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青的仪仗抵达商郡后,入住的宫殿取名为定安宫,一住便是半月,众臣皆是不解,最开始萧青到了商郡,荀漷提议用武力压制,让百姓身着仪服,萧青拒绝了荀漷的提议,李玮见状,又提议派兵收取钱币,改换仪钱,也被萧青拒绝。
半月以来,他每日命人在城中唱戏,所唱大多是仪国的百步戏与和乐戏,其余之时,便令商户在城中兜售仪饰,仪管,仪锦,仪篓,李玮问他若有人闹事该当如何,萧青摇了摇头,说不必理会。
今日城中果然有人闹事,乃是四个城中百姓,萧青闻言,出宫去瞧,见老儒的瓜果落地便屈身拾起放入老儒篓中,他扶起老儒,言语温和,惹得李玮甚是不解,待回到定安宫,李玮上前一问,方见荀漷出声大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不闻陛下深意。”
萧青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挥了挥手,说道:“钱可结了?”
“自然。”
“这…”李玮看了看荀漷,又看了看萧青。
“此乃陛下的深谋远虑,好比行医治病,重症用猛药,轻症用缓药,如今的商郡正如患了轻症的病人,若要用药,必得是那药力温和的舒缓之药,长久下来,总能痊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李玮松了口气。
“陛下,现下可要歇息?”
“不必,朕还想出去瞧瞧。”
萧青一路来到桑田之中,忽然看见有一人推着锅具来到树旁,萧青走了几步,问他这是何物,老伯哈了口气,抬眼看向他,见他衣着华贵,反而怯了几分。
“……公子……这…这……”
“放肆,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此乃大仪陛下!”
“什么?!老奴有眼不识泰山,还望陛下恕罪…望陛下恕罪啊!!!”
老伯正准备跪下,萧青立马抬手将他拦住,转头看向荀漷,荀漷点了点头,一脚把宦者踹飞两米,厉声怒斥道:“陛下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来人,将此等贱奴拖下去,重责五十丈。”
李玮见状,拂手笑道:“老伯,不必惊慌,陛下只是好奇此物是什么,并没有别的意思。”
“远远便嗅到此物的香气,像是徐元饼。”
“陛下怎么知道,此物是徐元饼?”老伯抬起眼帘,十分疑惑。
“不瞒老伯,朕从前在徐国为质,每当腹中饥饿,家兄便常买此饼,朕吃了足足四年,甚是厌烦,如今远在仪国,许久不吃,倒也想的很。”
“陛下既然喜欢,老奴愿将整车饼都送给陛下。”
萧青摆了摆手,荀漷见状,立马掏出一枚玉佩,说道:“现下身无钱两,陛下之物不可轻易赏赐于人,不如用老臣的玉佩换此饼吧。”
“也好。”
萧青将玉佩塞入老伯手中,老伯本想推辞,却听见荀漷言道‘陛下赏赐之物不可推脱’,便也只能收下,萧青则带着两包徐元饼回了定安宫。
不久之后,‘玉佩换饼’一事便在四处流传开来,有关萧青曾在徐国为质一事也议论不绝。
萧青在商郡又住了三天,大约是觉得无聊,便决定改道都春,李玮听闻,心中甚是担忧,觉得都春乃是萧青为质之地,若到此处,不免想起往日种种,怎能生快?
荀漷叹了口气,说道:“陛下深意难以揣测,你我只需按命办事就行了。”
一行数日,车马抵达都春后,萧青下车而行,待他走到一颗桑树面前,不禁感慨万千。
“陛下,为何如此感伤?”
萧青手扶树干,痛心疾首,眼含热泪,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身子一倒,抱着树干,咬牙叹道:“朕曾在此地为质四年,可谓是感情深厚,若非徐王苦苦相逼,朕怎能忍心如此?”
“荀卿,朕决意建立宗庙 ,一祭古人!”
“陛下,现下建立宗庙,恐人力不足,况且我大仪损失惨重,不宜再兴土木,陛下何不以酒相祭?”
“也好,那便请荀卿斟酒。”
荀漷将酒杯递给他,萧青接过之后,正身肃立,闭上双眼,顺着冬风,将手中清酒洒在树底。
“陛下,切莫太过伤心,损伤心脉啊!”李玮目光焦灼,言语急切。
荀漷见状,屈膝伏拜,口中大喊:“陛下,保重龙体啊!”
