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南之巅，终夜里灯火孤寂，还未曾见熄灭。陌上的人或者来见过的人都明白，那一盏灯恐怕会一直这样亮着了，至于何时熄灭，会不会熄灭，还不得知。
“阿姊。”
曲意立刻将手中还在反复翻看的信件折叠收了起来，顺手便压在了一旁的书下。
“这么晚了，还来这里，是想阿爹了？”曲意正准备起身，曲七抬手按住了她的肩，同样跪在了她旁边。
曲七已经注意到了曲意的一系列动作，没有任何叹息，但是如若曲意没有刚才那些动作，曲意说的这一段话也会让曲七再次察觉。
这已经不是这个月第一次了，近来曲意总是这样，让曲七感受到她神经紧绷，有事藏着。
“阿姊也是想爹才来的吧。”
曲意胡乱的点头，随后又敲了一下曲七的脑袋，“你小子，嘴上说着没事，不知道背着阿姐抹了多少眼泪。”
“阿姊才是。”曲七道。
房间里灯火通明，却又微弱。微弱的是每一盏灯都是如此单薄，汇聚在了一起又是通明一片。
“不会再有伤心难过的事了。”曲意说，“至少对于我来说，能让我伤心难过的事只有你了，除此之外，不会再有了。”
曲七看着灯火，静默了很久才说，“真的吗？”
“阿姐还会骗你？”曲意又不客气的敲了他的脑袋。
“阿姊，我已经长大了，怎么还打我。”曲七捂着被曲意打的地方，佯装不满。
“长大了阿姐就打不得了？”曲意哼哼两声，说的很是骄傲的语气。
“能能能，阿姊想打就打。”曲七又嘟囔一句，“打死都不成问题。”
“臭小子说什么呢！”曲意一听这话，立刻蹭起身，用了比刚才更重的力道打向了曲七。
“错了错了，阿姊，错了。果然，在爹面前，阿姊还是能随便打我。”曲七委屈巴巴道。
曲意听了后停手，似乎在想别的事，又抬起了手，曲七以为又要挨打了，未曾想曲意的手心放在了他的头顶，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
曲七也没想到会这样，视线望着地面，便什么都不想了。
“阿姐会想办法让你以后的路变得好走起来的。”
曲七似懂非懂的看向她，“阿姊不用再过多的关照我，阿姊也说了，我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情自己已经能解决了，倒是阿姊……整日一副愁容，那才叫人担心。”
“有吗？”曲意捧住自己的脸，“那阿姐有没有变老？”
曲七认真的打量了曲意很久，最后肯定的说，“有。”
“……”
伴随着曲七的惨叫声，守在外面打瞌睡的弟子也猛然惊醒。
千里海惊醒，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直守在身旁的百里川立刻安稳住了他。
他总是这样，明明彻夜无梦，却总是突然惊醒，大汗淋漓，惊魂未定的模样醒过来。
“百里，你都不需要休息的吗？”千里海第一时间和百里川对话，似乎是已经忘了昨夜的事情。
“你还是很想赶我走？”
百里川回话之际，千里海才看向他，发觉他疲惫的神态，听出了他无奈的语气。
“难道我还要对百里说出不要离开我的话吗？”
“这些话你想说便说。”
他们都对对方低下了头，像是都在为对方找措辞，全然不顾自己。
他们之间的沉默就如冬天被冰封的河流，百里川费尽力气终于河面上凿出一条裂缝，“等雪化了，我想带你出去。”
如果是百里川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千里海不知是该惊讶还是坦然面之，因为今日不同于过去任何时候的他们，但若是放在过往，千里海或许会意外，像百里川这样一无所有的人，到底要怎么想才会在本就难以抉择要不要离开竹林这样牢笼的同时带上一无是处的自己。
“百里，这些事儿也是你能想便想的吗？”
“那你觉得我是会哄骗你的人吗？”百里川有些激动道，很不满千里海这样拐弯抹角全然不在意不相信他的样子。
“百里一向直白，说到做到。”
“那你为何还要那样说我？”
千里海将手交叉在一起，像是故意所为，“百里，有时我也希望你是我的兄长，我们能够从小生活在一起，能够一起长大，你必然会比我的阿兄更加明目张胆的偏爱我。”
百里川一愣，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许久没有反应过来，胸口中明明已经储存好要与千里海争辩的话语全部消散。
“但是如果你能够在雪化前就将我带出去，我会更加坚信我幻想出的这一切。”
外面的风还吹的猎猎，现在正下着大雪，连门前就铺了一层不算薄的雪，若是现在真带着千里海出去，不是死便是病。
千里海知道他在想事了，更是知道自己得逞了，以为为难住了他，正要躺进被褥，就被百里川抓住了手腕。
“说到做到。”百里川不知为何现在的自己呼吸有些急促，他在极力的试图用这件事掩饰着另一件事，也在证实某一件事，“如果大雪将你这小身板淹没，你死了，我就逃。”
千里海被他逗笑，“百里，不用逃，我不是死在你手里的，也不会有人怪你。”
得到了千里海这样一句话，百里川将他拽起来，拿过一旁的外套，搭在了他身上，绑绳结的手有些慌乱。
