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史绂来到崇霄宫中,说明来意后,萧青并未立马给予回应,而是召见了几位臣子。
本该于家中养病的重彰听到消息,立马喊人将他从床榻上扶起,他的神情十分萎靡,身子也瘦的不成样子。
半晌,他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散落的发丝、凹陷的眼眶、干涸的肌肤,他有些失神,不禁伸手摸了摸面前的铜镜。
一呼一吸之间,他的眼中溢满了泪水,仆役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重彰这才回神。
殿外,萧青闻得重彰赶到,急忙命人将他传来。
“陛下…”重彰咳了几声,似是觉得不妥,便用袖子挡了挡。
“陛下……臣此来,是为了靳…靳国求和一事,陛下万万受此人的言语蛊惑,眼下靳军撤出庹枝之地,局势对我军极其有利,陛下当……当……”
萧青起身,命人拿了把椅子过来,重彰见状,急忙推辞,萧青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陛下当……当命大军继续向靳国进发,还有……”
重彰抬起眼帘,望向文邳。
“听闻文大夫拟了一篇文章呈给陛下…是…”重彰深吸了一口气,“是关乎新得郡县中百姓的治理之法?”
“旁国之民毕竟不同于本国之民,应当加以约束,登记在册,加重刑法!”文邳道。
重彰并未与文邳争辩,而是对萧青说道:“陛下既为天下之主,当放宽胸怀,一视同仁,倘若加以区分,百姓心中必有怨怼,裂隙便永存于世,这天下也只是看上去统一,却绝然不是…不是真正的统一。”
“陛下待我等旁国之士尚且如此亲和,臣随陛下虽然不似荀公李公那般长久,但对于陛下的脾性,臣还是能知道一二的。”
“陛下……”
重彰抬起眼帘,注视着萧青的面容。
“可惜臣看不到仪国统一的那天了……臣纵死也难以瞑目…早知如此,臣…臣……”
萧青按住重彰的肩膀,似有几分宽慰之意。
“重卿所言,朕自明白,现下先稍歇一刻,朕传太医令来为你诊治。”
“不……”重彰站了起来,脸上紧绷着。
“臣身体康健,不劳陛下费心,臣还有要事,陛下,臣……”他愣了一下,缓缓抬眼,深深的看了萧青一眼。
“臣先退下了。”重彰道。
“等等。”
萧青将他拦了下来,随即屏退了几位大臣,待太医令赶到后,重彰半靠在椅背上,呼吸声极其微弱。
太医令诊治过后,言语之间十分犹豫,萧青瞧了太医令一眼,问及重彰病情,太医令梗了一下,接着轰然跪地。
“陛下…重大夫他…他………”
太医令向重彰看去,皱了皱眉头,头上的汗也顺着脸颊滑落。
“陛下,无需问太医令。”
重彰缓缓站起,轻声说道:“人的命数是天意决定的,能活多久便是多久,纵然是再贵的药石也只能拖延一阵,臣苟延残喘已久,自知天命难违,何不坦然相对?”
萧青眼中闪过一阵疾痛,他看向重彰,哽咽着道:“卿随朕数年,知朕甚深,为朕分忧解难,不辞辛劳,卿若离去,朕岂能忍见?况且四海之内医者无数,一一寻来并无不可,卿何故过早言弃?”
