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目浑,不识恩人,还望原谅。”
“我仰慕子由高才,这才买下,何敢称得上恩人二字?”
重彰低眉敛目,抬手沏茶。
“我观子由容色俊美,朱颜绿发,不知子由今年几岁?”
“劳兄过问,今年已有十九。”
越临笑道:“那还得称一句兄长了。”
“岂敢。”重彰道。
“三位兄长是从何方而来?”
“额……”
三人对了对视线,还未答话,袖中的靳扇便落了下来,察觉到三人的情绪,重彰抿了口茶,沉默许久。
“兄若是来此闲话,对谈一番,弟自然欣喜,若是为了旁的…恕弟难以从命。”
萧玉悲稍一挑眉,而后笑道:“我等是奉靳王之命而来,敢问子由可有大志?”
“什么?!”
重彰猛的站起,目眦欲裂。
“大丈夫既生于世,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光前裕后,家给人足,岂不美哉?莫非子由想仿效古人,不以金帛为念,玉石俱焚也不断傲骨?”
“捡菊祭酒不忘本心,身居破屋不忘本志,我知兄长是为了那篇文章才来寻我,只是,世事易变,人心仓惶,少年意气,终做不得数。”
“子由所言‘易变’‘仓惶’,究竟为何?”
重彰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将窗边的蜘蛛网拨去。
傅阙美本不欲语,见他如此神情,不禁抬眸,问了一句:“敢问可是跟子由的残臂有关?”
“不过是一桩小事罢了。”重彰虽这么说,脸上却多了些疾痛之色。
半晌,他回过头,重新落座。
“我并非胸无大志,如知戒兄所言,大丈夫立身于世,能够建一番功业,留下自己的姓名,本是一件乐事,可是……”
“子由不必顾忌,无论你作何言,我等都不会向外吐露一字。”
重彰握着茶碗,看向杯中泛起的涟漪,思绪回到了两年前。
“那时,我捧着所写的文章前往史大夫家门前等候,足等了两天两夜,史大夫将我写的文章收下后,我于家中等待消息,后来,王上看了我的文章,大骂我是狂悖逆徒,愚民之见,命人砍去我的双手,后来,史大夫进言,说砍去一臂即可,王上应允,故命人砍去我的右臂。我对靳王深以为恨,又怎么会为他效力?只恨不能报仇雪恨,堂堂七尺男儿,生于天地之间,只能含悲茹痛,忍气吞声。”
“原是如此,你受苦了。”
傅阙美叹了口气,不再作言。
“既如此,子由觉得…仪王如何?”萧玉悲问道。
“狼子野心,不可小觑。”
“哦?何以见得呢?
“众人皆言仪王乃仁义之君,贤达四海,可这仁义之君,吞并徐国,发兵禹国,威慑靳国,弹压南国,敢问,‘仁’在何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亏得你敢说,子由坦诚,我甚是欣赏。”
重彰见三人脸上皆有笑意,瞬间明白了过来,他指着三人说道:“你们莫不是…?”
“正是,正是!”
“这……”
重彰揉了揉太阳穴,叹道:“为何引我说出如此狂悖之言?”
“那子由可愿为仪王效力呢?”
“我……”
重彰思虑半晌,终是未答,像是看出来他心中疑惑,萧玉悲瞥向堂屋,说道:“子由就算不为自己,也为家母考虑才是,家母病弱,应当好生休养才是。”
此言一出,重彰立马有了反应,他瞧了许久,脸上的光影来回摆动。
“既然如此,我有二事,需得明言。”
“子由请说。”
“第一,彰终生只为俸禄办事,给多少俸禄办多少事,绝不妥协。第二,彰若死去,还望三位兄长能够赡养老母,全我孝心。”
傅阙美皱了皱眉,心里觉得此人实在太过狂傲,他刚想出言,萧玉悲便道:“好,便应子由所言二事。”
“兄长…”傅阙美咳了一声。
越临抬眼,看向重彰,笑道:“知戒兄所言之事实在凶险,不知兄长可做好准备了?”
“我既答允,绝不生怯,如若不成,也不过一死了之,还请三位勿疑。”
“好,眼下正有一事,非子由不可为。”萧玉悲道。
“兄长请讲。”
“子由所言纵横之术,甚为合理,如今我仪国经历大战,正值空虚,粮草稀缺,甲胄矢弩,驰车蔽橹,都需再造,子由若能以使者之名前去禹、南两国游说一番,延缓攻势,便是为仪国立下汗马功劳,届时子由归来,必受封拜爵,身居高位。”
“此事不难,只是…靳王气量狭窄,我又如何得他赏识,出使他国呢?”
