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萧青坐在榻上,台下争论之声不断,惹得他眉头微皱,两人乃是朝中老臣,一人名曰李玮,一人名曰柳璋,李玮主管财政一事,现任治栗内史,性格耿直,不善变通;柳璋主管造工一事,现任少府,虽无大错,能力却实在平庸;两人今日所争议之事,便在户部所报的账目上。
“李大人,自我历任以来,造军器,筑钱币,修建宫殿,治理河道,哪一样未经陛下首肯,账目上写的也清清楚楚,所用多少,绝无虚报,你李大人何故断定账目上的亏空是我少府所欠?”
“柳大人,言辞凿凿,怒目圆睁,不错,我知你柳璋为人清俭自持,得先帝倚重,可是,去年你上书陛下,以修建堤坝为名,从我内史拨款百万,到头来呢,不仅堤坝尽毁,百姓也遭此劫难,你又上书陛下,称宗庙可修整一番,陛下未允,你几次上书,内史又拨了款项予你,结果宗庙因工人内乱而耽搁数月,期间你又请求拨款,陛下未允,你便心怀愤懑,时常念起先帝英明睿智,待你亲厚备至。”
“你此言意欲何为,陛下在上,你莫非是想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我呸!你这等平庸之辈,若不是看在先帝的面上,怎配得上少府之位,纵然你未曾贪过一分钱,然以你之榆木头脑,能识的清何为贪官污吏,何为忠臣良将?陛下面前,你也敢为自己狡辩,你有何面目辩解,若我大仪官员皆是你这等榆木之辈,岂不是天绝我大仪!”
“你——你——”
“住口!你莫不是以为我年岁老迈,两眼昏花?若无实证,我怎敢面见陛下,去年你于牟县修筑堤坝,任用蔡祥,余缙二人,却不想二人拿到铜币以后,足足贪了九成之多,责打工人,克扣粮食,如此怎能筑好堤坝,二人心怀异心,与牟县县令早有嫌隙,恨不能取而代之,此事以后,你将此事尽数推给那县令,自己却躲在背后,不敢出言,那蔡祥,余缙二人虽已被处死,然其滔天之罪,人神共愤,你身为少府,怎能如此行事?”
“宗庙修整一事,只因你不思已过,重蹈覆辙,才使工人暴起,修整延期,况且,听说柳大人为镇压工人,隐瞒详情,活活打死了十几个工人,君子以仁义礼智信为典范,敢问柳大人有哪一条是真正奉行了的?”
李玮两眼一斜,轻拂胡须,见柳璋闭口不言,仰头大笑。
“不如,我来替柳大人回答,古人云至仁至孝,大人打死平民,苛待老母,毫无仁孝,陛下敬你我为先帝之臣,厚待你我,你却不思图报,只念先帝之恩,可谓无义,至于礼字,你傲上薄下,乃是无礼之徒,智字,于你实在不配,修筑堤坝,你隐瞒实情,推他人送死,背信弃义,为小人是也。”
“五点你皆没有,怎还配我朝中官员?”
“你——李玮,你欺人太甚!”
两人争执不下,如火如荼,而另一边,丞相府内,也在为此事而争论。
“书结所言,自有道理,可柳少府乃是三朝老臣,根基深厚,名望不在李玮之下,贸然动之,恐让陛下落得个不义之名。”
“丞相才智过人,临向来敬佩,为何此事却辨认不清?陛下是何许人也,丞相应当比我清楚,今日之事,绝非意外,陛下难道看不出柳璋无能,难当大任,李玮若不是得陛下授意,安敢如此大胆?陛下不过是寻个由头,让柳璋安心养老罢了。”
越临手持茶盏,轻声笑道:“临感念丞相大恩,故而来劝,丞相若觉得临说得有理,不乏纳谏。”
“说白了,丞相心系陛下,才会在此事上踌躇,临入朝以来,时常读陛下所作的辞赋,每每读之,不禁感慨,陛下乃当世明君,睥睨天下,胸怀四海,方才忍常人不能忍,得他人不能得,他既然做出决定,便不怕背负骂名,丞相不应犹豫,当全力支持陛下,剔除我朝腐肉,除尽柳氏党羽,才是重中之重。”
“此事是我多虑了,今日多亏书结来劝,否则真要酿成大错。”
越临摆了摆手,背靠木柱,十分恣意,他绕了两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坐在席上,语气急促,问道:“现如今是几月?”
