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黎清浅正与芮芮在分阁后院晾晒衣物,一个穿着鹅黄衣裙,像只灵巧黄莺儿似的女孩蹦跳着跑了进来。
“你就是清浅姐姐吧?我叫陈芸儿,我爹是这里的执事!”她声音清脆,笑容明媚,一把拉住黎清浅的手,“林先生说你初来渭城,让我带你和芮芮妹妹逛逛去!整日待在这院子里多闷呀!”
黎芮芮有些害羞地往姐姐身后缩了缩,黎清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微怔,但看着芸儿毫无城府的明亮眼眸,她紧绷的心防裂开一道细缝,点了点头:“那便有劳芸儿妹妹了。”
渭城西市远比镜驿热闹,人流摩肩接踵,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芸儿果然是个称职的向导,拉着她们看完了喷火杂耍,又挤到卖糖人的摊子前。
“快看那个佩双刀的大哥,”芸儿偷偷指着不远处一个劲装汉子,压低声音,小脸兴奋,“袖口有火焰纹,肯定是‘烈风刀’的门人!听说他们的刀法可猛了!”
黎清浅顺着望去,目光却落在汉子略显虚浮的脚步和有些磨损的刀鞘上,心中暗忖:脚步虚浮,下盘不稳,刀鞘磨损痕迹却集中在不易碰撞的部位,更像是刻意做旧。
怕是这“烈风刀”的名头,也有几分吹嘘。她并未说破,只微微颔首,不欲扫了芸儿的兴致。
正当芸儿又发现一个像峨眉派的女侠,兴奋地分析其剑穗款式时,前方一阵骚动夹杂着孩童的哭声传来。
只见一个约莫五六岁、衣着普通的小女孩跌坐在地,手里新买的泥人摔得粉碎,正哇哇大哭。
她面前停着一辆看起来颇为华贵的马车,车辕旁,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面容俊秀却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少年正皱着眉,他的两个随从拦在车前,与一个试图上前理论的中年汉子推搡着。
“怎么回事?谁家的孩子不看路?”那少年声音清亮,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
“骆……骆少爷,”那中年汉子似乎是女孩的父亲,又急又怕,“是车夫赶车急了点,孩子吓到了才……”
“哦?”被称作骆少爷的少年眉梢一挑,目光扫过地上的泥人碎片和哭泣的女孩,嘴角撇了撇,“一个泥人罢了,哭什么?阿福,赔他几个钱,赶紧让开,别挡了本少爷的路。”他身旁一个随从立刻掏出几个铜钱,随意丢在地上。
这举动让周围的人群发出低低的议论声,那汉子脸色涨红,看着地上的铜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女孩哭得更凶了。
芸儿立刻拽了拽黎清浅的袖子,小声道:“是骆家的骆临风,渭城有名的……哼!”她虽没说完,但那语气明显透着不喜。
黎清浅看着那哭泣无助的女孩和受辱的父亲,又看看那倨傲的少年,正要上前,却见骆临风似乎被那哭声吵得更烦,又对随从说了句什么。那叫阿福的随从不情不愿地又掏出一个小银角子,连同之前的铜钱一起,塞到那汉子手里,语气生硬:“够了吧?快把你家丫头抱走!”
汉子愣住了,看着手里明显超出泥人价值的银角子,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骆临风却已不再看他们,目光不经意般扫过黎清浅这边,在与她视线接触的瞬间,迅速移开,脸上那点不耐烦里,似乎掺杂了一丝别的什么,像是……被看到做了不光彩事情的别扭?他轻咳一声,转身钻回了马车。
马车很快驶离,人群也渐渐散去。那汉子抱着止住哭泣的女儿,看着手里的钱,神情复杂。
“哼,仗着家里有钱罢了!”芸儿犹自不满地嘟囔。
黎清浅却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那骆临风虽态度傲慢,言语刻薄,但最后……到底是赔了远超应有的钱。是心虚,还是……?
