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彰入仪之后,得知萧青赏了处宅院,甚是雅致,其母也受太医医治,渐渐好转,闲时常坐屋中,眺望窗外光景,不知不觉,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已是春社之时。
“大人,门前有人敲门,可要将那人迎进来?”
重彰正在用饭,忽然停筷,疑惑至极,他自入朝以来,甚少与人交谈,偶尔有人问候,也不过敷衍了事。
“何人?”
“那人手里提着一块熟肉,说今日春社,应当共飨神恩。”
“祭祀一早就结束了,祭肉也已食过,此时又来送肉,意欲何为?”
重彰叹了口气,姜绾劝他心平气和些,开门将客人迎进来一瞧便知,重彰听从母亲之言,打开大门,见李玮提着熟肉,眉间透露出欣喜之色。
“李大人。”
“原来子由在家,来,此乃老夫亲手烹煮之肉,快些尝尝。”
重彰垂目不语,看着自己手中之肉,更觉疑惑。
“子由为何不去凤裕君处瞧瞧热闹?”
“热闹?”
“是啊,云逐野与将军在府中比武,未知胜负,荀大人一早就过去了,老夫也不与你多谈了,这就赶过去,说不定还能慢看一会。”
李玮走后,重彰领着熟肉进屋,姜绾方才已听见两人交谈内容,便劝重彰前去看看,也好融入其中,重彰摇了摇头,拿起筷子继续用饭。
姜绾叹了口气,知晓他性格固执,凡事都喜欢按照规矩来。
重彰放下筷子,收拾碗筷,在院中洗碗之时,不禁想起近日之举,自从入仪之后,空承君禄,却无所事事,他身为外臣,若不辅佐君主,证明才干,早晚不为人所容,到时他与母亲又该如何自处,想到此处,重彰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来了,请坐。”
“陛下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来看二人比武?”
“朕闲来无事,就不能看看比武打发时间吗?”
“臣失言了,望陛下恕罪。”
萧青坐在荀漷身旁,端起茶碗,笑道:“爱卿看二人谁能胜出?”
“自然是玉将军。”
“朕与爱卿所看相同。”
片刻,萧玉悲站在廊下,细看许久,萧青抬头,问道:“丞相在看什么?”
“臣不通武学,不过看个热闹罢了。”萧玉悲从桌案上拿了几颗枣子。
闻言,荀漷拂须而笑,言道:“知戒如此谦逊,是怕我朝中武将面上无光吗?”
“嗯....此枣甚好,荀大人何不尝尝?”
说罢,萧玉悲递来一枣,荀漷看了看他,将枣放入口中,其味酸涩,极难入口。
“呸呸呸,知戒越发小儿心性了,一国丞相竟以愚弄老者为乐。”
“大人尚值壮年,如何就老了?”
萧玉悲盘腿而坐,轻抿茶水,没过一会,李玮与邠琳走了过来,两人行过礼后,便坐了下来,又过了一会,越临独自前来,萧玉悲问他元绛何在,越临叹了口气,说在午睡。
闲谈之人兴致盎然,比武之人却未必,此时被众人端详,云犁已是汗如雨下,像是看出来他气息不稳,玉子骁特意让了他两招,云犁终于反应过来,专心于比武之中。
刀枪相碰,火光四溅,两人身影来回变换,令人目不暇接,片刻之余,玉子骁反手打落云犁兵器,将长刀抵在他的心口。
.........
“江昭兄胜了,犁心悦诚服!”
“相较前日,已有进益。”
玉子骁拍了拍他的肩膀,取下护腕,随后大步迈入堂中,笑了一阵才道:“这春枣尚在襁褓之中,究竟是何人采摘?罢了,我也尝尝。”
萧玉悲看向云犁,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唉,怎么就忘了让他待在屋里,此人甚是闹腾,兄长何不解救于我?”
“一物降一物,况且江昭又不是不知,我公务繁忙,如何帮你?”
“那.......”
玉子骁看了一眼荀漷。
荀漷见状,连连摆手,说自家两个儿子已是承受不能,每每打起来,总吓的他心惊肉跳,不如将云犁放在邠琳家中。
“不可不可,老夫年迈,恐照顾不周啊....陛下,您看这...”
萧青笑了笑,说道:“爱卿不必推辞了,朕觉得甚好。”
“这...这..这.....”邠琳的眉毛耷拉下来,嘴唇动了动,却也不敢多言,只得忍受。
“爱卿为何愁眉不展啊?”
“臣...喜不自胜。”
“好了好了,适才不过一句戏言,子骁,朕看云犁放在你这挺好的,不需托于他人,你就多费费力,实在难捱,责骂两句就是了。”
玉子骁脸色瞬间变得晦暗不明,如同吃了苦瓜一样难看,他坐下品茶,越喝越苦,不禁长叹一声。
“云犁进步神速,朕看再过两年,便可统兵出战了。”
“陛下所言不错,逐野性子疏狂难训,所以过些时日,还需寻些儒者教导才是。”
“朕听说,丞相寻了三位高儒,不知是何方人士?”