“七月。”
“不妙。”
“不妙。”越临的指节发白,抵住脑门,“我有一门人,出自武陟郡,前日他家人传信于他,信中称武陟郡大旱,若是如此派一寻常官员前去便不成问题,难就难在,此地蝗虫肆虐,如此一来,田中几乎颗粒无收,长此以往,丞相当知会发生什么。”
“我看此事,非丞相不可平。”
萧玉悲点了点头,烛火之下,他的神情格外笃定。
“书结直言,我心甚喜,此事便由我揽下,那时太和若有大事发生,还望书结即刻传信于我。”
“知戒兄安心,若生事端,我必告知。”
茶已煮沸,烛火却久久为灭,笑声融进风声之中,不曾为人所察,两人对坐许久,畅谈古今,潇洒至极。
乡道之间,一辆马车穿行而过,萧玉悲掀开窗幔,望向田地,他目中愁绪不减,一路从太和而来,多见百姓疾苦,其中有不少是从徐国奔袭千里而来,只为躲开朝廷征兵,不使妻儿受分离之苦。
“丞相,前方便是武陟郡内,不知丞相想如何安排?”
“我来之前,陛下三番五次劝阻,我说此行非我不可,他才放我远走,临走之前,赠我墨宝,其意深重,我尚不能分辨。”
“丞相大人,小的虽是一介布衣,却也知晓‘墨宝赠君,盼君寄书’的故事,陛下此举,定是希望能收到丞相书信,故赠予墨宝。”
萧玉悲抚摸墨宝,未置一词。
车马停在荒地之中,萧玉悲下车之后,向前走去,途中遇到一村夫,仆从拦下村夫问此地为何不开垦种苗,村夫重重叹了口气,说此地并非荒地,只因郡内蝗虫肆虐,才成了荒地,百姓们对此毫无办法,只得破指为书,求县衙放梁。
萧玉悲听后,立马辞别村夫,赶往县衙,令他觉得意外的是,还未到达县衙,一路上便有车马相候,来人态度十分恭谨,说话时背脊几乎弯到了地下,奉承之意昭然若揭。
七步以内,那县令便领着人马涌入街中,待见到萧玉悲真容后,不禁长吸了一口气。
往日只知道萧玉悲有才,深得陛下倚重,今日所见,不禁为其气韵所折服,想来摆在庙中的神仙也难以与之媲美,虽文弱而不怯懦,虽清瘦而不失威仪,模样俊美,周身仿佛有灵气环绕,一举一动之间,神姿尽显。
“武陟县令,见过丞相,丞相万金之躯,光临此等贫瘠之地,是我武陟之幸。”
萧玉悲不疾不徐的踏步而行,他看向此人,淡然问道:“你便是郭敄?”
