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海起身，想也没想便打开了门，能在此刻敲响他的门的只有百里川。
“百里。”千里海意料之中的人站在面前，一瞬间安心了不少。
“我带你去堰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百里川将声音压得很低，似是在与他说悄语。
百里川说完这话后，又自顾自的离开，让千里海还来不及问什么，只能被迫朝他追去。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长廊，千里海抓不住百里川，只能用双眼锁住他的背影，以免百里川消失在任何一刻。
现在的千里海已经是无心赏花，看着这片荷花池，脑海里逐渐浮出百里川那转瞬即逝的一吻，原来他还没忘记。
“过来。”百里川不知何时站在了船上，朝他伸手。
千里海还有些搞不清状况，看了眼摇摇晃晃的船，很是迟疑。百里川也看出了他这一点，走上岸，走到他面前。百里川信步朝他走来，他感受到百里川周身所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刚要后退逃离，手腕就被抓住，被百里川连拖带拽的走向船。
“百里，我不想坐船！”千里海惊恐道。
“为何？”
为何？百里川不会不知道为何。
“我害怕。”千里海坦言，依旧想要挣脱百里川的桎梏。
“有我在你就不用害怕。”
“可我还是害怕。”千里海承认他怀疑眼前的人不是百里川了。
百里川看着他，依旧是没有丝毫妥协的意味。他得带着千里海离开这里了，若是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如果你还是害怕，那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百里川语气里的失望很是刻意。他故意在千里海用尽全力抗拒时撒手，让千里海差点摔倒，故意不去看千里海，转身自己回到了船上，故意低着头，让自己的背影显得落寞，最后，故意在千里海叫了他好几声后，依旧不理他。
千里海细想这些时日对百里川有何对不住。
“百里，我并非……并非对情爱之事不通，但也免不了会有愚昧之时，可我没办法洞察你的心思，也不好对你的心意多加揣测。何不敞明，消除我们之间……百里，百里！”千里海这番话像是在劝阻一个拥有一颗向死之心的人。
百里川不等千里海把话说完，用船上的桨抵住岸边一撑，桨扔入水中。
“百里，你这是干什么！快回来，你——”千里海看着船逐渐漂远，和百里川对视，他身后仿佛有一个无尽黑洞要把他吸入，将他带离和千里海所存在的同一个人世间。这样的举动在他眼里和寻短见无异，他不会不管，也不在乎怕不怕了，直接跳上了船。
千里海摔在了船上，船身摇晃，水波荡漾，他不敢起身，直到他与船都平静了下来。
千里海抬起头，百里川正蹲下看他。
今夜月圆，堰塘里的荷花仿佛在发光，让千里海有些恍惚。
“你不是害怕吗？”
害怕是不假，但是更多的是生气，这似乎是他对百里川头一次有这样的情绪。
在他看来，这池水是危险的，未知的，而百里川此举在他看来就是和寻死无疑。
百里川看着千里海这样的神情，愣了一会儿，随后才伸出手想去扶他。
“我不起来。”千里海躲开，语气也不似平时那样温和了，“那你明知我害怕，又为何要这样？”
“那我有逼迫你吗？”
千里海坐起来，身体往后挪了些，刻意与百里川保持距离。
“那就当我是自愿的。你又为何要这样做？”
“你都说你是自愿的了，那我这样做了就不能是我自己的意愿了吗？我便是想乘船了，你又为何要这样做呢？”
“那你怎么回去？你把桨扔了，怎么回去？”千里海质问他。
“直到它自己又慢慢漂回去啊。”百里川说的理所应当。
千里海语塞了一下，底气弱了些，“那，那若是久久不回去呢？”
“总会有那一天。况且，我会游泳。”说着，百里川还故意把头往一旁偏了一下，千里海也顺势一看，黑黢黢的水深不见。
千里海不知该说什么了，甚至开始担心百里川抛下他走。若是把此刻放在百里川说这些话之前，千里海是绝不会认为百里川会抛下他走的，可是现在他却对他开始产生了怀疑——或是很早之前就留下的怀疑。
可到底还是百里川了解他，再次看穿了他的心思，“我只不过是没有听你的话，你便开始怀疑我，可见我的努力与真心都白费了。”百里川站起身。
千里海的心思被百里川拿捏住，可百里川这样说却也并没有错，那么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明明他对百里川是信任的，现在为什么会这样？
“当真就容不得我有一点背叛你？”
配上这倾泻下来的月光，千里海呼吸一滞，四肢都开始发冷。
“是不是认为我是你家的东西，觉得我没理由做这些事？二少爷是不是把我当成你的所属物了？”
他有这样吗？千里海开始质问自己，他是这样的吗？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又是这样失望的语气。一听到百里川这样的语气，千里海也变得有些难过。