“子由勿忧,我等颇有钱财,听说陆大夫陆翕极重名利,加上靳王对他信任至极,待我等将金帛之物派人送去,至于旁的,只说荐才便是。”
萧玉悲垂眸,定顿片刻。
“只是,待那靳王接见于你时,子由是否能够压下胸中愤懑,假意说服那靳王?”
“兄长勿疑,若我不能为,岂不是有愧于我这条断臂?”
“好,子由前去觐见时,模样还需一变。”
“但听兄长之意。”
四人相谈许久,屋外寒风阵阵,饶是雪落了下来,萧玉悲出了重家时,迈出双腿,踩在稀薄的碎雪上,他遥望漫天飞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兄长,天冷,不如早些回旅店如何?”越临说道。
“闲谈许久,有些饿了,不如先买些烤饼。”萧玉悲将手放在袖子里,低着头往前走。
越临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我也有些饿了。”
“元绛为何一言不发?”萧玉悲看向傅阙美,察觉他情绪不好,便拉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兄长方才为何答允二事?游说一事,美也可为。”
“你乃是我仪国之民,身份上总是让人心存疑虑,况且重彰确有才华,所求之事也尚能理解,何乐而不为呢?”
“唉,只怕是他性子狂傲,难以驯服。”
越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此事元绛兄就不如我算的准了,我料定他会尽心竭力的促成此事。”
“为何?”傅阙美皱了皱眉。
“心怀忿恨之人,必定能忍一时之辱,蛰伏并非庸懦,而是等待时机。”越临说道。
“原是如此,罢了罢了,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萧玉悲摇了摇头,说道:“我也头疼的很啊,对谈许久,嘴里尽是些国之大事,民之大事,如今饿的发晕,可见谈论大事,也无法填补腹中饥感。”
“兄长此言极是,想当年弟流落之时,瞧见旁人手中炊饼,什么大事都不想了,就想吃一口炊饼。”
“等回了太和,元绛所送的粟米都长起来了,也能收了做一张炊饼。”
“兄长忘了,大雪漫天,粟米可长不起来。”
“是啊是啊,倒是……”
三人的声音与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夜之中,漆黑一片的街市中,只有一盏孤灯随着寒风摇晃。
巍峨壮观的殿宇中,重彰身着长袍,在引礼官的带领下缓步而行,迈入殿门,殿中文武官员垂目不语,不敢相视,靳王高坐皇位,指尖在腿上敲了两下。
重彰于殿中跪拜,抬手说道:“鄙人重彰,叩见陛下。”
靳王点了点头,示意起身,身旁宦者点头,命重彰起身。
“谢陛下。”
“是陆卿的门人?”
这时,陆翕躬身,开口说道:“陛下,臣见此人腹有高论,识时达变,所作策文甚有条理,此人不仅文采出众,且有济世报国之心,臣与之相谈许久,不禁热泪盈眶,感触良多,故而将此人引荐给陛下。”
“乡野之人,且身有残疾,陆大人莫不是在戏弄陛下?”晋绉冷笑一声。
闻言,诃昌说道:“晋大人何出此言?陆大人既然认为其有高论,晋大人又何故以出身量人,岂不闻《论语》中有一言‘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晋大人饱读诗书,不会不知晓吧?”
晋绉说道:“诃大人为此乡民辩解,难道不是因为你出身布衣,见到此人,不禁忆起往事,这才引出你一番高论来吗?”
片刻,荜林拱手而道:“我听说诃大人小小年纪,便要随父挑担串巷,四处叫卖,年过四十才入朝为官呐。”
靳王一拍御案,十分气恼,厉声说道:“够了!朕懒得听你们斗嘴,重彰,陆卿既认为你有才,你可在百官面前具言一番。”
“鄙人不才,粗读过几本古籍,虽称不上博古通今,也略有些见识,放眼古今,能够一统天下,成千秋霸业的君王多善权术,其中也不乏有贤臣辅佐,譬如褚恒公与丞相左郅,左郅出身寒门,得褚恒公赏识,入朝为官,献计多次,助褚恒公平定天下,诸侯敬畏,每年朝聘,褚恒公身为一国之君,对左郅信任至极,这是他身为君主的智慧,不嫌弃他的出身,重贤于能,这是他的气量,然而,陛下可知,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
“后来的君主,其中有不乏有勇有谋者,出口成章者,胸有大志者,可是为什么他们没有成就褚恒公那等霸业?!身为明君,最重要的是听了谋略而有决断,接纳直谏而不恼怒,陛下称霸西方,疆土辽阔,名士众多,宽仁大度,陛下可谓当世明君,鄙人斗胆问一句,陛下可有一统天下的念头?”
“朕若说有,又该如何筹划?”
