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又三个月前的某一个寻常夜晚。
“醉这个字,其实是太白先生取的,我被师父捡到的那年,师父,额……总之还没有开始认真念书,师叔也年幼,他们两个想了好久没想出满意的名字,就大着胆子去问师祖,彼时太白先生也在师祖处,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杨醉盘腿坐在石头上,火堆映得她的脸通红,眼巴巴地看着陆凝真手里的兔子。
陆凝真从怀里掏出盐往兔子身上撒,火光衬得她眉间朱砂越发红,杨醉忍不住一眼一眼地偷偷看,看一眼她又看一眼兔子。陆凝真问:“我是觉得很好听啦,但是醉这个字你师父师叔就满意了?”
杨醉慌忙挪开视线:“……自然,太白先生金口玉言,更何况醉这个字也没什么不好。好香,还没好吗?”
“再等一会,里面还没熟透。”陆凝真问,“那你的字呢?为什么叫朝意?”
“庄子逍遥游有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万物各遂其性,意适而已。取朝意二字,师父的意思是,即便是朝菌,亦可欣其所遇、快然自足。外有宇宙之大、品类之盛,不必羡彭祖八百寿、不必念大椿八千春秋,纵然人生短短百年,当下亦是圆满。”
陆凝真沉默片刻,提出疑问:“但朝菌不是活得很短吗?听起来像是你师父在咒你。”
杨醉无奈地看着她:“我说了这么多,你就记住了朝菌两个字?”
“错了错了,”陆凝真连忙把手里的兔子往她手里塞,可怜道,“这个给你赔罪,你不要生我气。”
杨醉接过那只兔子,不说生气也不说不气,只道:“我打的兔子,你倒会借花献佛。”
“花要好看才配献给你呀。吹一下再吃,还烫。”陆凝真利落地穿起另一只兔子,不忘叮嘱她。
“那你呢?”杨醉捧着兔子问,“你有字吗?”
“没有,我们教里不兴这个。”
“那你为什么叫凝真呢?”
“这个就比较久远了。据说我母亲为了护我父亲受了伤,彼时她怀着孩子,一下子就发动了,产下双生胎,母亲没撑过当晚,我和姐姐早产多病,越来越虚弱,眼见着就要养不活,满月那日来了个云游道人,给我和姐姐算了一卦,说是暂时不要取大名。他说道家则有‘五漏’之说,人之眼、耳、鼻、口、意为五贼,经过视、闻、嗅、言、想五种外漏,损失人身魂、精、魄、意、神,眼不外视而内照,则魂在肝而不从眼漏;耳不闻声而返听,则精在肾而不从耳漏;我与姐姐各缺魂与精,所以小名得从眼、耳入手。赏己色、听己音,方与世间万物相容。所以我的小名是阿赏,姐姐的小名是阿音。”
杨醉恍然大悟:“没听你提过有个姐姐。”
陆凝真轻描淡写:“小时候有拐子拐我们,她把我推下车,自己被拐走了。”
杨醉顿时愧疚起来:“对不起。”
“……不至于,她没过两日就被有缘人捡回去了,现在过得挺好的。我是被我们教主捡到的。”陆凝真一看就知道她想歪了,不愿多说姐姐的事,又把话题扯回自己身上,“我父亲眼里没我们,我就也不想回去,我知道姐姐也肯定不会回去,就骗教主说我不知道家在哪,我要留下来,教主问我叫什么,我当时已经差不多懂事了,觉得取个大名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同教主说了,让他给我取名字。教主说祷辞里有一句——愿阿胡拉·马兹达之光成为我眼的智慧。神光即智,见即真理。真伪难辨得看真,走马观花不可取,于是给我取名凝真。”
杨醉“哇”了一声:“澄心凝思,众虑为言;为文造情,为情写真。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呀!”注1
澄心凝思,众虑为言;为文造情,为情写真。
——她一般说她是长歌门无名弟子,叫杨情思。
陆凝真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薄薄的眼皮重若千钧。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站起来,想冲到杨醉面前,质问她为什么要给自己取这么个行走江湖的假名。
就像十七年前又两个月前,她隐身与杨醉同处一屋,想质问她为什么舍不得那只耳坠一样。
可她没有。
正如当年她也没有。
时过境迁,事已至此,她在意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十八年,比杨醉人生一半都长。满打满算,她们也只好上了不足一年而已。
算了,陆凝真想,算了。
桑来照依然在杨醉领悟琴心和陆凝真从哪听说的事情上格外较真,似乎在等着陆凝真的回答。
陆凝真敷衍道:“……听我的霸刀朋友提过。”
霸刀山庄与长歌门素来交好,霸刀弟子认识杨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桑来照顿时被敷衍过去了,又有了新的问题:“是霸刀哪位世兄?”