“走吧,芸儿,芮芮,我们去那边看看。”她收回目光,心中对这位骆家少爷,画上了一个待观察的问号。
这次小小的风波并未太影响芸儿的兴致,她很快又拉着两人沉浸在集市的热闹中。
然而,命运的丝线似乎悄然缠绕。
当她们逛到一处售卖女子首饰和小玩意的摊位前时,竟又遇到了骆临风。他正百无聊赖地用折扇拨弄着摊子上的一支玉簪,身边还跟着两个打扮光鲜的同伴,看起来也是富家子弟。
看到黎清浅三人,骆临风动作一顿,脸上迅速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没看见她们。
芸儿暗暗翻了个白眼,拉着黎清浅和芮芮想绕开。就在这时,一个身材瘦小、眼神闪烁的男子猛地从芸儿身边挤过,动作快得惊人。
“哎呀!”芸儿被撞得一个趔趄。
黎清浅眼尖,立刻看到那男子缩回的手里似乎攥着一个熟悉的鹅黄色绣花钱袋——正是芸儿的!
“站住!小偷!”黎清浅反应极快,清喝一声。
那窃贼闻声跑得更快,像泥鳅一样往人群里钻。
几乎在黎清浅出声的同时,一道宝蓝色的身影动了。只见骆临风手中折扇“唰”地合拢,手腕一抖,那折扇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敲在窃贼的膝弯处。
“哎哟!”窃贼痛呼一声,身形一滞,差点摔倒。
就这么一耽搁,骆临风身边的两个随从已经敏捷地扑了上去,三两下便将那窃贼扭住,夺回了芸儿的钱袋。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芸儿惊魂未定地接过随从递还的钱袋,看着被扭送过来的窃贼,又看看一脸淡然、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了拂灰尘的骆临风,小脸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谢谢。”
骆临风用折扇轻轻拍打着手心,看也没看芸儿,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黎清浅,语气依旧带着那股欠揍的调调:“光天化日,渭城的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了。本少爷只是看不惯这等宵小之辈罢了,可不是为了帮你。”说完,示意随从将窃贼扭送官府,便带着同伴扬长而去。
芸儿气得跺脚:“你看他!帮了人都不会好好说话!”
自集市抓贼一事后,陈芸儿对骆临风的观感复杂了许多;虽仍不满他那张嘴,但到底承了情,再见时,那声“哼”里少了几分厌恶,多了几分别扭。
这日,三人刚在街边食摊坐下,准备尝尝渭城有名的羊肉糊煲,就见骆临风带着他那两个形影不离的随从,也踱步到了摊前。
他目光在摊位上扫过,与黎清浅视线一触即分,随即状若无事地对摊主道:“老李,照旧,三份。”语气熟稔。
摊主老李笑着应了,手脚麻利地开始制作。等待间隙,骆临风就站在不远处,拿着他那把不离身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既不靠近,也不离开,仿佛只是寻常等餐。
芸儿偷偷对黎清浅使了个眼色,意思大概是“看,他又来了”。
黎芮芮则小口喝着摊主提供的免费面汤,好奇地偷偷打量那位衣着光鲜、与这市井小摊有些格格不入的少爷。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惊慌的喊叫:“马惊了!快闪开!”
只见一辆运载着草料的板车,被一匹受惊的马拖着,疯了一般冲向食摊所在的方向!车夫早已被甩落在地,路上行人惊惶四散,摊主老李吓得脸色煞白,僵在原地。
眼看惊马就要冲撞过来,黎清浅反应极快,一手拉起芮芮,一手拽住芸儿,就要往旁边闪避。也就在这瞬间,她眼角余光瞥见骆临风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一个箭步上前,手中合拢的折扇并非去拦那疯马,而是精准无比地、用上了巧劲,重重地点在板车一侧的车轴上!