“陛下,保重龙体啊——”
“陛下,保重龙体——”
萧青闻言,拂去眼泪,说道:“都起来吧,朕今日到此,想重游一番,只需两三人随行即可,其余人都退下。”
“是!!!”
见萧青仪仗远去后,两侧百姓纷纷探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我听说仪王曾在此地为质,竟是真的。”
“仪王见树便泣,我听说他对徐国感情深厚,常常梦中环游,久不能忘,看来此言非虚啊!”
“况且仪王风姿绰约,容貌俊雅,想来定是徐王苦苦相逼,故而动兵。”
“那徐王弃城而逃,贼鼠而已,况且我听闻仪王入城之后,非但没有派兵恐吓,反而以礼相待,每日闲游四方,与民相交时也甚是亲和啊!”
一刻过去,底下有扎着红绳发髻的孩童大喊:“仪王去拜访张老夫了——”
“张老夫?”楼上的百姓四目相对。
“张老夫……是哪个张老夫?”
“还能是哪个,开驿站的那个张老夫!”
闻言,众人急忙下楼,准备去东街瞧瞧热闹。
萧青敲开房门,一名白须老者开门迎接,见他姿容,不禁一愣,陌生之余总觉熟悉,便问他是何人。
“老夫,我是萧青,阿青啊。”
“阿青……”老夫沉思片刻,瞬间大喜。
“阿青!阿青!快进来,快进来。”
张老夫进屋之后,瞬间手忙脚乱,不知该做些什么,一会收拾桌上的果壳,一会拿起扫把去扫地上的尘土。
“老夫,别忙了。”萧青拿走他的扫把,叹了口气,“我好不容易来一次,陪我说说话如何?”
张老夫点了点头,请他落座,萧青摇了摇头,按住老夫肩膀,待他坐下之后,萧青方才入座。
“一别多年,老夫如今可好?”
“好…好……”
“我出兵伐徐,老夫心中可有怨言?阿青自知理亏,却也不能将心中仇怨安然放下,老夫若出言责怪,阿青绝不反驳半句。”
“不……老夫…替你高兴…”说罢,张老夫用力咳了几声,萧青这才看见他那佝偻的脊背,不免眉头一蹙。
“老夫…为何如此病重?莫非你……”
“上了年纪……身染重疾…你快离我远些,莫被我染……染上……”
“来人。”
荀漷闻声入内,屈身请示。
“召太医令,务必在二刻之内赶来。”
“是,臣即刻去召。”
荀漷走后,屋内寂静一片,萧青倒了碗茶,服侍张老夫喝完了汤药,张老夫摆了摆手,言道:“陛下千金之躯,怎可做如此谦卑之事?”
“老夫切勿多言,只当我是阿青便可。”
“既如此……怎不见…不见知戒前来?他如今可都还好吗?”
“一切都好,兄长现在太和理事,故而未随我前来。”
张老夫摇了摇头,说道:“知戒…老夫曾与他谈起仪国粟米,听他说仪国粟米与徐国的口感大不相同,临行之前,他还答应我,要带两升给我尝尝,怎的如今却食言了?”
“兄长并非食言,那米我已带来。”
“李卿,将粟米拿进来。”
片刻后,李玮领人将米放入屋中。
“陛下,方才驿卒传来丞相书信。”李玮将书信递到萧青手里,接着便退了出去。
“知戒书信…不知是否有要事相报…老夫暂且回避…陛下快打开看看。”
萧青皱了皱眉,一把将张老夫拽了回来,将他按在了椅子上,见他还要再起,不免叹了口气。
“莫再起了。”
说罢,他打开书信,见萧玉悲所言,不免大喜。
“好!好!兄长说太和风平浪静,无所事事,正欲动身前来都春与我相聚,若是兄长前来,见到老夫定然欣喜,既如此,朕应当即刻启程,出城迎接兄长。”
“陛下…知戒还未出太和,出城迎接大可不必,待他到了萩县,再去不迟啊。”
“不不不,兄长孑然一身,千里迢迢而来,万一遇到山匪阻扰,怕是不好,老夫,我先走一步,晚些再来同你言谈。”
“去吧…”张老夫看向萧青急匆匆的背影,不禁感慨两人感情一如往日,便拂须而笑。
夜来,荀漷见萧青眉间仍有欣喜之色,便问他可是见了旧人故而欣喜,萧青点了点头。
“对了,张老夫身体如何?”
