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司绣坐在坡上,风沙淹没了他的神情,他眺望着远方,不知在瞧什么。
依稀记得,芦苇飘荡,他捧着竹简立于河岸,听到了先王的旨意,他受封那日,可谓光耀万丈,无人可比。
司绣眨了下眼睛,回过神来。
他期盼的不是万里晴空,而是一场大雨,偏偏上苍薄情,无有雨至。
司绣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他将肩上的披风扯下,一把丢了下去。
“将军,此物珍贵,何必丢弃?”部下问道。
司绣顿了一下,未答此问,只道:“而今还存多少兵将?”
“约八千。”
“嗯.........”
司绣大步走到将台前,他的脚步格外坚定。待士兵们整合完毕后,司绣拍了拍肩上的尘土,出言之时,一改方才的潦倒之气。
“老夫这一生,先后历经了大小七十余战,为禹国,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而今,刀尖之上,犹有热血,山河之间,仍有回响!”
“老夫被困此地,坐以待毙,空耗粮草,绝非长久之策。想那云犁坑害我禹国二十多万将士,此仇不报,难见先王!你们,还有老夫,都是禹国的百姓,喝的是禹国的水,吃的是禹国的米,陛下的深恩厚德,关中父老的殷切之望,岂能坐视不顾?”
众将四目相对,似在踌躇。
“身为禹国的将士,可以胆怯,可以畏惧,可以犹疑,但别忘了,你们脚下的土地里淌着谁人的血?这片疆土上又住着谁?不必去翻看史书,遥看古人,且看那靳国,便是前车之鉴。”
“退一步,敌人便会进你的大门,退两步,敌人便会进你的屋子,退三步,敌人便会将此地据为己有!”
“你们是何人?是禹国的将士,你们手中握着的是将士才配握着的刀剑!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无法料定生死。”
“而最重要的,莫过于两个字。”
司绣抬起眼帘,压低声音说道:“胆量。”
“你们是否有抵御仪军,杀出重围的胆量?!”
“有!”
“有!!”
“有!!!”
众将一片高呼,沸腾之声也驱散了几个部下心中的阴霾,司绣重重的点了点头,目光中夹着一丝果毅。
马蹄声震动山川,沙砾飞扬。司绣领兵穿过丛林与江河,他的目光炯炯,一缕白发随风而动,飘荡在他的眼前。
他的身形已不似当年那般魁梧,一举一动之间却依旧不失豪气。
许多年前,军营之中,他也曾痛饮几回,醉卧军营,醉醒之间不知今夕为何,惹得旁人大笑不已。
如今,脸上的皱纹竟时时在提醒他时光易逝,不复往年。
他将大刀握紧了些,胸中却不禁有些忐忑。
尽管他十分明白,身为一个他口中的将士,他不该生出畏惧之心,更不该遥想其他。
片刻,他的眼前出现了许多仪军,黑压压的一片,正举着兵器向他袭来,司绣低下头颅,举起大刀,大呼着迎了上去。
刀兵相撞之时,他猛的愣了一下,直到那柄长刀在他眼前掠过。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当年醉里喃喃之中说的梦话,那时罹颉、佰昌、侑?三人皆在。司绣醉极了,便拉着侑?谈笑起来,三人都说他说的是胡话。
芦苇丛又浮现在他眼前,他瞧着平静的江面,心中感慨万千。
可他无悔。
直到如今也不曾有悔。
司绣不明白,为何偏到此时,往日之景会连番袭来。
他望着持剑而来的年少之人,深深的瞧了他一眼,在这张他极为痛恶的面孔中,他仿佛看出了什么一般,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恍然一阵嘶鸣声,骏马应声而倒,司绣惊慌的撑起身子,握起刀杆,独自迎战眼前的仪军。
他横起刀杆,将仪军的重击一下又一下的挡了回去,鲜血溅到他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落了下去。
刺眼的光线让他看不清仪军手中的兵刃,他压着眉,正欲转身。
突然之间,一把长剑直直的刺入他的胸口,马上之人面色平静,见司绣愣了一下,他的脑袋最先垂了下来,头盔也掉到了地上。
司绣的眼睛直直的望着胸口的长剑,他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摸着从盔甲中渗出的热血。
尖锐的剑锋从他的指尖划过,他脸上的皱纹忽然挤到了一块,不知是笑还是悲。
司绣用力一挣,身子却猝不及防的倒了下去,他捂着胸口,倒在了其他兵士的尸体上。
刺眼的光照进他的眼底,他皱了皱眉,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笑。
“怎么……怎么就…………”
“怎么……就这样……………”
“败了呢?”
