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结邀我来此，是为何故？”
“知戒兄忙于政务，不得空闲，今见雅舍，未品一口好茶实在可惜，不如你我坐下闲谈一刻如何？”
萧玉悲挽袖落座，他甚少出现在如此热闹的地方，可观越临神色自若，仿佛时常光顾此地，不禁有几分疑惑。
两人座谈许久，萧玉悲听到楼下有议论之声，侧目看去，见一人坐在中间，言辞犀利，不留情面，竟将其余儒士说的哑口无言。
“你既有高论，何不说与我听？”越临扬声，那人循着声音看向两人，见他二人身着锦衣，眼中意气尽消，随后拿起墨笔，欲拂袖而去。
“元绛，你自负有才，何不将肺腑之言尽数倒出？”
“是啊，阙美兄莫不是自觉羞恼，故而离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容美失陪。”
越临闻言，笑道：“方才你说，我大仪军事充足，奈何并非长久之策，是为何意？”
“你当真想知道？”
“自然。”
“那便请君入内一叙。”
三人步入内室后，越临问其姓名时，萧玉悲瞧了他一眼，已然明了，他今日邀请，不过是寻得饱学之士，故而趁此机会引荐给自己而已，萧玉悲含笑饮茶，准备听听此人的一番言论再行斟酌。
“我名傅阙美，字元绛，不知二位兄台姓名？”
“在下李邈，无字。”萧玉悲拱手而道。
“在下冯嘉，字佳丰。”越临笑道。
“原是如此，不知二位兄台有何见教？”
“我二人虽出身名门，从小也饱读圣贤书，奈何栎樗之质，空有报效国家之心，而无报效国家之能，寻遍四海，只求能得名士点化，使我等能够施展才学，为人所用。”
“今见元绛兄如此高论，大为震惊，望元绛兄指教一二，不使我等抱憾终身。”
“原是如此，指教二字愧不敢当，我不过一闲游之人，平素无事可做，只能以古籍打发时间，说起高论，实是折煞我也。”
傅阙美取来一张黄纸，手持毛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二位兄台可知，何为盛世？”
“百姓认为能填饱肚子，不受骚乱，一家和乐是为盛世，官员认为手中有权，陛下爱重，名声远扬便是盛世，天子认为国家安定，百姓和乐，富有四海便是盛世，可是，盛世二字，从来并非易事，古往今来，百姓多受离乱之苦，所遇明君甚少，所遇清官甚少，官员则一着不慎便满盘皆输，从云台跌落直入泥沼，天子则受多方掣肘，一条政策推行下去谈何容易，征战四方之时，又多有戎狄之患，想让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又需得考量当下局势。”
“那依元绛兄所见，今时如何？”
“依我之见，平衡之术，并非不可取，却实在不适用于我大仪。”
“愿听兄一言。”
“仪国地处北方，风沙肆虐，一旦遇到大旱之年，田地之中几乎无米可收，陛下已有重农之意，奈何连年征战，腾不出手思考对策，我有一计。”
傅阙美站了起来，踱步片刻，身子一顿，说道：“若想无后顾之忧，寻求两全其美之策，便要舍弃平衡之术，二位应当知晓，平衡之术，不过是白日做梦罢了，如今我仪国只差一步便可进军徐国，到时其余几国必视我仪国为眼中之刺，故而，伐徐之行，必得迅速，如若拖沓，必遭徐国警觉，万一与别国联手，岂不使我仪国腹背受敌？”
“再者，行军打仗，粮草最重要，若无充足的粮草，在准备上已输了先机，陛下早已明了，所以推行户籍制，只可惜成效太慢，我大仪国土与旁国相比不大不小，却为粮草担忧，只因荒原之广，无人开垦而已。”