“并无异状,只是上了年纪…额…太医令已将药方写好,臣已按方抓药,按每日一剂,配了六十包药送去,另外备好了衣帛钱财,陛下宽心便好。”
“好,方才席间朕见张老夫食量颇小,不知是否和年岁有关?”
“陛下,食欲不振乃是常事,譬如臣,臣已年近六旬,用饭之时也常常如此,臣的两个儿子见了,总劝臣多吃一些,可是……人已老迈,伤的岂止只有容色。”
萧青沉思片刻,说道:“荀卿是盛年之时劳累太过,朕还未登基之时便听闻荀卿之名,御林一战,若非卿死守阵线,我大仪河山早为四方虎狼侵吞一空,荀卿之功,朕感念于心。”
“陛下。”荀漷摇了摇头,“陛下知晓,先帝在时,荀氏一族备受打压,臣不得已之下只得请旨出征,臣在刀山火海中奋力杀敌,兵尽粮绝也绝不后退,只愿以死相博护佑山川,保境安民,然而,臣血战之际,后方却在勾心斗角,互相算计,试图将臣的一众兵将困死御林,那是冬时啊,茫茫大雪,苍山万里,臣不得已之下只能饮溺食雪。”
说到此处,荀漷眼中闪过一丝哀伤,他背过身去,面向窗棂,叹道:“臣的将士死的死,哭的哭,臣只能骗他们,再走一走,再走一走就到了,就这样,臣领着将士走到脘郡,走到湫江,等臣回头一看,五千个将士只剩不到三百。”
萧青望向荀漷的背影,眸中亦有哀痛之色。
荀漷的指节微微颤动,拂在窗上,说道:“臣到现在还记得,一个年不瞒十四的士兵,问我‘将军,还要走多久才到?’臣知道,他是在问什么时候才能讨到一口饭吃,臣告诉他,再坚持几天,走到脘郡就好了,等走到脘郡,臣才知道,那孩子早死了,臣不知道,他死前在想什么,臣也不敢知道。”
“荀卿,此事非你之过,切勿过于苛责。”萧青拍了拍他的肩膀,与他一同去看窗外景色。
枯草连绵,一如往日的冬景。
“臣明白,故而臣深以为恨,苍山雪景,文人看来多有一番滋味,而在臣的将士看来,却是望不尽的山川,走不完的冰河。”
荀漷垂下头,闭目不言。
“荀卿,方才席间,朕观你所食不多,不如尝尝这驱寒汤如何?”
“陛下…臣怎配食用此物?此乃陛下御膳,臣断不能用。”
“爱卿不必推辞,朕素来不爱食汤,爱卿若是不受,朕岂不悲戚?爱卿忍心见朕如此?”
闻言,荀漷立马言道:“臣自然不忍。”
“臣,受赏便是。”
说罢,他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两人又闲谈片刻,荀漷忽然看见地上书信,便捡起看了一眼。
“臣于太和理事已久,现太和一切安好,陛下安心,臣思索已久,念及刚败徐军,疆土之上,人心涣散,百姓未安,故而臣请命前来,相助陛下,安定百姓,制定军策,巩固边防,还请陛下恩准,臣萧玉悲敬上。”
“天啊。”荀漷一时手忙脚乱,急忙将书信放在桌上,随即跪下请罪。
“臣不慎看了陛下书信,请陛下治罪!”
“无妨,朕正想让你看看,丞相念及朕远在都春,故而写信问候,等他到了,朕定要好好赏他。”
“陛下所言甚是,臣与丞相一别许久,也甚为想念。”
“好了,夜已深了,荀卿快些安歇吧。”
“陛下也早些歇息,切勿劳累伤身。”
“好,待朕看完手中竹简便睡,爱卿不必担忧。”
“是,那臣先退下了。”
荀卿走后,萧青翻看竹简多时,灭灯之时,已是三更,他看向窗外明月,寂寥之余,眼中也燃起了一丝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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