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秦家有女
正午，金灿灿的阳光晃得人眼睛都花了，天空湛蓝，安逸的白云小憩。
地上，人声鼎沸，黑压压地仰着头，一惊一乍，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天与地之间，一座七层高塔安静屹立着，最高一层的门口站着一个女子，半个身子已经出了栏杆，正仰着头看塔顶，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女子看起来出身富贵人家，一身绫罗首饰价格不菲，身材也是心宽的臃肿，脸上涂着厚重的粉，夸张的胭脂让整张脸有一种让人忍俊不禁的滑稽。
地面上，她的家人已经乱做一团，有的在地下求她下来，有的试图打开第一层塔门，想要进去救人。围观的人都心惊胆战。
“她不会真的想不开寻死吧。”有人战战兢兢地问。
“谁知道是不是又出幺蛾子，闹笑话给大家看呢。”
除了女子的家人，其他围观的人似乎没几个真的为她的安全担心，窃窃私语的说着城中百姓都知道的笑话。
女子被万众瞩目，自己却浑然不觉，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眼睛里面一喜，伸手向高处挥了一下，胳膊不够长没有碰到，踮起脚尖再试一次，还是不行。
天空阳光火辣辣，她在塔顶呆了许久，早就出了一身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抬起手擦了一把，换了一个姿势，一手扶着栏杆，卖力地抬起腿，将之前在围栏里面的另一条腿也给伸出来，整个身体都选在外面，只有脚尖一点点地。
底下爆发出一声声惊呼。
她对着高空，抬起自己肥胖的手，底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阳光金灿灿，晃得人眼睛都花了。人们有些眩晕，仿佛看见阳光打在女子的身上，将周身都模糊起来了，明明再熟悉不过的人，却显得那么遥远。
天空中，忽然响起了悠扬的乐曲声，起初很远，很快飘近。曲声空灵悲伤，仿佛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一只五彩斑斓的鸟扑闪着翅膀踩着旋律飞近，掠过湛蓝的天空，在地面上划过一个小小的影子。
人们惊呼，但是有优美的曲子的掩护，那一声惊呼变成了惊叹，仿佛是一场上天赐予的奇迹。
那只鸟飞过天空，飞向塔顶肥胖的女子，收起翅膀，落在她扶着栏杆的手上。它有一双黑色的眼睛，眼中目光清澈毫无恶意。
然而——
“啊——”
肥胖的女子陡然爆发出一声嚎叫，身体如同痉挛一般松开了抓住栏杆的手，从七层高的塔上跌落。她挥舞双腿双臂，徒劳地地挣扎着。
砰的一声，重重撞向地面。
空气凝滞了一瞬，大家大脑空白地看向突然逆转的剧情，怔怔的，所有人的表情都是空白。一瞬之后，空气开始流动，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阵尖叫。
——---——--
街头上两股势力在对峙，谁都不肯退步。
一个是红一个白，一个成亲一个出殡。人世间最喜庆和最悲伤的两种氛围撞到了一起，还都剑拔弩张誓要让对方不痛快，真的是一辈子都遇不到的晦气。
成亲的队伍出面斡旋的人被骂了回来，气得脸色煞白，不顾着喜事大骂起来：“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横死了，停几天装进棺材趁着夜色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算了，非要停四十九天，非要大白天的和人家成亲的抢道，说出来也不怕人寒碜！”
另一边，穿着黑色孝衫的一方也不肯示弱，咆哮着反击回来；“我们家就愿意停四十九天，我们愿意停几天就停几天，八十一天停个老寿星的日子你们也管不着。你们看不下去，等你家主人死了，你们停三天裹个席子大半夜的扔去乱葬岗，我们不管。”
回击得恶毒无比，将对方气得脸色铁青，差点背过气去。
“你们诚心找晦气是吧。”成亲一方也拉下脸来发了狠，“别以为我们怕你。我把话撩这了，敢耽误我们的吉时，咱们比比谁更狠！”
“哈哈，好啊，我求之不得！”穿着黑衫立刻来了精神，大声笑着，“反正我家也是丧事，晦气到头了，不怕多添几条人命，就当给我加小姐殉葬了。你们不怕倒霉尽管来。谁不敢谁是孙子。”
对方再次被骂回去，毫无还手之力——婚礼要的就是从头到尾的吉利，为此很久之前就在准备了，跟对方的破罐子破摔不同，他们的这份精心准备的完美，真的经不起一点刮碰。
