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陈哉刚愎自用，不听人言，致使我军损兵折将，失城失地，如今荀将军被困通津，死守阵线，若陈哉肯听荀将军劝告，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的局面，而今禹军兵临城下，我军接连失城，死伤数万，陛下，臣有一言，需得明言。”
“何言？”
重彰深吸一口气，说道：“臣既为仪国之臣，对于此次征战一事，甚为惭愧，陈哉无能，非大将之才，臣并非不知，可臣却三缄其口，此为臣子之失，近来臣思忖良久，深觉陛下宽德。”
“懋岭一战，是朕之失，而非卿之过。”萧青将竹简放至一旁，随即请重彰对坐席间。
“陛下，时至今日，臣有心腹之言吐露。”
“但言无妨。”
重彰皱着眉头，望向窗外，说道：“陛下以仁治国，虽能太平一时，却不是长久之策，譬如越廷尉所言开垦荒地之策，将土地据为私有，供以转卖、租赁，臣直言不讳，此策只在初时有所成效，长久下来必生大乱。”
“陛下该如何确保官吏不于百姓手中购田，他们出钱购置土地，再出钱使百姓开垦，所苦者依旧是百姓，难道陛下以为，如今的荒地皆为百姓自垦？”
“朕已明弊端，却不知如何解决，今逢重卿直言，还望一一告知。”萧青道。
“陛下欲成大事，便要舍弃仁义，以刑法约束百姓。古往今来，仁义教化的都是那些愿意听教的人，而对那些自欺欺人，为非作歹之人，仁义是没有作用的，约束官吏，约束百姓，一视同仁，良民守本，陛下重法，正是保护了良民的利益。”
“另外，陛下可下令限制百姓搬迁，并加重刑法，提高粮价。对于那些好逸恶劳，圈养门人的贵族，便要减少赏赐，对于勤恳劳作，为国出力的人就要加重赏赐。陛下继位之后，有三点做的极对。”
萧青眼眸一动，问道：“什么？”
“一，便是统一了法令，使上下官吏不敢僭越。二，便是择贤而用，使朝堂之风焕然一新。三，便是论功行赏，君王英明，使上下一心，百姓有望，国家才能由衰转强。”
“如重彰所言，朕是否有三缺？”
“臣斗胆，请陛下仿效前人，重施连坐制，古法虽有弊端，亦有其可取之处。历朝历代，视百姓如草芥而轻之者，必为百姓所弃；独重贵族者，百姓必生怨怼。陛下欲使百姓安居乐业，重在一个“公”字。”
“无论出身如何，凡能为国立功者，皆当受赏。至于国之蛀虫，无功于国者，陛下不必对其宽和。譬如害虫，陛下当一力除之，如此国家方能根治，重法可使他们生畏，从而不敢轻易犯法。”
萧青闻言，沉思良久，少顷，他抬起眼帘，说道：“重卿所言，皆出自肺腑，朕何德何能，能得卿这般良臣辅佐？”
重彰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他嘴唇颤了一下，说道：“臣狂悖之言，陛下竟未责怪……”
说到此处，重彰用力咳了两下，见萧青问询，便急忙摆手，说道：“臣只是偶感不适，陛下无需担忧。”
“懋岭一战尚有转圜之机，臣…臣冒死举荐一人。”
“重卿不必再言，朕已明了。爱卿稍留一刻，待朕传太医令过来。”
“岂敢劳陛下费心？臣身体康健，只是…秋风袭人，陛下不必为臣费心，还是国家之事要紧。”
说罢，重彰起身，说道：“陛下忙于朝政，臣不便久留，暂且退下了。”
萧青起身，说道：“既如此，朕也不便强留，待重卿归家之后，切记延医问疾。”
“是，臣告退。”
重彰退下后，萧青于殿中反复思考方才所论之言，半晌，他召来荀漷、李玮、萧玉悲、越临四人，商议一番后，四人皆深以为然。
秋风萧瑟，叶落无痕，萧青披着外衣，手持烛台，来到案前，他翻开竹简，看着上面斑驳的字迹。
烛光映照窗棂，恍惚间出现了三个人影，萧青皱了皱眉，忽觉一阵凉风过耳，牵起阵阵愁丝。
几日后，张哉被押解至京。
萧青走向殿外，仰头望天，不知为何，分明是十月，空中却扬起了大雪，萧青神色微动，往日的情景与眼前的情景交加。
“萧青，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难道就不怕在史书上留下你弑兄的恶名吗？！”
“大哥，二哥，四哥都死了，现在就剩我了，你杀吧，把我们都杀了，你的皇位才坐的稳，陛下，哈哈哈哈哈哈哈，陛下！！”
萧青眉间一蹙，皱起眉头。
“陛下，该如何处置张哉？”
“杀。”
“陛下。”
萧青顿了一下，未曾回眸。
