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时清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茜纱窗外隐隐透着莹白,看似月光,却没有那么皎洁。
推开殿门,才发现是下雪了。
顾丞衍正在闲云亭里围炉煮酒,即使隔着万片飞雪,也难掩那浓郁醇香。
傅时清懒得拿伞,便直接走了过去,“煮的什么酒?好香。”
“秋露白。”顾丞衍掸去他发间衣襟的落雪,将身上的墨色貂毛披风解开给他仔细围上,“下雪了,正好喝几杯暖暖身子。”
他靠得近,傅时清一下子就闻到了他身上未散的血腥味,顿时有些紧张地抬头,“王岐不是说服了舒心丸就没事了吗?”
顾丞衍在他胸前系带的手顿了顿,“别担心……是封拓的血。”
言下之意,便是封拓死了。
“大哥之事才暂时停歇,你也不避避风头。”傅时清略带责备地看着他,虽然他不介意这些,可也不希望他背负一世骂名,“以后这样的事让我来就好了,我终归……是要习惯血腥的。”
生在帝王家,他早就不该天真了。
“谁说的?”顾丞衍微微低眉。
眼前的素白脸蛋陷在墨色柔软里,干净得仿佛从未沾染过任何尘埃。
他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声音不由变得强硬冰冷起来,“你不需要习惯。”
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习惯血腥的过程有多痛苦有多可怕,更何况傅时清本来就对血腥有阴影。
傅时清见他面色有些不悦,忙讨好地握住他的手,“你别这样,我好歹也是大泽的战神,沙场的血腥可以忍受,皇城的自然也可以。”
可惜后来他才知道,沙场的血是热的,而皇城的血却是无比冰冷。
只是那时,他的心同样是冰冷的了。
顾丞衍受不住他这般乖顺的目光,只好转身去看火炉上的酒,“……酒好了,我给你倒一杯。”
“就一杯啊。”傅时清坐到一边的石桌旁,一脸幽怨地看着他,“今天就你我二人,就不能让我多喝几杯吗?”
“不能。你要敢喝醉,明天就别想下床了。”顾丞衍在喝酒上从不敢纵容他,便故意将酒杯轻薄地贴到他的唇边,“我可还没有尝过你醉酒后的滋味。”
白日的承欢让傅时清到现在都有些腰酸,他只好认怂地就着他的手小啜一口,“你让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顾丞衍满意地又喂了他一口,才收回酒杯一饮而尽。
肃风便是在这时匆匆赶来的,带来了傅时溟被杀的消息,也带走了两人之间所剩无几的旖旎。
听完他的禀报,傅时清一时还不能相信。
而顾丞衍已经平静地又斟了一杯酒,语带凉薄,“这只是一个开端,因果报应,谁也逃不了。”
傅时清看到他眼中一纵即逝的悲凉,突然有些害怕起来,“父皇……根本就不会放过你是吗?”
大哥死了,九弟也死了,谁又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呢?
“别怕。”顾丞衍抬手又给他喂了一小口酒,“我没那么容易死。”
他还要将这条命留给他。
看他如此安然,傅时清才稍微放心一些,“这段时间你小心一点,别让人抓着把柄,我也会在暗中保护你的。”
“你会什么?”
“会……”傅时清还未说完,便被顾丞衍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漫天的飞雪还在寒夜里肆虐,这一刻却仿佛有明媚的阳光落在心上。
偌大的乾德殿里整齐地站列着文武百官。
他们似乎都已经忘记了太子和溟王的死,或者说,谁也不敢再提起。
只是太子之位空着,终需有个人去坐。
“如今大泽民心惶惶,立储之事耽误不得,还望陛下早下决断。”礼部侍郎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上奏。
元帝俯视着廷下,看不出太多情绪,“那众卿以为哪位皇子最合适?”
“臣斗胆提议。”说话的是宋统领,即使已过不惑之年,他的眉目仍凌厉如刀锋,“立清王――”
“臣反对!”何尚书急急打断他,“……按立嫡立长的祖制,该立济王殿下。”
傅时清并不在意储君之位,只是何懿的反应太过奇怪,像是在害怕什么。
他下意识看向元帝,果然正一脸不悦地看着何懿,仿佛在责备他的多言。
看来他猜的没错。
“你们这样众说纷纭也不是办法。”元帝扫了一眼廷下,便低头继续翻阅起手中刚呈上来的奏折,“既然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不如十日后祭天大典时由上天来定夺。众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再觉得荒谬,也不敢多言,只低头奉承,“陛下圣明。”
“若无它事,便退朝吧。”
傅时清随众人一起离开,正要去找最前面的顾丞衍,却被多日未见的温昀挡住了视线。
说来奇怪,这人并不常出现在他面前,却总让他莫名觉得可以相信,“你在等本王吗?”
温昀未置可否,等周围的人都走了,方道:“微臣想带殿下去见一个人。”
既然傅峥已经知道老师在他那里,那他不如将计划提前。
“是什么人?”傅时清好奇抬眼。
“前御史――陆闻之。”
傅时清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陆闻之。
和想象中的睿智敦厚完全不一样,眼前白发苍苍、容颜半毁的老人木讷胆怯地缩在轮椅上,目光涣散而空洞。
他忍不住问身旁的温昀:“老先生这是怎么了?”
“疯了。”
“怎么会?”傅时清有些诧异。
他记得陆御史因年事已高,四年前便还乡颐养天年了。
见温昀不说话,他又问:“你是怎么找到老先生的?”