“等等。百里，我从未这样想。是我让你感到这样了吗？我没想到这些……但我可能做了一些什么事让你这样想了。百里，你在我心中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很抱歉，百里……”千里海的呼吸很是急促，真诚的向他道着歉，尽管是不知道做了什么的道歉。
“那你最真实，是怎样想的？”
怎样想的？这又问住千里海了。
千里海怎么感觉自己被审判了，百里川的眼睛比万丈深渊还可怕。
“我……”千里海还未说出完整的一个字，只听见扑通一声，百里川如幻影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纵身跳入水中。
千里海瞳孔骤缩，趴在船边看着涟漪直到变回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这里也一直只有千里海一人。
“百里！百里！”
他终于知道心脏被一点点啃噬感觉了。
水下面好像藏着另一个世界，让他错以为百里川根本不属于这里，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脚好像被藤蔓缠住，动弹不得，那早已埋下的求死之心此刻正膨胀，他挣脱藤蔓，毫不犹豫翻身入水。
百里川在下里等着他。他本以为千里海不会跳下来，也以为，千里海会迟疑许久，毕竟他天性中似乎总带着那么点犹豫。
千里海一入水中，却似失去本能，连挣扎都没有。百里川接住他，与他接吻渡气。唇齿触碰的一瞬间，千里海没有睁开眼睛，但是眉头皱起，开始挣扎，推搡着百里川，鼻腔瞬间灌满了水，恐惧与窒息在此刻才裹挟他，反而给了他生的苦楚。
百里川抱着他浮出水面。
“咳咳！咳咳咳咳！……”千里海抱着百里川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的浮板，剧烈的咳嗽着，咳得他想吐。
百里川几乎是把千里海托起来的，千里海只管抱着他，胡乱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松手，却无意间触碰到了百里川后背凸起来的伤口。
“你把眼睛睁开。”
千里海呛了水，陷入自己的世界中，连百里川说了什么话也没意识到，耳边只有咚咚咚。
百里川游向岸边，抓着木板，把千里海用力托起，让他几乎是坐在了自己的肩膀，自己也呛了好几口水。
上岸后，千里海趴在岸边，伏着身体许久没有动静，百里川撑着身子，体力也有些不支的躺在地上。
百里川担心千里海身体不舒服，抬手刚要触碰到千里海，他却如惊弓之鸟起身躲开了他。
“你只要闹脾气了就不会让人碰你。”百里川语气淡淡。但这是千里海第一次对他表现生气，他也知道千里海为什么会生气，他知道千里海怕水，怕得要死，但他自己并不想让人知道，藏着掖着久了，似乎把自己也骗了，如今百里川又拆穿他，看来一切都又要重新来了。
“我讨厌你。”千里海擦了擦嘴角。
“还端着吗？”
“……”端不住了，这样子着实是一些端不住了。
“是我让你学会生气了吧？你早该学这个了。”百里川掩饰自己因为千里海那一句“我讨厌你”而快要从眼中溢出的无尽落寞。
“学会了，谢谢你教我。”千里海起身，刚要走却被抓住了脚踝，一个不稳又摔倒了。
“你既不肯再学剑，任由自己这样颓废下去，又对我教你的一些东西荒废，把自己逼成一个废人。我就是为了惹你生气，你那么怕也要跟着我跳下去，为了死还是为了我？”
千里海摔在地上时磕到了膝盖，他忍着痛，还没来得及去触碰自己疼的地方，百里川将他翻过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当然是为了百里。”千里海依旧是呼吸急促，却摆出了一副笑脸盈盈，哄骗他的模样。
“有谁说过你不会骗人，还是你很会骗人吗？”
“还会有谁对我说这些话？”
“你连你自己都骗，我又算什么？”
千里海刚要撑起身，百里川又蹲下，按着他的胸膛，千里海咳嗽几声，干脆直接躺在了地上。
“那我刚才说讨厌你的话，你认为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已经不想知道这些了。”百里川感受到了他胸膛剧烈的起伏。
“百里这样说太让人难过了。”
“你父亲真就对你那么重要吗？他抛弃你，你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百里想知道的话，那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要让百里伤心了。”
百里川一笑，“你说。”
千里海的手敲了敲地板，不知道是在确认什么，百里川猜他是在确认自己没被淹死，放心了这不是假象才开口，“百里自小便没了父亲母亲，自然是不会懂。我曾以为他让我学习骑马射箭，用严格的方式教导我，是因为我天生无灵根。我理解为什么不让我出门，好歹千里家也是世家，放我出去只会失了颜面，我本以为在竹林里活着，已经是我此生全部的意义。”千里海不像是在说谎，但这也不像真话，却是一个事实，“可当我知道我是被强行摘除了灵根，知道了我所学之事不过是为了成为另一个人，我以为我是竹林里的竹子，那里有很多个我，我死了是为了另一个人的重生，我活着是为了等待另一个人的重生。可是你总是让我活着，我也会觉得很累啊……我不喜欢这些东西——算了，我其实什么东西都不喜欢，你给的我也不喜欢。但我唯独喜欢没有父母的你。你谁也没有，而我谁也不是，我们抱团取暖，却不可能让我继续活下去的啊……”