片刻，他猛然回神，回头看去。
“陛下。”
萧玉悲看向萧青，眼神凝滞了一瞬，他缓缓走向萧青，雪落在他的肩上，他未曾留意，只着眼于萧青皱起的眉头。
“兄长怎么来了？大雪之日，兄长该……”
“青弟是不欢迎我来吗？”
萧青眼神微颤，喉头哽了一下，他急忙摇了摇头，上前两步，说道：“兄长肯来，我自是欣喜不已。”
萧玉悲走入殿门，搓了搓手，叹道：“前日我去看鲁伯，见他屋中摆满了物件，一问才知是陛下之意，陛下何不告知我一声？
萧青道：“鲁伯追随兄长多年，亦算我的恩人，受什么赏赐都是应该的。”
萧玉悲回眸，说道：“陛下决意动身了？”
萧青点了点头。
“陛下大可放心前去，太和中事，我已吩咐魏暹加紧巡逻，另外有荀太尉、李少府等股肱之臣相助，料想无事发生。”
“兄长部署得当，自是无忧。”
雪声簌簌，飘落大地，苍茫的大地之间，赫然出现一辆马车，马车驶向远处，直奔滨海之地，历经四日，终抵门外。
萧青踏入云府，步速很快，还未等仆役通报，他便来到堂中。
“烬烽侯人呢？”宦者问道。
“在…在里屋。”
萧青撇了一眼，随即命众人止步。
他掀开帐幔之时，正见云犁慌忙将羊皮地图卷起，塞到了坐垫下面，萧青低眉浅笑，随之入内。
“陛下匆匆而来，所为何事？”云犁起身行礼，面色僵硬。
萧青双手将他扶起，接着拱手而道：“逐野舍弃声名，为朕的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朕感激至深，今日此来，是想向逐野坦白朕心中所想。”
“懋岭之战，朕何尝不想打？如果可以，朕宁愿自己提枪上马，领兵出关，可朕是一国之主，是万民之主，所做之事不能只为私情而不考虑百姓，国家连年征战，百姓负担重，况且靳禹南三国结盟，形势对我国大为不利，朕不得不先应允退兵。”
“逐野回京之时，负气而走，朕气你不通情理，不明朕意，却忘了逐野刚失去至亲之人，而今想来，朕何其小肚鸡肠，逐野若不愿出征，朕亦无半分怨言。”
“陛下。”
“陛下…”
云犁抬眼，面颊上闪过一丝惭愧，稍时，他‘扑通’一声跪下，拱手说道：“臣不能体察陛下苦心，乃臣之罪也！”
萧青扶起云犁，随之席地而坐，他看向云犁，说道：“而今懋岭战事，非逐野不可为。逐野可否助朕一臂之力？江山黎民，全仰仗逐野一人了。”
闻言，云犁一愣，更觉愧疚，他摇了摇头，施礼而道：“为国出征，乃是臣的本分，臣忤逆陛下，出言不逊，又劳陛下屈身而来，臣自愧不能，唯有杀破敌军，方能偿还罪孽。”
“请陛下即命臣出征，懋岭一战，我军损失惨重，陛下想必也心痛至深，待臣领兵杀去，为我军将士报仇雪恨！”
“莫非逐野已有计策？”
话音未落，云犁便从坐垫底下掏出了那张羊皮地图，他铺开地图，用指尖划了一个圈。
“陛下请看。”
“此地山势陡峭，两山之间有一条峡谷，行至尽头，左边的大路通往金城关，右边的两条路分别通往明郡与胪郡，两郡之间，又有湫江阻隔，臣以为，可屯兵于金城关，令大军撤出通津，借此将敌军诱至右路，在山间埋伏一队人马，待敌军仓惶而逃，必然生疑，若从左边而行，大军跋涉疲惫，又遇江水拦阻，势必折返。”
“倘若敌军兵分两路，一路往左，一路往右，左面留有埋伏，右面虽不似左面有地势优势，好在并非平原之地，山势陡峭时，便舍弃车兵、骑兵，派步兵攀山而上，所携兵器多弓箭，短刀，埋伏于山间两侧，如此便可无忧。另外，臣已探明详情，此次领兵之人名为郯奇，少时学武，自称阅书无数，可他犯了一个大忌。”
萧青点头，说道：“此人多疑，想必不会选择左路。”
“陛下英明，敌军以为我军胆怯，便顺意而为，令敌军放松戒备，自矜无敌，待敌军兵至，必能一击制胜。”云犁道。
听着听着，萧青的视线落在眼前的地图上，他瞧了许久，半晌，云犁问他在看什么，萧青摇了摇头，说自己只是一时走神。
“陛下，雪停了。”
萧青转头，看向门外的碎雪。
过了一会，他走到门前，伸手抓了一把薄雪，手指轻轻的划过地面，沾上了些许尘埃，他将雪抓在手里，看着雪慢慢化开，眼中倒映出沾满雪水的手掌。
于湳堤的第六日，萧青收到了萧玉悲的书信，信中并无他言，只有一句问候：
湳堤多风，陛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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