“是。”
“丞相一路奔波,实在辛苦,在下为丞相特备了一处院落,只是,区区小宅,恐丞相住的不惯。”
“今日丞相已疲,你等且退下,有什么事入夜再议。”仆从说道。
“是,鄙人恭送丞相。”
萧玉悲来到宅院之中,还未休息一刻,便拿起墨笔,写下文书,仆从面色担忧,出言提醒,萧玉悲拂去衣上尘土,垂目思索。
“将此文书尽快传到定湘郡,不得延误。”
“是,小的这就去。”
仆从走后,萧玉悲眼珠微转,细细想来,郭敄年岁三十有二,做了数十年的县令,他怎会不知定湘郡粮食之多,乃是最合适的求粮之地,不,他是在等朝廷的赈灾钱粮下来,好中饱私囊,将钱粮尽数吞没,到时百姓不见米粮,必然心怀愤懑,一旦有人饿死,便是大乱骤起之时。
郭敄用心之毒,实在可恶。
萧玉悲暗自盘算,稍加思索,便有了计策,天灾横祸,古今常事,萧玉悲要做的,是将民愤遏止于摇篮之中,不使百姓心有他念,既如此,郭敄便是非死不可之人。
夜来之时,萧玉悲特请几人来院中下棋。
“各位都是我朝官员,何须如此恭谨。”
“丞相大人客气了,我等腐草之辈怎配与大人相提比论。”
萧玉悲稍抬眉毛,笑道:“方才门人说江面起雾,倒让我一个故事来,一个下人利欲熏心,偷了不少财物,准备在入夜江面起雾之时偷运到对岸,却不想家主早有预料,在对岸埋伏于他,果然,待船只靠岸,当场擒获。”
“那...那下人后来如何了?”
“他不思悔过,固执己见,结局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丞相大人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啊.....”
故事说完,几个县官纷纷擦汗。
“前些日子,与陛下谈心,谈起前朝刑法之严苛,我说,未必没有可取之处,陛下问我有何可取之处,我说对于那等利欲熏心,试图混淆视听,欺上瞒下之人有可用之处,来之前,陛下特命我全权处理,有什么可杀之人不必向他通报。”
“我时常感慨,陛下之仁德,若是我,必当效仿前朝刑法,一人犯事,全族株连,不知各位怎么看呢?”
“这....”
“丞相神目如电,但求饶过!”
其余几人还没反应过来,郭敄手底下的县丞已跪在地上,满头大汗,神色惊惧,在萧玉悲的示意下,他缓缓抬起脑袋,颤颤巍巍的说了几个字。
“罪人愿...愿向丞相检举一人。”
“哦?不知是何人?”
“武陟县令,郭敄。”
趁着夜色,萧玉悲领着一队人马前往粮仓,打开仓门以后,下人掀开一角,对他点了点头,萧玉悲环视一圈,笑道:“你们官做得好好,好就好在珍重自身,大旱连绵百里,你们却乐得自在,瞧瞧,我记得你是他手底下的县尉?”
“是,下官徐福,劳丞相过问。”
“百姓瘦骨嶙峋,你几人却不见丝毫消瘦,反而吃的膘肥体壮,肥头大耳,难怪百姓都说好官难得,想来郭敄平时未曾亏待你们。”
萧玉悲的脚步停下,众人皆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其中一个县官不堪重压,竟活活吓的尿了裤子。
“来人,将此人拖下去,责打五十杖。”
“徐福,徐大人,明日一早,百姓必定齐聚我门前,你们县令真是好心思,难怪三十有二却还是个县令,原来是把心思都用在了这种地方,你看是你自己招认呢,还是我亲自带人去县衙搜出来?”
“各位大人家中或有妻儿,或有老母老父,当真也想让他们也受此牢狱之灾吗?”
片刻沉默过后,徐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称明日愿在百姓面前检举县令,将一切罪责尽数说出,萧玉悲抬手,命人先将几人监禁起来,火把的光打在他的右脸上,眼神阴沉,鼻尖微动,他在风中站了一会,等到另一队人马赶来通报。
“大人!果然如丞相大人所料,那郭敄本想连夜奔逃,幸好大人筹谋得当,我等已将那郭敄擒获,一应家眷也扣了起来,等候大人发落。”
“你替我问问郭敄,是想保全一个人的性命,还是保全全家的性命。”
“是!谨遵丞相号令!”
萧玉悲低头不语,闭上双眼,大风吹来,卷起他的衣袖,袖上的暗纹在火光之中翻涌,宛如潮起潮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