血发誓要逃出竹林，结果自己正大光明的从大门走也没人拦着，这天地浩大路途遥远，等他身无分文到陌上的时候，不是乞丐就是尸体，好在百里川竟然会去寻他，将他带回来，让他明白了自己没有逃跑的本事，竹深就是他第一次出的远门，他还能去哪里。
百里川起身去开门，吴酽白在外哆嗦的抱着自己朝着百里川挤出一个勉强的笑。
吴酽白站在门外除了哆嗦也没干别的事，直到百里川稍微错开了身给他让出一个缝隙，他才立刻钻了进来。
百里川关上门，吴酽白站在房子中央，千里海也看着他，等到百里川说了句“别冷死了。”吴酽白才跑到暖炉旁边。
吴酽白胆子小，竹林幽深，或许对于他来说是可怕的，况且竹林里冬天阴寒，他只能厚着脸皮来找千里海，而百里川也不会离开千里海，其实三个人都已经习惯了。
“你在竹林白吃白住了怎么说有段时日了，怎么还是这样。”百里川看他那样子，显然是瞧不起他。
吴酽白还是抱着自己，半天说不出话，巴巴的望着千里海。
虽说是人怂，但是鬼精，他好歹是个孤儿，从小待在曲家主身边，只要是相处过后，就知道怎样找心软的人对他心软。
毕竟千里家也没几个人，数来数去也就五个手指，百里川瞧不起他，千里渡不在家，只能靠个千里海。
已经相处有一段时日了，他看得出想死和想活的人的差异，也很难去将千里海杀人这样的标签贴到千里海本人的头上，原因只有：他实在是感受不到。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看着千里海了，虽然在别人看来他有一种依附仇人的感觉，想活的人却能看出他只是想活。
果然，他这样一看着千里海，可怜兮兮的望着，千里海就对百里川道，“如果竹林不是我出生就在此的地方，我也会害怕。还从未有像百里一样的第二人，从未惧怕竹林。”
“你无缘无故的袒护人，从未想过对方对你的心思。”
千里海还是看着他，“他人能图我什么，如若百里的眉头能松懈一些，他人定不会从百里那儿抓住我的把柄。”
百里川想了半天没再想出驳回千里海的话，这样的情景连吴酽白都见得不少了，总之他二人谈话之时总有一方会突然变得沉默或是说不出话，此刻百里川说不出话后，定会再恨他一眼。
吴酽白抬头看一眼百里川，百里川果然恨了他一眼。
“明月已经冷过竹林了吗。”千里海的视线总算是从吴酽白身上离开，转向了他身旁的火炉。
“不渡寒苦，哪儿来春朝？”
吴酽白不知他二人在说什么，只知道百里川再晚一步让他进来他可能就要被寒苦渡，不见春朝。
“百里说的有道理。”千里海很是难得的对他赞同的点着头，百里川却被他这样惹得有些生气。
“有道理是有道理，道理是道理。”
吴酽白一头雾水的看着百里川，以为他俩好不容易能够想法一致了。
“如若被百里得到肯定的一件事，就不会容许他变成错误的，即使他本身就是错误的，百里也不会认为他是错的。”
吴酽白一头雾水的看着千里海。
“我只是遵从自己的本心，从一而终。”
“百里，从一而终不适合你。”
“那什么适合我？”
吴酽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打了个寒颤，靠的暖炉更近一些，以至于又有了要被灼伤的错觉。
“喜新厌旧。”千里海道。这不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而是脱口而出即是它。
“那我要不要抛弃你呢？”百里川立刻道，语气却是有些急，连吴酽白也能够感受到，“你敢说我喜新厌旧，那我今日为何还要站在你身边？”
“百里还会想念从前的我吗？”千里海问他。“百里，这是一个全新的我，但是以后都不会再改变了。”
吴酽白也开始了思考。
“百里，你会厌弃我的，因为以后的我也将会是今天这样。”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千里海毫不客气的点头了，“百里，这就是我与你陪伴十余年的总结，和我认识的你。”
“没有第二个十年了。”百里川一下子气头之上，将门用力一甩就出去了，平日里，百里川也会发火，但也还未像今日这样摔门而去。
“百里公子好像很生气……”房间里一下子只剩下吴酽白和千里海两个人，空气太沉默了，吴酽白忍不住道。
“是很生气。”千里海却准备下床，吴酽白也一下子跟着站起了身。
“我好像很容易惹百里生气。”
吴酽白稍微有些尴尬的点头，但是事实和千里海确实说的一模一样。
千里海走了两步，吴酽白就想下意识的扶住他，这只是对一个摇摇欲坠的人本能反应。
“千里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趁着百里回来之前出去，这一次百里会晚一些回来了吧。”
“啊？”吴酽白下意识的拦住了他。
“怎么了？”千里海扭头问他，也顺带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没……不等百里公子回来了吗？”吴酽白站的离千里海远了些。
千里海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下，“人总是怕什么来什么，怕死的人会死，怕冷的人也会被冻死，可我什么都不怕，不怕百里生气，独怕再见曲二公子一面，曲二公子会出现在我面前吗？”
“啊……啊？”吴酽白被千里海绕的有些迷糊，不知道这也是千里海这段时日头一次提到曲七。
“也罢。我可以叫你小白吗？”
“可……可以啊。”小白还只有曲老家主这样叫过他。
“小白，如若我今日死了，可以请求你，回到曲家之后，告诉曲二公子，就说，我半夜里梦魇，梦里煎熬，见到玉氏夫妇与曲家主向我寻仇质问，恨意难捱，在睡梦中唤之不醒，猝然长逝吗？”
“你……千里公子，虽说，这……”吴酽白突然之间语无伦次，不知道如何答复千里海，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如果千里海真在这个时候死了，他的命也算是烂在这里了。
“我是你的仇人，你应当恨着我，按照这世间的法则，而我也应当有愧于你，见你时心虚，内心毫不坦荡，我们都这样遵循吧。”
吴酽白难得认真的看着千里海，毫无躲闪的直直盯着他，似乎在寻找破绽，才发现，千里海这样的人，当真是命浅了些，吴酽白能看清他脸上的轮廓，却无法将他的棱角看的很清晰，曾经曲老家主就是这样告诉他的，要想看清一个人，先找到他的棱角。
百里川摔门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门外不知何故紧张起来，他甚至按住了自己的一只手腕，尽力在让自己沉静下来。
或许是相处了十余年的心灵感应，吴酽白打算在千里海准备踏出房门前再多加劝阻，可是千里海却站在原地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千里海看着这扇门，或许打开能看见曲二，也能是百里。如果他和百里任何一方的心肯向对方先一步再靠近一些，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要是百里肯离开现在的我就好了。”这是千里海今日说的最后一句话。
吴酽白还是没能明白，或者说，他不明白的事会有很多，但是再怎样多，都不会像今日这样。
千里海忧愁的走过他身旁，回到床上躺下后，立刻将眼睛闭上，似乎要变得和他给吴酽白说的一样——半夜梦魇，梦里煎熬，恨意难捱，唤之不醒，猝然长逝。
他们纵使有着这样的默契，却也会对对方的心思避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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