“咔嚓”一声细微的脆响,那车轴竟被他这一点之力生生别断!板车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一侧倾斜,车上草料轰然滑落,堆积起来,形成了缓冲。受惊的马匹被这突如其来的阻力一带,前冲之势骤减,嘶鸣着人立而起,又被反应过来的骆临风随从趁机上前死死拉住缰绳。
一场可能的灾祸,消弭于瞬息。
摊主老李瘫坐在地,冷汗涔涔。周围响起一片后怕的惊呼和议论。
骆临风收回折扇,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与他无关。他甚至没看黎清浅她们一眼,只对刚刚稳住马匹的随从淡淡道:“看看人伤了没有,车损记我账上。”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骆……骆少爷,多谢!多谢您!”老李回过神来,连滚爬起,连连作揖。
骆临风只是摆了摆手,目光掠过地上散落的、他们还没来得及吃的、已经沾了尘土的糊煲,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对老李说:“重做六份,留两份等我随从忙完了给他们,收拾干净些。”这回,连黎清浅三人的份也带上了。
芸儿这次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看着骆临风,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黎芮芮也小声对姐姐说:“阿姐,他……他好像不是坏人。”
黎清浅心中了然,这位骆少爷,救人帮人,却总要找些由头,仿佛生怕别人觉得他心善似的。
很快,四份热气腾腾、用料格外扎实的糊煲送到了他们面前的小桌上。骆临风也没客气,自顾自在旁边空着的条凳上坐下,拿起一份便吃,动作依旧优雅,只是耳根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明显的泛红。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默。
最终还是芸儿没忍住,小声开口:“喂……刚才,谢谢你啊。”
骆临风咀嚼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黎清浅看着他这副别扭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主动打破了僵局:“骆公子好俊的身手,一点之力,巧破危局。”
骆临风终于抬起头,看了黎清浅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被看穿手段的讶异,随即又迅速被掩饰下去,带着点小得意,嘴上却道:“没什么,碰巧罢了。总不能看着这老李的摊子被撞烂,以后本少爷去哪吃这么地道的糊煲?”
正说着,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传来;只见几个穿着公服、腰佩朴刀的人面色凝重地快步经过,为首一人正是渭城缉事府的巡尉赵干,他眉头紧锁,显然遇到了棘手的案子。
骆临风显然认得赵干,随口问了一句:“赵巡尉,行色匆匆,这是又出什么大案了?”
赵干停下脚步,见是骆临风,苦笑着拱了拱手:“原来是骆少爷。唉,别提了,城里几家富户接连失窃,丢的都是些精巧首饰,现场干净得邪门,一点线索都没有,上头催得紧,我这脑袋都快愁大了。”
“哦?连你们都束手无策?”骆临风挑了挑眉,似乎来了点兴趣。
黎清浅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微动。镜驿的经历让她对这类“无头案”格外敏感。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赵干听到:“赵巡尉,失窃之物,是否都小巧玲珑,便于携带,且色泽明亮?现场门窗完好,守卫亦未察觉异常?”
赵干一愣,目光惊异地看向这个突然插话、年纪小小的陌生女孩:“这位小姐是……如何得知?”他心中震惊,这些细节,若非亲自勘验案卷,外人绝难知晓如此确切!
黎清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物,平静地递到赵干面前。“小女子‘素手青颜’,曾与神都缉事府的冷大人,在镜驿有过一面之缘。”
那正是一枚玄铁所铸、刻有“缉”字与特殊云纹的令牌!
赵干一见此令,脸色骤变,态度立刻变得无比恭敬,双手虚按,竟不敢直接去接,躬身道:“原来是冷大人的贵客!卑职渭城缉事府巡尉赵干,不知小姐驾临,失敬!失敬!”
他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冷月的名头在缉事府系统内如雷贯耳,她赠出的令牌分量极重!更让他惊骇的是,持令者竟是如此年幼的一位少女!
一旁的骆临风也停下了吃饼的动作,看着黎清浅手中的令牌和她与赵干对答时那超越年龄的沉稳,眼中闪过浓浓的惊讶与探究。这女孩,果然不简单!
芸儿和芮芮更是睁大了眼睛,她们虽不完全明白那令牌的意义,但赵干前倨后恭的态度,已足够说明一切。
黎清浅收回令牌,语气依旧平和:“赵巡尉不必多礼。小女子只是对案情有些好奇,方才听您描述,窃贼手法高明,目标明确,且熟悉富户环境,或许并非寻常毛贼,而是擅长飞檐走壁、且有明确销赃渠道的惯犯。不知缉事府可曾排查过城中当铺,或是……近期有无陌生的、身手矫健之人出入?”