重彰摇了摇头,手指捻着袖口,叹道:“陛下…臣深受其害,其中的苦痛自难对旁人言说。臣几乎快记不清往日的事情了,提起笔时,刚写下几个字,转眼又忘了该写些什么,每每入夜……总是咳的睡不着,躺…也躺不安稳,只能坐在窗边,等着太阳升起,而当太阳落下的时候,臣知道,那是对臣的酷刑。”
“陛下,臣从来不甘心做一个潦倒无为之人,若不是……不是苍天降劫,臣绝不会如此灰心。”
重彰咳了几声,转眼瞧见了萧青眼中的泪水,他低下头,低声说道:“臣……愧对陛下。”
萧青摇了摇头,将重彰扶到椅子上,重彰看起来有些乏了,萧青命人传来车辇,宦者将重彰搀了上去。
坐在车辇上的时候,重彰向前看去,发觉太和似与往日不同了。
他回过头,喃喃笑道:“陛下……长思河边,有几个小儿在河边戏水呢。”
闻言,萧青向前看去,他怔怔的,有些僵硬的点了点头。
车辇驶出一段路后,萧青突然走了几步。
热风吹起两人的发丝,烈日之下,萧青皱了皱眉头,他缓缓抬头看向重彰,道了一句:“重卿,切勿保重啊。”
重彰点了点头,随即便与车辇一同驶出了萧青的视线。
萧青转过身子,有些失神的回头望去。
他站在崇霄宫殿外,双脚尚未迈入门槛,一股悲怆感忽然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猛的回望,视线穿过了层层楼宇。
任由他如何去看,也看不见长思河畔。
末时,重彰躺在榻上,听闻外面站了不少人,他问了问仆役,仆役回答约莫七八个人,萧丞相、越廷尉、李少府还有傅典史都在门外。
“将丞相…越廷尉还有傅典史请进来。”
“是,小人这就去传。”
片刻,三人急匆匆走到榻边,见他如此面目,越临叹了口气,将手中折扇扔到案上,说道:“何故亲自前去殿中?你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也总该想想家中老母才是。”
“并非…并非弟不顾身体,而是…再不说的话,我怕自己不剩多少时间……能为陛下出谋划策了。”
萧玉悲从仆役手中接过软枕,他将重彰稍稍扶起,将软枕垫在了他的背后。
“可要喝水?”萧玉悲问道。
“不劳兄长费心,现下…现下不渴。”
“唉!早知如此,我三人何必前去莘县一趟。”傅阙美道。
“兄长此言差矣,若不如此…我只怕是要抱恨终身,此次病重,实非三位兄长之过。”
重彰转过脑袋,笑着说道:“当年三位兄长前往莘县寻我,时至今日,仍未忘怀。”
“我自负有才,颇有怠慢,承蒙三位兄长不弃,将老母带回太和安置,照顾有加,从未苛待,我心中感激不尽,却不知该如何向三位兄长袒露。”
“可…真到了袒露之时,却是我殒命之际。”
萧玉悲垂下眼帘,说道:“子由不必胡思乱想,苍天庇佑,子由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呢。”
重彰摇了摇头,他直起脖子,说道:“今彰离去,所系所念唯有一事,还望三位兄长应允,彰于阴曹地府,亦会感念三位兄长的大恩大德,哪怕百年,千年以后,彰投生为牛,为羊,也会以性命报答。”
见状,越临拍了拍他的手背,劝道:“有什么话说便是了,我等岂会不应?”
“彰…无有旁亲,家中只有一老母,彰若归去,还望三位兄长多多照拂,勿要使母亲老迈伤怀,孤苦伶仃啊。”
三位闻言,未有一丝犹豫,立马点头答应。
重彰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他将一卷竹简交到萧玉悲手里,说道:“陛下仁厚,想必不会再对南国起征伐之意,而尹世安却已年迈,他若死去,南王必反,我已将肺腑之言写于简上,请兄长…代我交与陛下。”
萧玉悲握着竹简,手指却不受控制的抖了抖,他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却好似巨石压着一般难受。
“我…我有些乏了…来日再与三位兄长细谈,如…如何?”
萧玉悲‘嗯’了一声,言语中多了几分哽咽。
“好…那你顾好自己的身子,我等先离去了。”
三人走到门边,萧玉悲回头看了一眼,四目相对间,重彰笑着点了下头。
转眼便到了傍晚,姜绾捧着做好的羹汤来到重彰榻边,她拿起勺子,本想将羹汤喂进重彰口中。
重彰却握住了姜绾的手,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了一声:“母亲,孩儿…”
姜绾见他脸色苍白,双颊凹陷,不禁流下泪来,她用袖子擦去眼泪后,见重彰抬起了胳膊,嘴唇颤了几下。
“母亲…孩儿不孝,不能再伴母亲左右,不能为母亲报仇雪恨了………”
姜绾摇了摇头,抽泣着说道:“我儿如此劳苦,我岂会有怪罪之意?儿…你千万不要苛责自己,为母…为母只盼你早点好起来啊。”
“不……”
重彰的脑袋无力的垂在枕上,他直直的望着眼前的书架,姜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以为他是在看书架上的文印,便起身将装着文印的盒子取来。
她将盒子打开,拿到了重彰眼前,重彰愣了一下,抽出手摸了摸自己的文印,随后便将文印轻轻撇到了一旁。
他将姜绾的手紧紧握着,嘴里断断续续的说着:“儿……再也…再也不能为母亲尽孝了…再也…再也不能……”
“母亲……”
“母亲…………”
他的话突然哽在了喉咙里,双眼直直的盯着姜绾的面孔,他的瞳孔渐渐失去了光彩,渐渐的,那双透亮的眸底只余下一片死寂。
姜绾坐在榻边,沉默了良久,她垂下头,两行清泪从眼中滑落。
她放开了重彰早已无力的手,随后伸手将他的双眼慢慢合上。
素白丧幡在空中飞舞,木棺被仆役抬着跨过了长思河,河边几个小儿正于此地戏水,随着一阵铃声响起,木棺已远离了众人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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