暖和，百里川的手可暖和了，任何时候都是。千里海只要稍微一低下头，下巴就会碰见百里川的手，所以他直直的盯着百里川，视线不曾移开。百里川拉着他的手推开房门，迎面而来掺杂着雪的风，起初落在百里川脸上的时候还会融化，逐渐的，便开始有霜，在千里海脸上的时候便更不用说了。
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千里海的整个身体瞬间变得冰凉，体温骤降，就连被百里川拉着的那只手也是，只是走了两步，他的脸就被冻伤变得通红。
“你现在后悔我们可以马上转身。”百里川看向千里海，却发现对方并没有因为寒冷而畏缩，眼睛里反而映照出了另一种新生，他这样让百里川感到诧异。
“百里，或许我并不是讨厌冬天。”千里海先一步走了出去，变成了他拉扯着百里川。
千里海站在雪地中，雪落满了一身，吴酽白走过屋檐下，看见他们站在雪地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明明看见了百里川的背影反而还是下意识的想去叫百里川过来，好告诉他，千里海怎么出来了。
“百里，如果能带我出去你想要带我去哪里？”
百里川还没有反应过来，神情还有些木讷。
“百里该不会还没想好吧？”此刻的千里海苍白而明亮，百里川一时间竟找不到了回复的话语。
“不，已经想好了。”
“会是哪里？”
“除了在竹林里的任何地方。”百里川说了一句废话，但是千里海毫不在意。
千里海撒开了百里川的手，自己独立的前行，百里川站在他身后几次欲抬手都挣扎着放下了。
“百里，你看，有些事其实不难。”一片雪花落进了千里海的眼睛里，没有及时的融化，覆盖在他眼前朦胧一片，可他却依旧毫不在意，“只是如果将他想的一直很难，那触不可及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百里川正在思考千里海这句话里的含义，对方已经转过身来面向着他，像刚才那样看着他，“那晚我一直在想，为何我的父亲会是这样对我，我甚至将儿时的一切都串联了起来，那一刻我都没有想明白。直到我站在了他朝思暮想的人的面前，我就什么都不用想了，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儿时的剪影都变得更加清晰，成为了附属品，我所有的想法都为之发生了改变，特别是看见了他左手的茧。”
雪落在了他的睫毛上，或许是有些沉了，又或者是有些冻僵了，千里海的眼睛睁得小了些，显得他有些困倦，“于是又当我跪在他藏着的灵牌前时，我的双手开始变得有些疼痛，回忆起手上洗掉的茧，我就知道，我确实要代替他，可他又是我无可替代的，我不是要像他，而我就是他，至少在父亲那儿，他对我的要求会是这样的。”
被埋葬了的天和被埋葬了的地，还有谁会像此时此刻的百里川一样不解，又有谁能明白此时此刻的千里海。
“倥侗，纵我有百般的不解，你也放心，你的一切我都会理解的。”
千里海说完这句话就倒下了。他差一点就被埋葬在了冰天雪地里，好在百里川接住了他，脸上还是倒下前被冻伤了的微笑，直到百里川将他抱回房间的时候，他才如同被融化解救了的被冰封的人，身体从僵硬有些回暖。
在这场雪停之前，千里海都再没有醒过来，吴酽白好几次看见千里海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每次欲要将自己的担忧说出，都是在百里川警告的眼神中才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或许这世上已经开始存在了百里川想，却又做不到事情了，因为雪化的时候，春天的时候，千里海依旧没有醒过来，百里川催眠自己，这一定是千里海故意的，故意让他有心想事不成的事，故意要让他尝到做不到的滋味，好让他明白，这世上确实没有很难得事情，因为大多时候已经无能为力。
百里川想了很久千里海那时那刻的眼神和神情，通过日月的积累，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那时千里海所有语言与动作的含义——他不过是终于看见了死亡的新生，所以才放心大胆的迈出了步伐，他理解百里川的同时，也必然是要百里川理解他的，理解他这样做，可是，自百里川明白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不停的对昏迷中的千里海灌药，那熬药时所散发的苦味，差点把吴酽白熏晕，导致吴酽白以为，其实千里海真没死，但是百里川要杀了他。
可是尽管这样，千里海还是没有醒过来，当真是要和百里川诀别这人世间一样。
在这样的冬天，唯一能算得上一件好事的，大概只有玉家主终于取回了他娘的尸体了吧，他也终于能将他的父母下葬，举国哀悼，但是魇都的雾，依旧是没有散。
只能祝年轻的小玉家主平安快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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