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桐说起的那一刻,有关姜家的这些旧事记忆迅速地被冯翠河提取了出来,不陌生,有些传闻他甚至比姜桐听得还要多。以至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已经完整一遍,并且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名字。
“封云。”脱口而出的名字,这次冯翠河的脸上没有了轻视之意。
被勾起的皱纹深深凸显,他迟迟地没有接下去,是在反复绞尽脑汁,回溯着有关此人的所有记忆。
几经辗转,终于——
“我明白了。”
冯翠河恍然明悟,再看向高位上的青年之时,眼神内流露出一种复杂且晦涩的……异样。
“冯先生果然是聪明人。”
姜桐点头,与他的目光一并看向旁边青年,“封使君虽不长于姜老太公膝下,但是其父封云,是实实在在自幼由姜老太公亲自教导抚养。道是亲生骨肉也不为过。”
为了渲染姜封两家之情深,姜桐特意地加重最后一句。
冯翠河低头掩饰着心中异样,听到这么说,极其反常的浑身忽然一颤,像是有点害怕的样子,又有一点发现什么大秘密的欣颤。
再起身来,那异样已然消散,只这双老眼珠子似乎是别有心思地飘在封直身上,“难怪封使君周身气度如此不凡,令尊当年受教于姜老太公膝下,说句实话来,那亲儿子都比不上令尊在姜老太公心中的分量。”
姜家收养封云并非什么稀奇事,封云的父亲封劲离与姜偃中交好又为其丢了性命,收养封云为子也在情理之中。人丁稀微的姜家多了一个人,但也由于其父的缘故,外人便认为姜偃中此举完全是出于愧疚之心,看下来便只当是他姜家门下多出来的一个普通弟子罢了。
至于姜偃中到底有没有将封云放在心上,也就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知道了。
冯翠河的见识不足以熟悉至此,这些话,唯有长期依靠着姜老夫人的阳尚才说得出来。
“斯人已逝,此时的封使君在姜老太公心中当是珍贵无比。”凭借着从阳尚口中得知的消息,冯翠河无比相信眼前的青年对于姜偃中有多重要。
前有姜桐反复提及,现下又来一个外人跟着不知所谓,若不是封直全程看下来,他都要怀疑姜桐是不是给人下迷药了,说什么信什么。
姜偃中把封云当作亲儿子好得那是没话说,可是他又算什么?他凭什么呢!
想到这些,封直莫名心烦起来,像看疯子一样看了一眼冯翠河,只当是归咎于神志不清的表现。
“冯先生,言之极是!”姜桐欣喜点头,如此轻易就让冯翠河对封直和姜家的关系深信不疑,顺利的太出乎意料了。
兴奋之余,她赶紧利用这一点继续:“姜老太公和封家父子彼此深深挂念,在回都城之前,封使君还特意走了趟平原郡。这一趟下来,姜老太公满意放心的把病弱的小孙女都托给了封使君,以回都城将军府。我这么说,没错吧?”
姜桐瞄了一眼旁边,男子闻言也抬眸扫了她一眼。
不表态。
封直没有配合她道,不过这也影响不了什么。
前段时日封家公子和姜家小女遇险,此事偏偏发生在少阳县,这个消息定然老早就传进了冯翠河的耳中。
所以当姜桐说到此事,冯翠河明白点了点头。
“姜老太公对封使君信任有加,自然会把一切重要托付给他。”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冯翠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重要的,当然也包括了不可言宣的秘密。
两眼一紧,盯着似笑非笑的少女,冯翠河犹豫开口:“郡主费尽嘴皮提及阳尚和姜家,又将姜老太公和封使君的关系告诉我,难道说……”
想明白这里间各种关系流转的后果,冯翠河的心口就倏地一凉。
姜桐掩面笑道:“今夜和冯先生所谈,主要还是得取决于封使君,我不过就多嘴帮着一问,冯先生千万别盯错了人,搞不明白啊!”
犹如一声响雷敲下,冯翠河的目光顿时移至青年脸庞。这大概是他抛开偏见,真正意义上地审视了“使君之名”带来的不凡意义。
眼前这个人不是一尊好看的摆设啊!
他应该是忽略了这位封使君的能力,前头这个所谓郡主和他说过的所有话,都是出自这位神通广大的“姜家人”才对!
这样就能解释通了,因为只有身为姜家之人才能这么清楚阳尚和姜家的关系,而唯有获得姜老太公的信任才会知道那么多的秘密。
冯翠河眼前一黑,摇晃脑袋:“我真是老糊涂了……”
再次睁开眼,他的目光紧紧贴在青年脸上,余光都不愿意扫到旁边的女子。一个郡主而已,什么都不会知道的外人,怎么能和有着深厚背景的姜家人相提并论呢?
“看样子,姜老太公是早知道了我和阳尚的所作所为。”冯翠河认命叹道,所有的抵抗在这一刻化为虚有。
可笑他狡辩的样子,人家是有备而来,他就是个小丑蹦跶不自量力。
封直斜睨,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始作俑者”,很难想象一个久经世事的老狐狸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娘子骗得团团转。
一张嘴就是怎么想怎么来,当着面的瞎掰,胆子怎么这么大啊!
“那封使君来到豫州也是姜老太公的意思……”冯翠河问。
“奉圣上之命。”封直冷漠地把话甩下,起身,长腿迈向了一边。
冯翠河紧紧跟着青年的背影。
“圣上属意封家父子。封使君如今为豫州之长,受命之际本该立即赶往州府安城,但现在,封使君先一步来到了沣县。这个中原因为何,难道冯先生此刻还没想明白么?”
