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像是一下老了二十岁,缓了好一会儿,冯翠河才慢慢沉沉地撑开眼皮。
“不才愚昧,敢问郡主和封使君,如何才能让我冯家一门死得……痛快!”
当求死也成为了一种奢望,那便意味着这也彻底丧失了作为一个“人”的权利。
不是人,那是什么玩意呢?
封直后背有些微微发寒,他侧过身来,眯眼落向女子所在。
可看姜桐气定神闲地拨弄着手边杯盏,“别总要死不死的,冯先生看开点,您是个聪明人,冯县令和冯姑娘是死是活可全都依仗您呢。”
哗!
素手抬起,玉瓷随话音一起滚落地下,噼里啪啦,惊得冯翠河慌乱地跌倒了地,他都能听见自己心跳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声音。
低头,又缓了良久。
“我为阳尚办事多年,深知他处事低调之风,朴素乃至极尽,唯有权势于他是第一位。他想得很明白。四封之内,莫非王土,这天下正经的主子只有一位,姜老太公嘛,用得也用不得。”
冯翠河叹了声气继续,“我替他处理了姜家可用的一切,只要有姜老太公的一日之风便能有他阳尚的一日之威。这些年搭用姜老太公的名义,大大小小,我记不大住了,反正是好的便收,至于不好的……那就、那就推到姜老太公头上便可!”
闻言,女子眼眸寒光乍起。
冯翠河瞥向青年,只看到了这个姜家人的冰冷一面。
“且让我把话说完,封使君要处置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此举阴损之至换作旁人定是要遭殃的,可这是姜老太公!他老的高风峻节举世周知,根本不是我等俗庸可以动摇的,那些因其而迁怒的,本就是对姜家还有姜老太公心怀不轨之人。阳尚心里清楚,却从不加以制止。我知道,强大如将军府,断不会将这点螳螂之力放在眼里,姜老太公也不会有任何损伤。”
“可是——那其他的姜氏族人呢?”
三双眼睛齐齐盯着地下,姜桐身形一顿,然后继续收拾碎裂的杯盏。
冯翠河目光转动了一圈,落在青年狭长的眸间。
“姜家四分五散不复当年光景,族人死的死走得走,姜老太公亦是无能为力。今而人丁寥落,族人之名声销迹灭,那是因为他们早就被害成了森森白骨,若是知道这些,姜老太公可能忍受?”
裂片划开掌心鲜血,只看少女眉头轻皱,按住血口胡乱地抹了两下。
那味道对封直却极其敏感,眸间暗下一片,瞧着更加阴沉。
冯翠河急说,“此之非我危言耸听。”
“姜家没落至此,天下有目共见。一朝得势,势必飞上了高头势必会断了人头,姜家有这样的结果是在注定之中。谣言广传,是遭杀孽反噬姜家人才会如此薄命,什么诅咒都出来了,这些顶多骗骗愚夫俗子。万物有得天生,世事自在人为。所谓诅咒,那就是一场精心被人策划,彻头彻尾的一个巨大的屠戮场罢了。”
“我不说那些无根无据的谣言。就数近十年间姜家快得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散速度,而今去问问外边,除了平原郡那一个姜老太公,还有听闻其他所谓姜氏吗?就连死了,也说不得是姜家人还是哪家人……”
冯翠河同情地摇摇头,俨然是将眼前的青年当作姜家人了。
“三言两语便来妄谈姜家,呵呵,趁着脑子还算清醒,冯先生还不如说点别的有用。”
只听姜桐轻蔑,漫不经心的余光却下闪过一道疾芒。
冯翠河涩然,无力地看向青年,“事实与否,封使君和姜老太公自有法子查证,我说得再多也顶不了用。”
“若然属实,那是太有用了!”
褚行一惊讶地跳出声来,“敢对姜家下之杀手,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你快说说,这背后到底是何方神圣。”听着语气,这人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感觉。
“这位公子,我等鄙夫常人,只是借得些萤火之力才得以窥见一隅,至于其它,又岂能是我们能看清楚的呢?”要能知道那么多,他就不会深陷这等被动了。
言尽于此,冯翠河是想叹也叹不出气了。
针对姜家这般谣言有一也有二,反正各般说法层出不穷。
虽然冯翠河没有确切言明,但他意指明向,要想让姜家泯灭断绝,这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能做到。这么明显的暗示,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姜桐冷眼笑笑,掌心的刺痛远比预料来得猛烈。
褚行一歪头打量着只想笑话,却见女子一记狠光甩了上来。
呲,这凶猛劲儿怎么跟某人是一模一样。
“不要把话扯远了。冯先生只需看得清楚眼前就行,您既为阳尚入幕之宾,自然熟知他的一切,那有用没用的,可得仔仔细细地记得,便是脑子不清楚了,总该还能写下来。圣人亦常人,孰能没有过错。阳尚如此贪恋手中权势,唯权至上,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分毫把柄吗?冯先生是最清楚的吧。”
这下敞开了说,要的就是阳尚多年来上下其手的罪证。
你如此大费周章,便就只要这个?
听到女子的说来,另外三人心里都有点不太相信,但又拿不住理由。
冯翠河闻言打眼往那女子一瞧,委实的不解,怎么什么话都给她说了去?
“这是,封使君想要的吗?”
踉跄爬起,冯翠河眼巴巴等着青年的回答,他是不是可以认为也是姜老太公呢?