赵干此刻已不敢有丝毫轻视,连忙道:“小姐明鉴!排查正在进行,只是尚未有结果。至于陌生之人……渭城每日往来众多,实在难以甄别。”
骆临风忽然插话,带着他惯有的、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语气:“要说陌生又身手好的……前几日,‘悦来客栈’不是住了个卖艺的班子?里面那个耍猴的,我看他翻筋斗上杆子利索得很,猴子也机灵,钻窗入户怕是容易。”他说完,立刻低头咬了一大口糊煲,仿佛只是随口闲聊。
赵干眼睛却是一亮!这倒是个新线索!他立刻对黎清浅和骆临风拱手:“多谢小姐提点!多谢骆少爷提供线索!卑职这就去查!”说完,匆匆带着人走了。
待赵干走远,芸儿忍不住好奇地问黎清浅:“清浅姐姐,你怎么知道丢的是小巧明亮的东西?”
黎清浅解释道:“门窗完好,守卫未觉,说明窃贼潜入方式隐蔽,很可能来自屋顶或利用钩索;大件物品不易携带且易暴露,小巧明亮的首饰价值高,易脱手,是这类贼人的首选。”她顿了顿,看向骆临风,“骆公子观察入微,那耍猴人的确值得怀疑。”
骆临风被黎清浅清澈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别开脸,用折扇抵着下巴,含糊道:“本少爷就是偶然看到,随口一说,当不得真。谁知道是不是他们。”
然而,事实证明,骆临风这“随口一说”和黎清浅的分析,竟真的切中了关键。
两日后,赵干亲自来到明镜阁分阁,满面红光,对着林静渊和黎清浅连连道谢:“多亏了素手青颜小姐和骆少爷的线索!我们盯住了那个耍猴的班子,果然在他们准备离开渭城时人赃并获!那耍猴人利用训练好的猴子从气窗潜入室内盗窃,身手灵活,难怪不留痕迹!此案能破,二位功不可没!”
林静渊捻须微笑,看向黎清浅的目光充满了赞赏。
赵干又拿出一个锦盒,递给黎清浅:“这是追回的部分赃物,失主们的一点心意,还请小姐务必收下。”
黎清浅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赵干又再三感谢后方才离去。
赵干走后,黎清浅打开锦盒,里面是几支精巧的珠花和一对品相不错的玉镯。她拿起那对玉镯,走到一旁看似在欣赏庭院花草、实则竖着耳朵听这边动静的骆临风面前。
“骆公子,此次破案,你功不可没。这对玉镯,聊表谢意。”黎清浅将锦盒递过去。
骆临风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半步,连连摆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谁、谁要这些女人家的东西!本少爷才不稀罕!破案是你们缉事府和……和她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指着黎清浅,语气急切地撇清关系。
黎清浅看着他急赤白脸的样子,忽然明白了。他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或者说不愿意以“功劳”的名义要。她想了想,换了一种说法:“那……算是那日糊煲的回礼?总不能白吃公子一顿。”
骆临风愣了一下,脸上的抗拒明显减弱了些,他瞥了那玉镯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嘟囔道:“……糊煲才值几个钱。”话虽如此,他却没再坚决推拒。
黎清浅微微一笑,将锦盒塞到他随从阿福手里:“有劳福叔代为保管。”阿福看了看自家少爷没有明确反对,只好讪讪收下。
骆临风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走到院门口,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来:“……明日‘四味斋’新出的桂花糕,味道尚可。”
芸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小声对黎芮芮说:“他这是……约我们明天去吃点心?”
黎芮芮用力点头,小脸上带着笑:“骆哥哥是好人!”
黎清浅看着骆临风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唇边笑意加深。这位骆少爷,当真是将“口是心非”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不过,与他相处,倒让这等待“不系舟”的短暂宁静时光,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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