熟悉的女声响起,冯翠河飘远的思绪被拉回到话中问题。
还能是为什么呢?一切都是冲着他来,自然是要将他这个罪人置之死地。
“若是只要冯先生死,封使君有一百种法子。”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再听高位上的女声继续说道:“可是这样一来,势必会给将来留下诸多隐患,就说冯县令首当其冲。我们封使君刚到豫州,年青又不通世事,身边最缺像冯县令此等人才,倘若就剩下一丝可用之机,封使君都不会放手。亲自来到沣县,确实是为了解决冯先生,但也实在不忍冯县令受此牵连。”
“呵呵,我已经把石溪给害了……”想到这里冯翠河便心头钝痛。
姜桐挑了挑眉,轻道:“先生心里,其实很想让冯县令活下去吧?”
这话应该时戳中冯翠河心窝窝里了,说得干脆兄弟俩一起死,那要真死了他又不愿意了。
“没有用的。石溪决定的事情不会改变,我犯下数条人命,他绝不会苟活下去。”深知弟弟的脾性,这才是令冯翠河最最心痛的,因为无论怎么弥补他都改变不了冯石溪赴死的决心。
注定悲惨的结局,不给彼此留下弱点。
冯家要是只剩下这两兄弟,那真是拿他二人无计可施了。好在冯石溪娶妻生子,妻子和儿子刚刚是没了指望,那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
姜桐嘴角慢慢勾勒出一道弧线,“听闻冯家有女,正是妙龄盛开之际,冯县令竟也狠得下心拉着女儿一起送死?”
冯翠河不以为意:“身为冯家之人,这也是她的命,命不好,那就死了吧,省得活着受罪。”说这话不是真的无情,冯翠河私心以为这是对她最好的结果。
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要想在这个世道生存下去是需要付出极大代价的。
别说还是罪臣之后,顶着冯氏的罪孽深重之名,仇家永远不会放过她!
生死不由人了,那才是真的绝望。
所以冯翠河不会为其而求情,而这点有意表现出来的冷漠无情,就是想着能死得痛快些。
可惜他这点小心思反而暴露了,下意识还有在乎之人。
很好,多有筹码就有得谈。
姜桐勾勾唇,贴心地送上:“这一点冯先生可以放心,你的死罪还不足以牵连至此,还有冯县令以死谢罪,怎么说,也要给忠臣留下一条血脉。冯湘死不了,不过活下来的确会遭些罪……”
说出名字的瞬间,可见冯翠河脸上惊怒浮现,这是让他放心吗?分明就是威胁!
如果这也算威胁,姜桐也挺乐意再吓吓这个老滑头,“当然,封使君和善待人,也不会为难一个弱女子的。”
耳畔传来的是极其动听的少女莺莺。
冯翠河却吓得唇色煞白,余光一紧,青年站在他的右斜上方,一丈之内,可是那高挺又坚硬的背影仿佛瞬间就压在了他的眼前,当真是如撞大石,又冷又硬,一口血腥是狠狠地灌进鼻腔,呛得人缓不过气儿。
这个人,通体就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换而言之,就是沾谁谁死,谁沾谁死。
要说和善么?
冯翠河是想象不出来,但他可以想象得出,此人若是有意为难于谁,那对于另一方的结果必然是惨痛无比的。
想到这里,头顶便是一个冷颤传下。
他咳嗽两声,沉思道:“封使君既为姜老太公亲传,人品自当端正无疑。”
相信姜家的门风,断不会容忍卑鄙下作之辈。
姜桐不语,只见她嘴角挂起一丝不明笑意,眼角眉梢高高地挑起,一副十分不好惹的样子。
“说得对。”
一道男声立定跳出,适时缓解了冯翠河紧迫的神经。
褚行一久违打了个哈哈,道:“封兄襟怀坦荡,别看他是面上冷漠无情,实然是性情中人,好过某些笑里藏刀之辈,断没有那么多的心眼算计。我想,这大概也是封兄能入得姜老太公青睐的原因吧,哈哈。”
自以为说得好话的褚行一,在他话落的同时却收到了封直和姜桐的嫌弃一撇。
前者是嫌他多言,后者是心虚地把自个代入到话里的“某些人”当中了。
姣好的外表下长着一颗略有扭曲的心脏,那是常年被病痛折磨以及渴望得到父母偏爱的至深阴暗。
姜桐是叛逆且凶猛的。
可是不堪重负的病体有时候甚至都不能承载多说一句话的力量,所以只能掩藏起来,掩藏在每个转身叹气的瞬间,掩藏在每个笑面之下,每个的背后,都是一把锋利而精悍的尖刀。
这和姜家端方温良的门风有些出入,是故听到褚行一那些话时,她也有些恼羞成怒的事实在里面。
抛开杂绪,姜桐垂眸落在冯翠河一脸转动的小心思上,“别的不说,就是看在冯县令往昔情面,这县府上下都不会让他父女二人出事。封使君承姜老太公仁善之心,眼皮子下见不得滥杀无辜血腥,有他亲自坐镇那些个歹人也不敢出来。可这些总不过是一时之计,若要长久,只怕终究不得安宁。”
说白了,就是别想好过。
女声清冷,冷得好像要断了他所有希望,让冯翠河再一次清醒认识到眼前之人,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娃。
这对男女,分明是那披着人皮的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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