“乃是张掖郡,舟山居的三位儒者。”
一听张掖郡,萧青不禁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此前受萧玉悲管教之时,他也是从张掖郡寻来的名士,也是三位高儒,说起话来,长篇大论,絮絮叨叨,萧青总是听到一半就睡了过去,睡到一半又总是被萧玉悲叫醒。
想到此处,萧青看向萧玉悲,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肯定。
夏时暑气蒸腾,烈日当空,树荫之下,有一处乘凉雅居,乃是儒士们所居住的竹映居,三位儒士入京以后,本只有云犁一个学子,时日长了,众人常来此地看望云犁,偶尔也坐下听儒士授课。
譬如此时,屋外热浪滚滚,屋内寂静无声,安闲自在,窗外绿荫入眼,桥边草鸭结伴,幽兰生于东西两侧,竹林围雅室而生。
“我看,不如将所思所想写在纸上,供先生阅览如何?”云犁说道。
“甚好甚好。”
说罢,越临提笔而写。
云犁四下看了看,逐渐将头偏向荀棣。
荀棣抬头一看,急忙将所写之句挡住。
云犁见事情败露,转而走向张缭。
“张将军可有头绪?”
“刚写二句,唉,剩下的句子还需构思一番才是。”
“哦?可否...”
见云犁伸脖来看,张缭摆了摆手,说道:“五百主想必已有高论,不妨写来看看。”
“......”
云犁坐会位子,提笔欲写,然而腹中虽有千言万语,真到此时却不知该从而而写。
待到先生阅览众人所写之句之后,特地对张缭所言大加赞赏,眼看已近暮时,众人纷纷离开,云犁因一字未写而被先生留下,他看向门外,见众人背影,谈笑风生,好不自在。
“只可惜映晦不在,若是.....”
“没办法,边地戎狄作乱,他需得驻守此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威宇兄,待会何不去我家用饭,其父总是惦念,时时催我邀兄相聚。”
“仪之既然说了,我又怎么能扫你的面子,只好厚颜打搅了。”
“此乃乐事,何言打搅,兄长请。”
连败两次之后,云犁时常在屋中久坐,玉子骁得知此事,便敲响房门,见无人响应,只能拿斧子砍下门闩,进屋之后,尘烟弥漫,玉子骁以为云犁意志受挫,恐要寻死,一时心急,在屋中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他听见里屋中传来一阵小声的嘀咕,进去看了才知道,云犁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座神像,正对着伏拜,求神灵庇佑,开化于他,玉子骁觉得好笑,便靠在门前,也不作声,只盯着他看他如何反应。
云犁将杯中之水洒下,又念叨了几句方才起身,和玉子骁四目相对后,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却也不觉羞恼,反而耷拉着脑袋,躺了下去。
玉子骁走向他,坐在席边,说道:“不过输了两次,便如此消沉,莫非你已将往日誓言抛于脑后?”
“江昭兄,你征战之时,受过伤吗?”云犁直直的盯着房梁,面色苍白。
“废话!打仗的人有几个不受伤的。”
“你这样的人也会受伤吗?”
玉子骁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将他拽了起来,云犁不明白他的意思,片刻后,玉子骁卷起袖口,将上臂露了出来,上面刀疤纵横,不计其数,玉子骁又解下发冠,掀起额前碎发,额侧的伤疤直达耳后,云犁一时怔住,而后问他是何时所伤,玉子骁说是与司绣交战之时,被其的长刀划伤,险些丧命。
“若是好生医治,也不会....”
“没法子。”玉子骁深吸了一口气。
“身处险境,一时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看到机会便要寻找突破,绝不能给你的敌人丝毫喘息之机,身为主将,更不能临阵畏惧,将士们听从军令,每一条计策,每一次攻击都需斟酌再三,否则便是亲手将手下士兵的性命置于水火.....”
玉子骁抬头,看向云犁,一字一句的说道:“逐野,你记住了,身为仪国将领,只能战,不能逃,你要用你的双手开疆拓土,斩将搴旗,还有...除了臣子这层身份,切勿忘了你乃仪国百姓,那些跟随你的将士们,也同是仪国百姓,所以做任何决定时,都需思虑再三,伤亡虽不可避免,却能用计策减少。”
“........”
云犁沉默许久,接着重重的点了点头,随后,他将祭台撤下,每每入夜便挑灯夜读,再无抱怨。
秋来之时,玉子骁在廊下看云犁练武,荀棣在旁,眼含笑意。
“我听说这小子辰时练武,酉时看书,从无空闲,江昭,依我看,长此以往,莫学出病来。”
“劝也不听,随他好了。”玉子骁喝了口菊酒,突然被呛了一下。
“说的也是,我看他枪法已十分精熟,怕是连我都要甘拜下风,上次仪之与他比试,便言这小子有开山之力,非猛将不可挡也,眼看时日已近,你心中可有胜算?”
