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缠绵,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枕水居的天井笼得透不过气。
季昀抱着手臂倚在廊柱下,看着天井里那洼愈积愈深的雨水,眉峰拧得死紧。
上山实地勘察酒店选址的计划,彻底泡汤在这没完没了的雨里。
“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儿是歇不了喽。”
陈阿妈端着个热气腾腾的陶盆从厨房出来,盆里是刚熬好的姜汤,辛辣的气息瞬间冲淡了雨水的土腥味。
“来来来,都喝点,去去寒气!别杵在这儿发霉,阿昀,你也是,脸色白刷刷的!”
季昀接过碗抿了一口,辛辣直冲喉咙,呛得他低咳一声,眼尾泛起薄红。
“谢谢阿妈。”
陆柏生倒是喝得面不改色,金丝眼镜片被热气蒙上一层白雾,他慢条斯理地擦着,镜片后的目光在季昀和旁边沉默的傅凛身上溜了一圈,嘴角噙着点看透不说透的笑。
“季总,傅总,既然天公不作美,我们也不能干等着。之前项目书里不是提过,要把江镇的木雕艺术作为酒店文化体验的核心卖点?不如趁这功夫,去拜访一下那位非遗传承人林师傅?他的作坊就在镇子西头,离这儿不远。”
季昀没什么异议,总好过和傅凛困在这方寸之间大眼瞪小眼。
他放下碗:“行,走吧。”
傅凛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门边挂着的两把伞。
他先一步踏入细密的雨帘,撑开手中那把深青色的伞,位置不偏不倚,恰好停在季昀身侧前方一步。
他看向季昀,神色殷切。
意思很明显。
季昀脚步顿住,盯着那伞下干燥的地面,又瞥了眼傅凛被雨丝微微打湿的肩头,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拱了上来。
他舌尖顶了顶腮帮,最终还是冷着脸,一声不吭地自己撑了一把伞。
傅凛举着伞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擎着伞的指节微微泛白,终究还是沉默地垂下眼睑。
雨中的江镇褪去了晴日里的喧嚣,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亮,倒映着两侧白墙黛瓦模糊的影子。
作坊的门面不大,老旧的木门敞开着,浓郁而独特的木头香气混合着清漆的味道扑面而来。
叮叮咚咚的凿刻声是这里的主旋律,间或夹杂着砂纸摩擦木面的沙沙声。
刨花和细碎的木屑铺了浅浅一层,像金色的雪。
几个年轻的学徒正埋头在各自的工作台前,神情专注。
屋子中央,一个穿着靛蓝色粗布褂子的精壮中年人背对着门口,正俯身在一块半人高的黄杨木上运凿如飞。
木胚的轮廓已隐约可见,似乎是一匹昂扬的马首。
“林师傅!”
陆柏生提高声音招呼了一声。
凿刻声停住。
中年人直起身,转过来。
一张黝黑朴实的面孔,眼神却极亮。
他目光扫过门口的三人,当掠过傅凛时,那沉静的眼神倏地定住,露出惊讶和熟稔的神情。
“咦?是你?”林师傅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顺手把凿子往腰间皮套里一插,大步就朝傅凛走了过来。
“好小子!真是你啊!怎么,又来玩了?”
季昀和陆柏生愣住,齐齐看向傅凛。
傅凛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讶然,他也没想到居然是林师傅。
他飞快地瞥了季昀一眼,对着林师傅微微颔首:“林师傅,是我。好久不见。”
“哎呀!可不是嘛!”
林师傅已经走到近前,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拍了拍傅凛的胳膊。
“个子好像又窜了点?就是这脸啊,还是白净得跟读书郎似的,不像个干粗活的!”他嗓门洪亮,作坊里几个学徒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林师傅,他都二十好几了还长个子呢?以为他是向日葵啊!】
季昀嘴角抽了抽。
陆柏生开口,面带笑意。
“您好,我是电话上和您预约的陆柏生。没想到林师傅和傅总居然认识,真是缘分。”
“诶,小傅还是傅总嘞?哈哈哈。”
林师傅笑了笑,又拍了拍傅凛的肩膀。
“您继续叫我小傅就好。这位是小季。”
傅凛指了指身旁站着的季昀。
【谁要你帮我介绍?小季?小学课本里的吧?】
“您好,我是季昀。叫我小昀就好。”季昀挑眉,盯着傅凛。
傅凛眼底含着笑意。
他家阿昀闹别扭都那么可爱。
“你们是来谈合作的是吧,来来来,里面坐。”
林师傅热情地招呼他们往里坐,又对着一个小学徒喊:“柱子!愣着干啥?给客人倒茶!用我柜子顶上那个好茶叶!”
趁着林师傅张罗茶水,季昀压低声音问身边的傅凛。
“你认识林师傅?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傅凛侧着脸,声音压得极低:
“之前闲逛认识的。”
只是闲逛认识的吗?季昀的思绪被拉回,那只木雕猫咪又在记忆中闪过。
【不是跟林师傅学的木雕吗……】
林师傅端着茶盘过来,把粗瓷茶杯塞到季昀手里。
“嘿,闲逛认识?只听过师傅不认徒弟的,没听过徒弟不认师傅的。这小子啊,当初可是在我这儿实打实卖过力气的!”
他嗓门依旧洪亮,完全没注意到傅凛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
“哦?怎么说?”