而温昀早做了隐瞒的准备,“前段时间在城门口遇到的,本来以为只是一个可怜的疯子,没想到会是陆老先生。”
他不待傅时清再问,便表明了自己的意图,“微臣这次找殿下来,是因为有人要杀了老先生,想请殿下加以庇护。”
他暂时还对抗不了元帝,只能先拖傅时清下水。
“你不求,本王也会的。”傅时清并没有注意到他眼中一刹那的犹豫,只缓缓蹲下了身。
陆闻之大概是感觉到了有东西在面前晃动,浑浊的眼珠微微动了动。
傅时清耐心地看着他,“你还记得容妃吗?”
陆闻之愣了愣,便喃喃自语了起来,“容妃……不对……是宁妃……”
“还有呢?你还知道些什么?!”
陆闻之被他的急切吓到,记忆又开始混乱起来,“火……火……都烧了……好热……”
“火?”傅时清蹙眉。
电石火光间,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文渊阁确实经历过一场火灾,除了烧毁了部分档案,也烧毁了眼前的老人。
而下令的不是别人,正是弑兄夺嫂的元帝,因为他要除去一切知道真相的人和物。
温昀见他面色突然有些苍白,再联系之前发生的事,也大约猜到了当年发生了些什么。
他有些不忍,但很快便扼制住了。
“殿下切莫轻举妄动,十日后便是祭天大典了。” 傅时清却是答非所问:“我们的交易还算数吗?
“……自然算数。”
“那便好。”他起身与他对视,目光平静如水,“你照顾好老先生,本王也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这样冷静而淡漠的傅时清显然是有些陌生的,温昀愣了愣,方才点头应允。
其实他从来都是无辜的,怪只怪生在了帝王家。
御书房。
错金螭兽香炉里的龙涎香袅袅生烟,却丝毫没能缓解里面剑拔弩张的气氛。
元帝看着面前悠闲喝茶的顾丞衍,努力抑制住满腔的怒火,“一个封拓的头颅还不够你示威,要亲自来与孤对质,你当真以为孤杀不了你?!”
“你确实杀不了。”顾丞衍搁下手中的茶盏,淡淡一笑,不疾不徐的话语意味深长。
“是啊,孤现在是杀不了你。”元帝怒极反笑,“可是你别忘了,孤也有你的把柄,我们当初说好了井水不犯河水。”
“那是从前,现在不是了。”顾丞衍平静地看着他,眉间藏着一丝极好的淡讽,“谁让陛下对傅时清起了杀意呢?”
“你既然那么在意那个野种,就不怕孤告诉他,当年到底是谁亲手杀了他的母妃吗?!”他越是平静,元帝越是癫狂。
“他迟早会知道的。”顾丞衍不以为意地松了松袖口,冷冷看过去,“不过注意你的措辞,名不正言不顺的人是你。”
“你……”元帝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把眼前的人千刀万剐,但他终究忍住了,“那你究竟想怎么样?!”
“很简单。”顾丞衍起身,俯身撑在御案上,“十日后的祭天大典,天命会如何,陛下心里应该有数。” 等他走远了,元帝才把案上的东西全都拂落在地。
哪怕玉石俱焚,他也绝不会轻易认输。
天空淡色的云雾随风缱绻,皎洁的月色浅照着,红梅暗香浮动。
顾丞衍从宋府回来,便看到了树下独自练剑的傅时清。
月色很冷,而他的面色更冷。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练剑?”
傅时清见是他,淡淡地笑了笑,“好久没练了,你看看我有没有退步?”
顾丞衍却上前一步,一手抬起他的下巴,一手抬袖轻轻拭去他额上的薄汗,“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欲速则不达,你这样拼命会适得其反的。”
“可我怕来不及。”
“来不及什么?”顾丞衍愣了愣,看向他明澈如秋水的眼睛。
傅时清却避开了他的目光,“我想要皇位。”
“你要做什么我不会拦着你。”顾丞衍拿起一旁的剑鞘给他套回去,“但现在还不能用剑,我希望你能正大光明地坐上那个位置。” 傅时清已经习惯了他的纵容和保护,所以并没有深思他的话,“可我必须亲手杀了他。”
“……陛下吗?”顾丞衍的心跳在这一刻几乎停止,看来他终究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嗯。”傅时清点头,之前因为不确定,他不敢让顾丞衍牵涉其中,现在也没什么好顾忌了,“你一定不知道,他其实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他带着恨意自嘲地笑了笑,“他是我杀父杀母的仇人,我却认贼作父这么多年,真是枉为人子。”
顾丞衍突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因为那里面的脆弱悲哀仿佛都在提醒着,将来他会有多恨他。
“不要自责,错不在你。”他只能紧紧抱着他,一遍一遍地亲吻他的发顶鬓角,安抚他的同时也在催眠自己。
傅时清回抱住他,有些迷茫地看着在夜风中飞舞的落花,“我从来没有想过,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会是自己的仇人。我叫了他那么多年父皇,他都不会心虚害怕吗?”
顾丞衍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白日在傅峥面前的淡然此刻已经全数瓦解。
其实他比谁都害怕。
傅时清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仍自顾自地说着:“不知道亲手杀了自己曾经的亲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不过没关系,我与他本就没有太多父子情,一直照顾我的人也是你。我不会为这些不重要的人伤心。”
他顿了顿,疲倦而淡漠地闭上眼睛。
“顾丞衍,我只在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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