对方抓住他们的这种心理，趾高气昂地堵住了成亲队伍必经之路。他们恨得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穿鞋的遇上光脚的了，惜命的遇上不要命的了。
局面一时间僵持住。
这一场婚礼和葬礼的撞车惊动了全城百姓，有时间好事的都来看好戏了，于是道路两旁，附近的茶肆酒馆，能站人的地方都人满为患了。幸亏提前来打点的坅预约了一个包间，又幸运的在事发地带，于是这一番乱子，都被远道而来的客人收进眼底。
门外，卖唱老头敲门，嬉皮笑脸求屋内的两个人点一曲，照顾一下穷苦人的生意，楚湘王看千寻嘉，千寻嘉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点了一下头默许。老头极会看人脸色，见女眷已经同意了，便知道一桩生意成了，笑嘻嘻搬个凳子就进来了。
进来调二胡，讨好地问客人的喜好。
千寻嘉不说话，将头扭向窗外继续看外面的进展——已经是僵局了，双方又开始对骂。
“你是本地人？”楚湘王问一脸谄媚笑容的老人，“经常在各个酒馆唱曲，城里面的戏你都会说吧。”
“是、是。”老头子立刻附和，自夸，“老头子干这行一辈子了，光在这已经十几年了。城里大大小小，谁家生孩子了，谁家开的什么花，谁家在哪买了地，我都一清二楚，你想听哪段，我立刻给您唱出来。
这老头一脸油滑，也是极会猜人心思的，初来乍到的客人在别人都看热闹的时候单单找了他过来，还问那些话，便已经猜到他们想知道什么。所以尽情吹嘘，胸有成竹——因为很显然客人不会真的问他谁家今天开了几朵花。
“那就唱一唱街上的那场戏吧。”楚湘王指着窗外，淡淡说了一句。
“好咧！”老头压中宝，喜笑颜开地应下来，回身去把门关上了，又把门口的板凳往前挪了挪，靠楚湘王更近，声音稍稍压低了些。
“客人您问我是是问对人了，他俩家的事儿，我不知道十分也知道七八分。”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一段很长的故事——
原来街上闹的分别是齐秦两家，办丧事的时齐家，办喜事的是秦家。
齐秦两家是万州最有名望的两家，在财富上曾经排名第一第二，齐家第一，秦家紧随其后。说是曾经是因为如今排名已经翻过来了——如今秦家的财力是万州当之无愧的首富，将齐家落了一大截。
转折点是一个叫楚怀的男人。
“这楚怀实在是一个厉害人物。”提及那个男人的名字，走惯了江湖，满脸世故的老头子语气中也不由地起了敬意，“秦老爷子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不甘心只做一个商人，想往上面发展。那些年广收门客为他的将来谋划。楚怀就是其中一个——他是寒门之子，自荐进了秦府，那时候年纪轻没什么特别本事，过了一段看人脸色的日子。到了第二年才在一件小事情上面崭露头角，慢慢得到了秦老爷子的赏识，被重点栽培。十七岁的时候参加科举，一举摘得探花，名动京城。听说殿试的时候皇上对他赞不绝口，后来直接留在京城当官。”
唱曲老头对楚怀满满的敬意都快装不下，要溢出来了，楚湘王默默听着，把带有个人感**彩的东西剔除出去，留下干货。千寻嘉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还转着头看向窗外，眸子里面神色不动，完全看不出心思。
老头说的口沫横飞，自以为够精彩够细致了，却见听故事的两个人都没什么反应，思忖了一下，小心翼翼：“客人是不是认为摘得探花是件特别容易的事情，没什么好炫耀的啊。”
楚湘王看了他一眼，飞快闪过的眼神里写着“是啊”二字。
唱曲老头混日子久了，骨子里面都浸染了圆滑，见楚湘王几乎不掩饰的表情，低声笑了两下，脸上的皱纹绽放成一朵灿烂的菊花，羡慕：“两位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不知道外面的世故啊。”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几乎哑着嗓子：“两位可知道那一届的状元和榜眼是谁？”
不等楚湘王回答，他自己给了答案：“是皇亲国戚。”
他坐直了身体，摇摇头，一脸惋惜：“他们说，以他的才学拿个状元都不成问题。可惜秦老爷子自己才是万州的富商，手够不到京城去，找人打点都不知道该找谁。”
“他们都说其实一甲三名早就被内定了，可是那届主考官也是个脾气怪的主，硬生生就把内定的最后一个人给挤掉了，把楚怀的名字和卷子递了上去。”
“金殿上，陛下对他大为赞赏，可是碍于他的身份只能给一个探花。还亲口说下‘可惜不能有两个状元’的话。可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老头的眼睛有一种看透世事后的明净，让人不得不相信那里面的真实性。