“陛下若想不费一卒，不如定下政策，那些未开垦的土地，凡是开垦者，土地可归这些人所有，可转手、售卖，租赁，免税三年或五年，另外，仪国农业未能发展起来，一是因为气候不利，二是因为没有得到应有的保障，荒年或天灾之年，百姓手里的粮食卖不出去，丰年收粮之人压价甚多，长此以往，百姓自然不愿耕种，此乃人之常情。”
“放在大户手里，不如放在陛下手里，每年由国家从这些百姓手里购买粮食，丰年平价购入，大灾之年则已低价售出，初时虽不见成效，然而两年，三年，甚至十年之后，我大仪气象定与往日不同。”
“元绛兄如此高见，若能入朝为官岂不能成就一番大业，以兄之才，只是缺人保举罢了。”越临欣喜若狂，恨不能与他彻夜长谈。
“入朝为官，哪有云游天下自在。”傅阙美避开二人的视线，面颊像被蒸熟的寿桃一般，白里透红。
“莫非兄台无心为之？”萧玉悲抬起眼帘，眼中露出欣赏之色。
“我说无意，二位焉能信我？美的确有为官的想法，可惜我出身贫苦，况且…曾有污点。”
“这……”
越临与萧玉悲对上眼神，问他实在不妥，不问又实在好奇。
“说来惹二位笑话，年少之时，我曾写过一番言辞，欲以此换得一个施展才学的机会，没想到那县官见了，当即将我擒拿，我身受杖刑，邻里笑话，我只好背井离乡，说云游四海也不过是挽尊之言罢了。”
“元绛兄年岁几何？”
“已满二十一岁。”
萧玉悲思忖片刻，将茶杯晃了两下，说道：“水至清则无鱼，元绛乃是君子，正因如此才无人问津，当今乱世，有此品性实属不易，今见元绛，才知道古人所说的儒雅之士果然不虚，元绛如此赤诚，我也不愿多做隐瞒。”
“我二人正是大仪官员，不知元绛如今可有为官之意，若有，我二人可将你引荐给陛下。”
傅阙美刚饮下茶水，被他这番言论惊到，连连咳了几声才平复下来，他一边拍着胸脯一边思索，眼眸之中的震惊之色迟迟未散。
“不知二位兄台真名？”
“廷尉越临，字书结，我旁边这位是当朝丞相，想来不用我道出真名你也知晓。”
此言一出，傅阙美如遭雷击，他揉了揉太阳穴，几番平复也没能将此事安然接受，方才还称兄道弟之人，竟是一国丞相，方才还笑谈局势之人，竟是一国廷尉。
他傅阙美今天真是走了大运了。
“丞相，还请恕愚民冒犯之罪。”
“你直言不讳，目光长远，句句属实，我正欲将你引荐给陛下，何罪之有？”
“这……”
傅阙美拍了拍脑门，说道：“既然如此，还请丞相答应我两个要求。”
“元绛但说无妨。”
“其一，若陛下看重，我希望我的官职只可小不可大，就算他日得以晋升，也不能做主事之人，其二，我不善变通，少有人缘，若是入朝为官，一生只为陛下一人所用，至于旁人的拉拢，或是好意，我一概不受。”
闻言，越临大笑，萧玉悲也笑了，傅阙美问二人笑什么，越临已笑的弯腰驼背，喘息不能，一旁的萧玉悲抿了口茶，说他多虑了，陛下巴不得他如此行事。
“既然如此，美在此谢过了。”
自傅阙美入朝以来，所献计策从不当面呈给陛下，现任典客，门内清净，少有人光顾，入朝已有多日，他与越临萧玉悲两人来往亦少，今日不知为何，竟亲至越府。
“书结兄台。”
“元绛兄。”
两人对坐相视，傅阙美的视线瞥向他未写完的折子，便问了一句：“书结兄台所奏何事？”
“我正为难，元绛来了，不如替我好好想想。”
越临抬起眼帘，品了口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书结兄何必诓我！”
“元绛此言何意？”
“书结兄足智多谋，神机妙算，入朝以来我早已见识，恐怕兄台并非烦心，而是怕奏折呈上之后，招惹是非，为他人不容。”
“他人是何人？”