重彰垂眸,屈膝跪下,拱手而道:“鄙人愿为使臣,行纵横之术,为陛下的一统天下出一份力。”
“朕若应你所言,这纵横之术该如何而行?”
“我靳国与禹国素来不睦,一味避让反而使禹国看轻,以为我靳国全是胆怯之辈,陛下执政多年,兵精粮足,百姓安乐,何不发兵禹国,以示威严,鄙人夜观地图,见睢原与岭西之间有一处低洼腹地,一旦发兵,可引诱禹君至此,引鸣镝与扈滨两地的江水过来,使土地松散,泥泞难行,届时禹君则不战自溃,陛下尽可无忧。”
“依你所言确是上策,只是,又如何让禹军中计呢?”
“鄙人愿意一试,若是不成,可斩下我这颗头颅,只是,陛下是否还有疑虑?”
“朕称霸一方,享天下之物,自得其乐,万一不慎…………”
“正因陛下虎踞一方,国富民强,才不得不早做准备,陛下可见仪国之主,国力不足,兵力匮乏之时便发兵出征,以摧枯拉朽之势占据徐国,敢问仪王登基之时,可有人觉得仪国能与徐国相较?”
“照你之言,朕何不发兵仪国?”
“仪王为人质朴谦和,发兵徐国也是因旧怨在先,陛下若动兵伐仪,禹国与我靳国相隔不到百里,又向来对我靳国虎视眈眈,必定会趁我靳国发兵之时趁虚而入,所以,鄙人以为,应当拉拢仪、南两国,以三国之力讨伐禹国,陛下试想,仪王年幼,尚且能占据徐国,陛下正值盛年,国力更强于仪国,难道还惧怕禹国吗?”
靳王深思许久,一时拿不下主意,便示意重臣出言。
晋绉抚须大笑,说道:“以举国之力讨伐禹国,实乃荒谬,谁不知禹国乃虎狼之国,步兵车兵,战马盔甲不说一百万,也有八十多万,若是算上地方兵力,足有三百万之多,此时兴兵,岂不是白费力气?”
诃昌说道:“此言差矣,禹王连发檄文,言语之中多有弹压羞辱之意,长此以往,两国之间难免开战,我等的性名不甚要紧,陛下的颜面和先祖的基业乃是重中之重,依臣之见,不妨一试。”
“狄老将军怎么看?”靳王看向一白须老者。
狄昴上前,思忖片刻,说道:“老夫认为,其言正中要害,一味退让,只会让禹国觉得靳国好欺,禹国已有拉拢南国之意,更时常派遣使臣往仪国送礼,企图修好,若是三国形成同盟,形势将对我国大为不利,臣觉得,未尝不可一战。”
“那该派何人出战?”
“臣的儿子,狄膺可战。”
“哦?听说在水时常在家看兵书,习兵法,对书中计策更是倒背如流,他,他那把枪叫什么来着?”
“沥雪枪,本取披肝沥胆,浴血奋战之意,先生说需避开血字,恐意不详,这才改了名字。”
“对对对,在水枪法甚好,那便…朕择日传召于他,狄卿也随他过来吧。”
“陛下爱重,臣感激不尽。”
“众卿都退下吧,重彰留下,朕还有些话要说。”
“是,臣告退。”
众臣退下后,靳王又问了重彰许多,重彰不疾不徐,娓娓道来,靳王颇为认同,决意封他为使者,三日后出使禹国。
重彰更换官服时,瞧见铜镜中自己的倒影,不禁眉间一蹙,他瞧了许久,终是站定下来,张开一臂,注视着自己的模样。
片刻后,史绂来见,两人对坐屋中,史绂喝了口茶,望向门外苍雪,感慨时光飞逝,上次见他已是两年之前。
“史大人容貌依旧,不知近日可好?”
“好不好的,不过尽职罢了,倒是足下,身受酷刑,却仍怀有报国之念,老夫实在佩服啊。”
“陛下圣德在上,怎能不尽心效力?”
“足下所言极是。”
重彰捧茶带笑,心中明了,此次史绂前来,不过是陛下之意,前来试探他是否怀有旧恨罢了。
“史大人,若我身死,可否劳烦大人将我尸首带回?”
“自然,自然,足下心念旧土,此情真切,真乃靳国忠臣啊。足下蒙尘多年,终得时机,老夫该向足下道喜才是。”
史绂端起茶杯,说道:“敬足下一杯,愿足下此行一帆风顺。”
“敬大人,承大人吉言,必当倾尽心血,矢忠不二!”
两人对饮此茶,炉火腾腾,将寒意挡在门外,细碎的火光映在两人眼底,笑意之余,也各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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