玉子骁不语反笑,荀棣虽然疑惑也没有追问下去,如此,时光飞逝,比试之日已到,如春社那时一样,府中聚集了不少人。
五十个回合过去,玉子骁的长矛忽然变换了方位,不再追着对方的枪尖缠斗,他反手压制住枪杆,云犁早有防备,持枪竖起,借着下落的势头与长矛相撞,一声巨响过后,众人皆不言语。
“一百回合。”
“两百回合。”
“三百。”
玉子骁看向云犁,眼中似有欣慰,他将手中长茅抛入空中,身子灵活的闪到云犁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这场比武有了结果。
“好!相比之前进步神速。”
“兄长刻意相让而已。”
云犁站在一旁大口喘气,再看玉子骁,脸上无汗不说,呼吸也丝毫未乱。
“我又得了几本枪谱,叫人放在你屋里了,记得仔细研读。”
“是。”
玉子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比武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
玉子骁见他神色惆怅,便问是不是思念家中老伯。
“嗯,他年老体弱,不能经受远途奔波,前些日子寄来书信,问我何时归来,我.....”
“这有何难?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必劳烦兄长,我自策马归去便是了。”
“也好,路上需多加小心。”
“兄长放心。”
两人比武之后,玉子骁请众人在府中用饭,众人品尝菊酒,闲谈起来,热闹不绝。
秋去冬来,太和境内一片雪白,行人来去匆匆,急着回屋取暖,小童搓了搓手,将手里的雪团抛向屋檐,老夫踩着积雪走来,急忙将小童抱走,行人瞧了一眼十分的牌匾,见上面刻有‘玉府’二字。
“公子,外面冷,夫人催您进屋坐会。”
“你去跟母亲说,我过会便去。”
“是。”
玉子骁拿了些粟米喂马,身上的狐裘沾染了不少碎雪,他伸手顺了顺马毛,接着问道:“逐野还没回来吗?”
“回来了,听说去了丞相府。”
“哦,那备好车马,待会去丞相府瞧瞧。”
玉子骁拍了拍肩上的雪,坐上马车,不过多时便到了丞相府。
屋内炉火烤的正旺,萧玉悲脱下了貂裘,正和傅阙美一起考问云犁的学问,玉子骁刚想走进去,便被一只土鸡啄了袖子,他挥手驱赶土鸡,没想到却引来了另一只土鸡。
“兄长——兄长——”
萧玉悲恍惚顿首,说道:“好像是江昭的声音。”
他出去瞧了瞧,见玉子骁正被两只土鸡追赶。
“兄长——兄长救我——”
“唉。”
萧玉悲急忙唤人将土鸡捆住,片刻后,仆役将土鸡带走,连声道歉,称此土鸡本是傅大人送的礼物,一时没看住才冒犯了将军,玉子骁听后摆了摆手,与萧玉悲一同进了屋子。
玉子骁得知云犁学问已过关之后,便想考问他武学,云犁点了点头,神情极为专注。
“你可知《孙子兵法》中的‘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是何意思?”
“知道。用兵作战,贵在神速,长久征战,便会导致军队锐气受挫,力不从心。”
云犁垂目,接着道:“再者,一旦打仗,日耗千金。马匹车辆,所携武器,又需得修缮保养,拖沓久了,财政不足,诸国便会趁虚来犯。”
“你可续言。”
“嗯,我夜读兵法,更觉自身浅陋,用兵之道,天时,地利与人和,天时便是风雨雷电,四季更替,气候变化,许多将士因不通天时,贸然进兵,致使惨败,同时,天时也代表天意,天意少,而人意多,故而不可仰赖天意,而不思进取。地利,气候,位置,水土,不同的地域会对胜负产生决定性的影响,领兵打仗,身为主将,不可不通地理,便贸然进兵,大多驻军,都喜好高地而厌恶低地,择向阳之地,避阴湿之地,如此军队便不易生病,若是不战地利,便要依靠人和与智谋。”
“人和,同心协力,共抗敌军,若要使士兵服从,便要调动他们的情绪,若要使人心齐一,便要像对待子女那般对待士兵,若是动辄打骂,一来军心溃散,士兵怨怼,二来无人信服,将士离心。”
“至于智谋,古往今来,打胜仗的将领并非全然依靠天时与地利,然而,有智谋的将领必然通晓其中要害,行兵打仗,千变万化,判断形式,下达命令,获得比敌军更多的情报,这三点缺一不可。”
玉子骁点了点头,又考问了他许多,烤着火,不觉有些困倦,他看向屋外的灯火,眸中映出光芒。
“家母惦念,骁不便相陪了。”
玉子骁披上狐裘,走向门外。
“诶,江昭慢走。”
“哦?兄长还有何事?”
萧玉悲看向院落中的一柄长枪,说道:“逐野给它起了个名字,江昭可知晓?”
“自然知晓,枪为明誓枪,马为定疆马。”
说罢,玉子骁叹了口气,说自己从不给兵器命名,萧玉悲揣手笑道:“难道不是因为江昭从不拘于兵器类别吗?”
“兄长休要侈谈,对了,前些日子我上山猎了张狐皮,送与兄长正好。”
玉子骁瞧着萧玉悲的动作,也学着他揣手,萧玉悲发觉,无奈的笑了笑。
目送玉子骁离开后,萧玉悲回到屋子,坐在炉子旁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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