千里海说完时，百里川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稍后时才开始沉思，然后抓着千里海的胳膊，靠着蛮力把千里海拽起来坐在地上，蹲在他面前好好的看着他。
“这些话你原本打算什么时候说的？”千里海知道跑是肯定跑不掉的，便直勾勾地盯着百里川。
“不打算说。”
“那为何现在说了？”
“因为我此刻讨厌你。”
“你不是说喜欢我吗？现在是因为落水的事讨厌我？”
“不全是。”
百里川皱眉，“那是什么？”
“百里，你是不是从魇都，跟我到了凉川？”千里海质问他，揉了揉自己的胳膊。
百里川心里一沉。
“你一直跟着我。”
百里川刚下过水，心凉后身体才觉得冷。
千里海低下头拧了一下衣袖的水，深吸一口气。他不想再说了，越说便是越怀疑自己。他一直认为百里川是听从着他父亲的指令，才会一直跟着他的。
“啊……原来是这样啊。”百里川故作镇静道，“那你认为我听命于谁？”
千里海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还能是谁。你是千里家主带回来的，从始至终都是家主的人。”
百里川眼中出现一丝开朗，“所以一直以来，你都是这样认为的？”
“我为何不能这样认为？百里，我们认识时，你已在人间十年。我不知道你这十年间是谁，只知你是十年后的百里。万一你是听从了家主的安排，为的就是监视我，让我留着这条命——”
“没有万一。”百里川此刻看他的眼神，就像是被他哄骗了闹脾气的小孩，“家主当初将我捡回来，只是让我陪着你。”
“那他为何要将你带回来？”
百里川故作惊讶的表情倒有些在模仿千里海的意味，“那你不希望我被带回来吗？”
千里海一愣。他们皆是你一句我一句的怼着对方给自己找堵。
“那你认为是什么？是见我可怜，还是怕你一个人太孤寂？”
千里海不语。
“我就只是一个被捡回来的，一个流浪的小孩，然后成为了你的玩伴，属于了你。并不是你想的，家主是为了监视你看住你，才让我在你身边的。”百里川帮他把衣角的水也拧了拧，“如若我骗你，便是天上地下，都再无我踪影，让我消亡在此世间，可好？”
“不好。”千里海皱着眉，每一滴水的离开都是走向消亡，可千里海还没听见，“你这又是为何？纵使我怀疑你，也并不是让你奔着死去，不过就是为了要与你说清。你无故受着我的气这么些年，到头来还要你如此，那不如就此斩断你我这些关系，你去哪儿都好，就是别再回来，当我死了，你一身自由，也不用再叫百里川，你想当任何就当任何。”
百里川失笑。
“你笑什么？”
“你是在趁此机会与我交代遗言还是急着赶我走好留自己一个人？我知道你入水不是为了我，你到底是何苦要用自己的命去报复别人？你与我一道，我们好好活不好吗？”
“可我不能与你一道。”
“你怕曲家？”
千里海听见曲家时，又是犹豫之下才点头，惹得百里川又笑。
“看来曲家也被你当成是借口了。”
“我不想再与你说话。”千里海想起身，却推不开百里川。
百里川就当他在胡闹，温和地看着他，问他，“你可曾接受过曲二的心意？”
千里海听后整个人僵住，终于能在此刻听见除百里川以外的，自己发尾的水滴滴在木板上滴答滴答的声音了。
百里川问的并不是曲七是否与他表露情意，直接问的他是否接受。
“接受了？”
千里海僵硬的摇头。
百里川看他表情奇怪，换了方式问他，“那他是如何向你表明心意？”
千里海松了一口气，“没有。曲家公子要向我表明什么心意？”
偏偏就是这句百里川深信不疑。
“他未曾与你亲近，与你暧昧？”
“曲公子说他恨我，又不能立刻杀了我，我如何与他亲近。”
偏偏百里川依旧要对这番话深信不疑，尽管他已经看见了千里海眼底的心虚。
“是真的就好了。”
“怎么不是真的？”千里海耳旁碎发上挂着的水珠，一滴一滴坠落。
百里川知道千里海是真心要把他哄过去，揉了揉他的膝盖处，“摔疼了吧，我抱你回去。”
千里海把腿一收，其实他并没有摔伤，说不定就连擦破皮都没有，却说，“你背我吧。”
百里川迟疑了一会儿，千里海无声无息地观察他，“那我背你。”
百里川答应他，背对着他单膝跪下，千里海趴上他的后背，看着自己离地面渐远，视线变高。
他们湿哒哒的贴在一起，走的每一步留下脚印后又蒸发，千里海理了理百里川后背的湿发，看见了百里川后背模糊的血迹，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后背有伤。”
“回去再说吧。”百里川道。他这样倒是像故意让千里海发现的。
千里海看着自己与地面的距离，看着自己的脚尖，这一次也是一样，这样的场景让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段他一直想要遗忘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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