他喃喃了一句,随即眼皮无力的抬了一下。
剑锋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仔细瞧了一眼,整个人好似明白过来一般,慢慢的移开了视线。
剑锋,是跟回忆一般不讲道理的东西。
司绣苦笑了一声。
他打了一辈子仗,临到死期,想的却是无关交战的琐事。
几根枯草悠悠的飘到司绣身上,马蹄声也随之静了下来。
玉子骁收剑入鞘,他望了司绣一眼,心中并无任何情绪,非要有的话,也只有嘲讽和恨意。
“贤弟好生勇猛!”
耆襙的声音传入玉子骁耳中。
“可惜了,为兄我终究比你不过。”
玉子骁撇了耆襙一眼,未有言语。
他看向被团团包围的禹军,高声喊道:“放下兵器!可免一死!!”
禹军听了,纷纷犹疑的放下手中兵器,蹲在地上不敢出声。
玉子骁下了马,拨开士兵,来到靳军面前。
他瞧着他们畏惧的神情和瑟缩的身体,眼底浮现出些许不忍。
“逃去吧。”
玉子骁说道。
部下愣了一下,说道:“将军,就这么放他们走,会不会……”
玉子骁摇了摇头,低声说道:“禹国已至末路,又何必赶尽杀绝?”
眼见禹军逃走,耆襙神色似有所动,他无奈的笑了笑,叹道:“幸好此刻不比当年,若是放在当年,贤弟之举,恐会酿成大祸啊。”
“罢了,逃便逃吧,你我且将此事写封书信,速速告知陛下才是。”
玉子骁点了点头,说道:“陛下闻听此事,必然欣喜,只是……”
“只是什么?”耆襙问道。
“不知靳国如何。”玉子骁道。
耆襙大笑一声,拍了拍玉子骁的胳膊,说道:“你担心云逐野那小子?你放心吧,江昭,那小子打起仗来雷厉风行,威风凛凛,可有意思了。”
玉子骁揉了揉眉头,未答此话。
“罢了,依兄长所言,还是先回营要紧。”
两人将马栓好后便一起回了营帐,玉子骁提起笔,将书信写完后,他突然听见了门外的一阵喧闹之声。
玉子骁有些好奇。
耆襙摩挲着下巴,不知如何书写,他抬起头,刚想询问玉子骁,便见他始终望着帐外。
耆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时间也瞧不出什么,出于好奇心,只得先将书信放下。
他掀开帐幔,瞧着门外的兵卒。
兵卒们聚在一起,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耆襙好奇的凑过去,见兵卒中围着一个人。
他踮起脚尖,看向那人,发觉那人是面熟的驿使,此时此刻,他正被兵卒们戏弄,不禁有些烦闷。
驿使抬起头,与耆襙四目相对。
一时间,他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忙扒开眼前的兵卒,一边抓着耆襙的袖子,一边拍了几下胸脯。
“哎呀!耆将军,可算见到你了,老夫这一路历经千辛万苦,只为了将捷报送至。”
“老先生辛苦了,来来来,里面请!”
耆襙扶着驿使,突然想起来他方才所言,便问:“捷报?什么捷报?”
驿使刚要开口,耆襙猛的拍了一下驿使的肩膀,笑道:“老先生切勿出言,且先猜一猜,此地捷报为何?”
驿使无奈的看了他一眼,言道:“小人无心与耆将军闲谈,此等军情大事,还是快快同玉将军知晓才是。”
“是是是,我欣喜过甚,却忘了大事,来,先生快请进。”
耆襙将驿使送入帐中后,驿使从袖中抽出一个竹筒,接着便由兵卒递到了玉子骁手中。
玉子骁缓缓将竹筒打开,瞧着笔迹,便认出了是云犁亲笔手书。
他向下看去,不由得一阵大喜。
“书信上所言何事?”耆襙问道。
玉子骁说道:“逐野言他已斩了孟良,于獲二人,休养几日,便可向铜鼓江进发。”
“如此,当真是喜上加喜啊!”耆襙笑道。
驿使微微点头,开口说道:“云将军还让我给将军多带句话。”
“什么话?”玉子骁问道。
“他说‘天气渐寒,请将军保重身体’,还有,云将军说,他素有讨伐禹国之意,只是他明白禹靳二国唇亡齿寒的道理,一旦靳国覆灭,禹国必难长久,荀将军亦是如此。”
耆襙喝了口水,十分疑惑的道:“你说这个映晦,他性子可谓是儒雅随和,怎么偏偏就能跟云逐野一同征战呢?”
玉子骁愣了一下,随即问道:“你从哪听说映晦性子儒雅随和的?”
“仪之啊。”耆襙道。
“…………”
“难道并非如此?也是,他们荀家的人有几个是真正随和的。”
“兄长是被荀太尉打怕了?”
耆襙嘴角抽了一下,叹道:“是威宇。”
“只不过………”
耆襙望向帐外,轻笑了一声。
“不能再逼他喝一回酒,多打几个回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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