陆凝真:“……”
电光火石间陆凝真回忆了一番她的碎嘴子霸刀好友都提过霸刀山庄多少人什么人,愤恨地发现那碎嘴子从不提名字只提师兄师姐师弟师妹,陆凝真眨眼就想把那碎嘴子卖了,仅存的一点点良心告诉她不能这样坑朋友于是开口就是污蔑:“我朋友不让说呀,他在外说过太多坏话了,怕同门知道。”
“原来如此。”
看表情,桑小公子好像不太认可这种背后语人是非的行为。陆凝真可以理解,他们长歌门都这样。
杨醉以前也经常用这种不赞同的表情——打住,陆凝真告诫自己,不可以再想杨醉了。
“师弟?陆姑娘?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杨醉不要叫杨醉杨朝意了,陆凝真面无表情地想,她就应该改名杨孟德。
她心里正乱着,一点也不想看见杨醉,一言不发隐身加幻光步走了。
杨醉:“……”
杨醉面不改色地听着师弟艰难地给陆凝真找补。
没有关系,一点都不意外,杨醉想,陆凝真向来任性娇气,她早就知道她跟释怀两个字扯不上关系。前两日才叫奇怪,若不是她实在了解陆凝真是个怎样记仇小心眼又心胸狭窄的人,险些要以为陆凝真对她因恨生爱了……现在才是她多年来设想过无数次的、陆凝真正常的反应。
正月二十三。
“送不了信的信鸽就是没有用啊!”
陆凝真躲开了杨醉,回屋里写了信,抱着一线希望去祁进处探望豆蔻。
发现此鸟是无用之鸟。
豆蔻在她手里,弱小可怜又无助,可惜陆凝真铁石心肠,豆蔻只好将所有期望放在祁进身上。
祁进比她平静多了,无奈道:“我问了梦阳与森雪,他二人都没有可以飞往睢阳的信鸽。”
信鸽不是人,鸟统共就只有那么大点,脑容量自然更小,只能被训练成从陌生地点飞回固定巢穴的固定路线,而无法独自到任意人试图指定的目的地,信鸽利用的是它们天生强烈的归巢本能,因此只有一条固定路线。
正月二十三,夜。
陆凝真猛地从梦境惊醒,一骨碌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
一闭眼好像就看见了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沾上血污尸身分离死不瞑目。
睢阳如今正是战乱,情况比太原还危急些,她收不到阿音的来信担心得要命,晚上睡了两个时辰,鹤聆声在她梦里死了三次。
呸呸呸,三清在上,这不吉利,梦是反的都是反的,如果庄周梦蝶是真的那就是庄周修为不够或者他和蝴蝶有缘。
反正我们家阿音肯定长命百岁的。
陆凝真按着狂跳不止的胸口,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睢阳如今战乱,她也不可能抛下太原这边的事情赶去睢阳,更何况就算她真的去,也未必能平安抵达睢阳。阿音在睢阳的时日尚短,也不一定有第二只能来太原的信鸽。
……这可怎么办啊?
睡是睡不着了,陆凝真索性起来练刀。
正月二十四。
日常巡逻完了,陆凝真跟着祁进走了,恰巧刘梦阳和小杨天也在,纯阳宫那两位在屋里讲话,陆凝真在院子里对三清和阿胡拉·马兹达祈祷指望天降神医治好豆蔻。
豆蔻委屈地飞了五圈,啪一下摔下来了。
很难说它和陆凝真谁更委屈。
“你怎么就不见好呢,豆蔻?”陆凝真愁坏了,“我不骂你了,你是最厉害的小鸟了,快点好吧豆蔻。”
豆蔻委委屈屈地偏头在她手上蹭了一下。
陆凝真双手捧着小豆蔻,也侧过脸在它的羽毛上轻轻蹭了蹭。
刘梦阳抱着杨天出门,看见的就是瘫在墙根了无生趣的陆凝真和她手里同样生无可恋的豆蔻。
刘梦阳:“……”
那张脸实在太过熟悉,她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陆姑娘这是怎么了?”
陆凝真慢半拍动了动眼珠,谁在说话?哦,好像是刘道长,要不要打个招呼?
就在她思考先扭头还是先把瘫着的腿收回来的时候,祁进已经开口了:“听听在睢阳,她的信鸽受了伤,信送不过去。”
刘梦阳恍然大悟:“难怪前两日师兄问我有没有到睢阳的信鸽,原来是声儿在睢阳。”
她想起了什么:“我前些日子看见杨姑娘寄信,问了一下,她好像也是寄去睢阳的,险些忘了同师兄讲,师兄和陆姑娘若实在担忧声儿,不若去找杨姑娘吧。”
注1:“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出自晋代文学家陆机的《文赋》
“……此为文而造情也。 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出自《文心雕龙·情采》
全是我断章取义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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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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