封直漠然地调过头去,那股子讨厌的腥甜味却死死地黏住他不放,只那么一瞥,血红便占据了他的目光。往上看,却见女子雪色般的肌肤,那根本就没法移开眼睛,尖俏的下巴他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死,可是那秀丽的鼻梁又像山峰一样挺立,好奇怪,又好漂亮的融合。
封直不想往上瞧了。
控制目光落下,却又被那鲜红与雪白紧紧勾住,那么纯粹的,那么一瞬间,打从心底里不受控制般,喷涌而出的浓浓怜惜。那毫不经意流转出来的一点怜弱,犹胜那双泪眼朦胧千百倍。
乱七八糟!
甩掉脑子里这些莫名,只看他一个挺身向前,冲着冯翠河便说。
“我要的,当然。”
男子的声线极沉,这话里有种他自己都没搞明白的势在必得。
其余三人闻言皆是一愣,姜桐抬头很是讶然地看了过去。
且看封直说道:“阳尚身为人臣,怀利以事君上,不仅罔顾圣恩且残食生民之命,此罪行极大,不可饶恕。然,现今他人早已死去,律法只约束于活人之身。你今日坦白你二人罪行这是应该,但你若有诚心悔过,交出阳尚多年来滥用权势的罪行,能为圣上一举除去那些乱啃东西的蛀虫们,这也算将功折罪一桩。”
“至于那冯县令和冯姑娘的性命……”
青年微微拧起眉头,剩下的意思,全都**裸地写在了那双幽幽黑眸里。
冯翠河心瞬间沉入谷底,手心哇凉地抖出了一地晶莹。
他可以死,但身负家氏之名的弟弟决不能受之侮辱。
“如使君之愿。”用尽了全身力气,冯翠河抬起眼来,又低下头去,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落在堂间的大小角落。
任尔桀骜如斯,终究还是败于世俗桎梏。再想重新抬起眼来,也是不得不俯首躬行了。
但这一局,却是实在把姜家拖下了水。
此刻姜桐的心情是真有点郁闷不爽,自己费尽口舌还抵不上封直简单的三言两语有用。他这个人也惯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显得他敞亮了?
余光挂在一边的青年不明白女子眼下愠怒从何而来,封直心情一时扭转,脸色又瞬间冷了下去。
算了,被万般宠爱的小妹总是有点脾气的,到底也是他对不住人。
“冯先生觉悟之高,我等小辈着实得向您多多学习。”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便看姜桐变脸笑吟吟,“先生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换了家人一条后路,您就放心,必不叫冯县令丢了性命受折磨。”
“他求死之意是决绝,但若冯姑娘因此而受尽屈辱折磨,他这念头也未必不会动摇。毕竟活下去,才有的将来不是?”
听着眼前少女天真又毒辣的满满好算计,冯翠河一时不知是害怕还是震惊。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好啊,好,好,此招够阴够狠,对他那个心软泛滥的小弟说不定真是一条活路。
“那就,有劳郡主和封使君多多操心了。”
弯下身子的那一刻,这人举手投足也全没了嚣张气焰。
姜桐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阳尚……”再提起这个名字,冯翠河只是微微犹豫了一下。
“我手里确实没有他的把柄。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从来没有想过背叛之说,我自搬来沣县之后,也只留了他素日的一些亲笔。”
说到这里,冯翠河自嘲地笑了笑。阳尚行事简单,别说留下了什么把柄了,就是稍微有点什么,他第一个着急就得上赶抹得干干净净。
要说他对阳尚有多衷心也不尽然,而比起有血缘亲情的自家人,可以这么说,阳尚更像是他理想化的自己。
另一个他,成就另一个冯翠河。
人不能背叛自己。
那阳尚能是他吗?冯翠河苦笑着摇了两下头,这个问题从根本上就不存在,阳尚就是他自己,而不会成为他。
无关亲密,无关背叛。
他得感谢面前这两个人,帮他认清了自己。
“这天也快亮了,冯先生,你可是能想明白更多了?”女子拖着声懒懒问道,像极了催命符。
冯翠河嘴唇颤了颤,“我的记性一向不大好……”
“封使君想要确切的证据,请恕鄙夫无能为力。不过,我这里倒有记了一些名字,都是往常和阳尚走得亲近,左不过一群装腔作势之辈,禁不起细察。”
拿捏一个朝廷官员最要紧的命脉经络。
这是把阳尚的老底都快掀出来了,冯翠河坦白的确实彻底。
封直若有所思点点下巴,但是,这样一来,岂不是又给他揽了一件破事?
青年嘴角下撇,却见少女笑了声,催促着冯翠河赶忙交出。
“冯县令可比您记事多了,先生要想不起来,我可让他进来帮您回忆回忆。”
姜桐说得认真。那赤红的鲜血从手里溢出,染得乱七八糟,完全破坏了好好的仙女形象。
门外的阴风一吹,冯翠河瑟缩着身体,“郡主都猜到那院里埋着的秘密了,东西在哪……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浓郁的苦药随风弥散,姜桐不自觉地皱了下鼻子,随下反应过来。
是冯小公子的别院。
冯翠河的所有秘密应该都藏在那里。
“不要、不要声张……”近乎乞求的语气,冯翠河说,“那院内污秽不堪入目,无益于世人之见,不能声张出去……”
一个最需要干净的地方偏偏也是污秽最深的地方。
那这病人能好吗?
一个用污秽治病的病人,这要是都让好全了,岂非不得了啊!
姜桐冷呵一声,起身一步一步地走近,“冯小公子恶疾缠身,那死人院里,没人想不开去触这个霉头。至于冯先生您在院子底下干得那些事——”
无人在意。
话说得难听了些,但也是事实一件。
冯翠河点头赔笑,要笑却不笑,要哭又没眼泪,一张老皮简直是难看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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