季昀握着温热的茶杯,眼皮懒懒一掀。
【这狗东西又背着我干什么了。】
“傅总还给您这儿‘卖过力气’?这我可得好好听听,开开眼界。”
陆柏生坐在一旁,眼神里全是八卦的光芒,但瞥了瞥傅凛难看的脸色,又不敢开口追问。
林师傅浑然不觉暗流汹涌,只当是朋友间的叙旧。
他拉过一张小板凳坐下,啜了口浓茶,黝黑的脸上满是追忆:“嗨,说起来也有趣!几个月前吧,那时候是梅雨天,又闷又潮。这小子——”
他抬下巴指了指傅凛。
“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跑到我这作坊门口,我那时候是闭门关店了的,他死活不肯走,我就让他进来坐坐。”
作坊里光线昏黄,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木屑尘埃。
季昀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屏住了。
“他话不多,就坐那儿看我干活,一看就是大半天。后来雨停了,他也没走,反倒问我,能不能教他雕个小玩意儿。”
林师傅说着,起身走到靠墙的一个老榆木柜子前,拉开抽屉翻找着。
“我看他眼神干净,也诚心,就答应了。”
林师傅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走回来,啪嗒一声打开。
季昀忍不住看向傅凛,后者抿了抿唇,难得的没好意思和季昀对视。
【是雕煤球吗?】
【这家伙最近明明恨不得天天孔雀开屏,为什么这种事情却不好意思告诉我?】
季昀无法理解。
匣子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几片切割整齐但尚未雕琢的小木块,还有几块明显是练手用的、刻得歪歪扭扭的木片。
他拿起其中一片边缘粗糙、刻痕生涩的木片,递到季昀面前,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喏,你看这,就是他最开始刻的,狗啃似的!不过这小子是真有股倔劲儿,也肯下死力气学!”
季昀的视线落在那块小小的木片上。
拙劣的刀工,深浅不一的刻痕,甚至有一处还刻崩了角,带着毛刺。
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无论何时矜贵得仿佛不染尘埃的傅凛,曾经握着刻刀,笨拙而专注地刻下这样粗糙的练习品。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闷闷的疼。
“诶我奇了怪了,小傅你明明这么有钱,都成傅总了,为啥当时拿不出钱啊。”
陆柏生默默看了一眼傅凛。
咱神尊还雕霸王木啊。
季昀适时提问:
“那他怎么付的拜师费?”
“干活啊!”林师傅理所当然地一拍大腿,嗓门洪亮。
“林师傅,我觉得……”
傅凛挣扎着想打断对方,奈何林师傅一股脑直接说完了。
“我这手艺,也不是白教的!拜师费可以免,但木料钱和占着工具损耗的补偿,总不能让我这穷手艺人贴吧?我这儿别的没有,力气活儿管够!正好那阵子,后头猪圈里攒了老大几捆猪鬃毛,都是处理下来等着做刷子的原料。那玩意儿你们是不知道,又脏又臭还扎手,沾上皮肤就痒得不行,味道更是冲鼻子,平时都是花钱请短工干的脏活儿。我看他细皮嫩肉的,本想着随便指个轻省的活计给他。嘿!这小子倒好,闷声不响,自己就扛着耙子扫帚奔猪圈去了!”
“猪圈?”
陆柏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镜片都滑下来半截,难以置信地看向傅凛。
傅凛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薄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下颌绷得死紧,恨不得立刻消失。
他难得地满脸通红,眼神不自在地挪开。
他在阿昀眼里的形象彻底毁了。
季昀的目光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傅凛身上。
一些模糊的画面骤然撞进脑海,傅凛那段时间回来得特别晚,身上总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淡淡的,混杂着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
一股汹涌的酸涩猛地冲上季昀的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他猛地别开脸,看向门外如织的雨幕,胸腔里堵得厉害,像塞满了浸透水的棉花。
【白痴,季家又不是没给你钱,干什么去做这种事情……】
林师傅还在感慨,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那活儿是真埋汰!又脏又累,味儿还大!一般人干半天就得撂挑子。这小子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干满了整整七天!每天弄得一身脏污,手上全是倒刺和血口子,我看着都替他疼!可他就是不吭声,闷头干,活计还做得利索!后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说行了行了,木料钱够了!他才停手。”
原来那只猫,是傅凛扫了七天臭气熏天的猪圈,被猪鬃毛扎得满手是伤,用一道道血口子换来的木头,再一刀一刀,笨拙又认真地刻出来的。
听林师傅讲完,季昀低垂着头没说话,他紧抿着唇,眼眶微微泛红。
半晌,他忽然猛地站起身来,红着眼看了傅凛一眼,朝着后院走去。
傅凛立刻沉默着开启自动跟随。
陆柏生打着哈哈:
“哈哈我们小季总有些私事处理,林师傅咱俩聊聊合作事宜。”
林师傅觉察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也没追问。
后院与前院堂屋隔着一段距离,听不见前院的喧闹。
季昀停在屋檐下,傅凛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为什么……”
季昀的声音哑得厉害,他猛地回头,通红的眼睛死死钉在傅凛惨白的脸上。
“季家是缺你钱了?还是我季昀缺你那点买礼物的钱?要你傅大少爷跑去给人扫猪圈?!”
“阿昀,我……”
“放着季家的卡不用,偏要跑去弄一手伤回来,傅凛,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啊?你是不是以为这能感动谁啊?”
傅凛被他逼得踉跄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靠墙堆放的木料上,震得顶上几块木板哗啦作响。
季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复杂的情绪郁结在心底,他现在无比难受。
为什么曾经对他那么好?为什么要那么好?!
为什么让他连恨都恨得不纯粹……
季昀红着眼眶,一字一顿:
“我恨你。”
【但我更恨我似乎还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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