“你知道的倒详细。”楚湘王不做点评。
“那当然了。”老头又回到之前的圆滑和得瑟，“他是万州所有寒门学子的梦，像神一样立在他们头顶，让他们觉得成功距离他们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我平时也给他们说说书，唱唱曲，就当给他们希望了。”
一个圆滑的唱曲老头，竟然还懂得替那些生活在世界底端的人守护梦想，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后来呢？”楚湘王问，“一个如此受皇上赏识的人，又怎么会重新回到万州，先后迎娶秦家姐妹俩呢？”
千寻嘉本来扭头看窗外，留着一只耳朵听里面的故事，不管心里有什么疑惑也没有出声，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之前听到皇上对一个有真才实学的寒门学子赏识有加，再加上一个刚直不阿不畏强权的主考官，她以为是英明皇帝和正直臣子的版本，看到外面的成亲队伍，忽然想起他们口中讨论的男主角就是底下穿着新郎吉服骑着大马的年轻男子，她猛然想起来：他们口中的皇帝，似乎是当今圣上，也就是楚湘王一心想推翻的哥哥。
那个据说假传遗诏，将先帝后宫全部殉葬的人——一个在楚湘王的记忆中堪称残暴的人。
所以，被皇帝看重的楚怀，楚湘王已经先入为主没什么好印象了——敌人的走狗也是敌方啊。
不能怪楚湘王狭隘，换作千寻嘉也会如此，真的很难做到客观评断吧，毕竟和那样的人为伍。
“后来啊。”千寻嘉短暂地开了小差，老头没有注意到，很快往下讲，“后来他在帝都当了官，结下了不少人脉，本来官运亨通一路高升，上下得心。谁知道仅仅三年之后他就忽然告病辞官了。”
故事陡然转折，楚湘王总算听出点兴趣。
“皇上苦留不得，只好准了。他在一片惋惜声中简单收拾了行囊还乡了。”老头说到这里也是一阵惋惜。
那边，对故事没有表现出兴趣的千寻嘉也听出意思，转过头看过来。
二十岁的楚怀回万州，重新回到秦家，很快就接过了秦家的生意——秦家有姐妹俩和一个儿子，儿子年幼多病，老爷子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儿子身上，秦家的生意几乎都落到了楚怀和秦家肩上。
他也对得起秦家的厚爱，接手之后大刀阔斧，迅速将秦家的生意发展起来了，才一年时间就让原本已经有了颓势的秦家和万州首富齐家并肩。
“果然是个厉害人物！”楚湘王由衷称赞，“想要把生意做大，最难打点的就是上上下下的关系，楚怀先把关节打通，后面做什么都会一路顺畅无阻。别说万州，全国首富很快也要换人了吧。”
“客人果然眼光长远，比那些凡夫俗子强多了。”老头笑声爽朗，之前脸上的市侩之气一扫而光，“他之前两手空空回来，有多少人替他惋惜，有多少人背地里嘲笑他傻，扶不起来，窝囊废。”
“这些蠢人，是真的蠢啊。楚怀这一手棋下的好啊。客人您绝对是我见过的生意人里面目光最长远的一个，我以前跟很多人讲过这些，可是他们没一个人听出里面的门道，都是一些鼠目寸光，只看得到眼前的家伙啊。客人您一定会做大事业的。”
他笑得一口老黄牙乱晃，眼睛都找不到光了，把楚湘王从头到脚一顿夸。夸得楚湘王好一阵沉默
“后来，秦家小少爷还是夭折了，秦老爷悲痛不止，没多久也跟着去了。”在楚湘王继续问“后来”之前，老头自己讲了下去，“那么大一个家业毕竟不能落在外人手里，所以秦家大小姐接了过来，和楚怀一起打理生意。”
“后来为了家业稳定，经过族中长辈张罗后两人定下了婚事。守孝期满之后两人便成亲了。”
老头讲到这里之后停顿了片刻，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楚湘王看他那副样子，觉得他似乎是从那段岁月中亲自走过来似的。
“结果，成亲当日，秦家大小姐没了。”老头抬起眼皮看楚湘王，眼中有荒凉，“她自从父亲弟弟过世后身体也疾病缠身，再加上打理生意劳累过度，成亲之前就已经很不好了，大家都期望着借着成亲能冲冲喜。没想到还是来不及。”
他做出一个造化弄人的表情。
“成亲当夜？”千寻嘉插嘴。
“是啊，就那一晚。”老头叹息。
千寻嘉飞快看了楚湘王一眼，二人简单交换了意见，都没有说话。其实几乎一样的内容之前坅说过一遍了，他在这里曾经逗留半个月，看来也是从这些人口中调查出结果的——秦家的这段往事，已经满城风雨，人人张口就来了。
“共同掌管家业的大小姐死了，秦家就彻底落入楚怀手中了吧。如今和二小姐成亲，也是族中长辈为了稳固家业的权宜之计吧。”千寻嘉顺着内容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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