“书结兄，你我都看得出，那玉子疖绝非良才，统帅领兵不仅需要熟读兵书，进退有度，更要懂得天时、地利、人和三点，方才能为一军将帅，可是那玉子疖，有勇无谋，只知纸上谈兵，派他出战，只会使我仪国将士丧命黄泉。”
傅阙美叹了口气，又道：“武将们征战沙场，大多只知道一腔热血，奋力厮杀，况且，他们不说出来，是顾忌玉家的面子，不好道破而已。”
“元绛兄说的亦是我肺腑之言，既然如此，我心中便无疑虑了。”
“书结兄何必疑疑虑？我听闻萧丞相已经进宫，若我猜的没错，他亦是为此事而去。”
越临抚摸奏折，说道：“恐怕不成。”
“天意岂非人力能挡，大树岂非蝼蚁可撼？书结兄不必忧心，一切但听天意便是。”
越临与他四目相对，眉间微蹙，仍在考量。
“兄长所言我已知晓，然而，玉将军几次作保，玉子疖也立下军立状，称自己必将徐国大军斩于马下，不过，兄长所言，我也明白，玉子疖年幼，不可任大将军一职，我已有意让邠琳任大将军，玉子疖为副将。”
“陛下，不可，臣……”
门外宦者来传，称廷尉越临求见陛下，萧青召他进来后，越临看了一眼萧玉悲，见他神情不快，便知此行怕是要白来一趟。
“此乃臣所写奏折，请陛下一览。”
萧青看过以后，问道：“越卿也觉得此事不妥？”
“并非不妥……”越临深吸了一口气。
“而是必败无疑。”
萧玉悲闭上眼睛，默默的点了点头。
萧青闻言，踌躇片刻，便听门外宦者来传，称凤裕候求见陛下。
玉子骁入内，见二人闭口不言，当即拱手说道：“臣闻言，有人觉得臣弟不堪大用，乃一蠢材，臣愿以性命作保，求陛下勿听谗言，错失良将。”
“爱卿当真有把握？”
“十拿九稳。”
萧玉悲与越临视线相撞，萧玉悲对他摇了摇头，随即抬手言道：“既如此，臣也不便多言，陛下自行斟酌便是。”
“臣还有事情要做，先行告退了。”
说罢，萧玉悲似乎睨了一眼萧青。
“兄长，等等——”
萧玉悲加快步伐，没一会就出了宫门，越临叹了口气，也行礼告退。
“丞相，丞相大人！”
“知戒兄——”
萧玉悲停步，面色沉重。
“你我已经尽力了，其实陛下并非冒进，他也是左右为难啊，不任用玉子疖，恐寒了武将们的心，玉家根基深厚，玉子骁又屡立战功，陛下爱贤重才，常常被人说是重文臣，薄武将，若连这点要求都不答应，更要坐实了这重文薄武之名。”
越临稍稍思索，脸上便有了笑意，他道：“幸好这次只派了五万兵马，陛下也是想试试玉子疖的能力，若是他这次惨败而归，我料陛下会派玉子骁上阵，而那玉子疖，恐怕再无上阵的可能，如此，既让几位老将无话可说，也让玉将军有了个教训，倒也不坏。”
“可惜五万将士，到时便要灰飞烟灭。”萧玉悲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知戒兄，今日无事，你我邀上元绛，一同品茶闲谈如何？”
“无心品茶。”
“哎呀，知戒兄，元绛好不容易来一次，怎可拂他颜面？兄长，这样，权当给临一个面子，如何？”
“…………”
“越临，你今年岁几何？”
“劳兄动问，刚满十八。”
“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老狐狸托生的，罢了罢了，就与你去一趟。”
“丞相大人愿给我这个面子，临不胜荣幸。”
两人边笑边走，听他所言，萧玉悲的神色也松快了些，烈日当空，无风无浪，两人一边闲谈一边不耐暑热，脚下的步伐相比方才又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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