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很冷，像在冰窖中，连血液都被冻住了。心脏放缓了跳动的速度，一下一下，越来越无力。她一时沉睡失去知觉，一时又半梦半醒有了知觉，然而唯一的感觉是彻骨的寒冷，冻得她又想沉入到没有知觉的世界，将自己彻底掩埋。
好累啊，好累！就这样休息吧。她疲惫地想着，浓墨的一样的世界压下来，将她的光明吞没。
“再拿一床棉被来。”一个声音忽然穿破了冰雪构建的世界，传到她差点要关闭的耳朵里。
她混沌的意识被击中，猛然惊醒。
屋里灯光昏暗，只有桌子上放了一个插了五根蜡烛的烛台，却只点燃了一根，只照亮了那附近的区域，她这边仍旧是昏暗的，勉强能视物而已。她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用听力用嗅觉查看周遭的环境，屋里面除了她有两个人，一个是在她旁边的楚湘王，一个是在门口位置的坅。另外十个分布在屋子外面的上下东南西北各个方向，毫无死角地保护着这个屋子。那些人都是楚湘王出门时候带出来的，很可靠。
千寻嘉放心，终于睁开眼睛，同时听到了关门上门闩的声音，坅从门口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东西。千寻嘉将脸转向了床的里边，见同一张床相隔着一个枕头的距离，楚湘王在安睡，病情已经稳定了。
虽然艰难，但是总算熬过去了。她放心地松一口气。
一条棉被忽然落下来，将她的身体盖住，她回过头，看见了坅笨手笨脚的动作。
“姑娘，您醒啦。”看见千寻嘉睁着眼睛看他，坅惊喜。
千寻嘉想要坐起来，一动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然盖了三条棉被，其中第一层棉被和第二层棉被之间还放着好几个手炉脚炉，将被子都捂成一个大棚了，他还嫌不够，又要了棉被要给她加上。
现在是夏天。
“您好像一直很冷，都缩成一团了，所以我才……”坅看着自己的壮举，也觉得很奇怪。
“是啊，很冷，谢谢你。”千寻嘉坐起来，将手炉脚炉一个一个拿出来放在一边，又将棉全部被掀开了，拿起枕头竖起来放在墙边，自己挪过去靠着坐了。现在是夏天，坅用了如此恐怖的方法为她取暖，可是她的身体仍旧冷冰冰的，连一点汗都没有。好像毛孔都被封住了一样。
“这是身体里面的寒，外用的东西不管用。”千寻嘉虚弱地解释，扭头看窗户的方向，喃喃，“都已经这个时间了。”
“是，您昏过去两个时辰了。”坅把占地方的被子拿走，一眼看到沉睡的楚湘王，尴尬了一下，解释，“您失去意识了，不放心将您单独放在一个房间，所以……这个房间只有一张床。”
看不见的对手太多，没人知道目标是谁，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坅实在不放心将毫无抵抗力的千寻嘉单独留在一个房间里，又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内情，所以只好如此了。
“没关系。”不同于坅的心虚，千寻嘉并不介意，转身去看楚湘王，将手放在他的胸口，眯起眼睛——身体里面的封印完好，五脏六腑也在逐渐成长。
很好。她收回手。如果当时按向楚湘王胸口的那只手没有被拦住的话，这封印铁定被破坏了，封印中保护的楚湘王的五脏六腑也会被震碎。到时候，除非千寻嘉是神仙给楚湘王找一具新的躯壳，否则楚湘王只有重新投胎的份了。
“您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门也锁上了，不会有人进去的，请不用担心。”见千寻嘉沉默思索着什么，坅擅自揣测了一句。
千寻嘉怔了一下，回神看他，道：“我在屋子里面的时候将门窗都用符咒封上了，就算急忙出来符咒也在，保证没有一个人能进去。”
坅愕然；“那怎么会？”
“被破了，在我受伤的时候同时震碎了我的符咒。”千寻嘉回想当时的情形，心里面仍旧一阵恶寒，“你进去的时候门窗都是开的吧。”
“是。”坅之前的疑惑总算得到解答，心里面也一阵后怕，“门窗大开，我还以为是您故意留下的呢。为要不要收拾犹豫了一会。”
千寻嘉轻轻咳嗽着，刚才的交手虽然双方都没有使出全力，但是她的心肺还是受损了。从凤凰之火事件之后她的身体就一直处于羸弱的状态，是外表好看的花架子而已，还没有养好，根本就经不起这样的重伤。
“不知道他的身份吗？”坅惊心。
千寻嘉摇头，脸色越发苍白，“对方实力很强，我根本赢不了他。如果他真的为你的对手效力的话，我建议你们立刻投降。看是乖乖回封地当傀儡还是意以死谢罪，找一条简单的路走吧。不要浪费精力了。”
那样的话出自于一向高傲的千寻嘉之口，坅如遭雷劈——那究竟是怎样可怕的对手，竟然能让她的自尊心不战而降？
“果然是活得久了，竟然还能从你的嘴里听到这句话。”身后躺着的人忽然说话，看着千寻嘉的背冷笑。
“王爷，您醒了。”坅惊喜上前。刚才光顾着和千寻嘉说话了，把楚湘王都忘了。
楚湘王没有答话，仍旧看着千寻嘉的背，冷冷道：“或许给自己留条后路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可我不同。我每走一步路便将之前走过的路给砍断了，密封死了，就算走错了也只能继续错下去了，因为已经没有改正的机会了。”
不给自己退路。这是他当初决定谋夺天下时候下定的决心，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这话认真？”千寻嘉回头看他，目光里泛着相同的冷意。
“认真。”千寻嘉迎上那双眼睛，掷地有声地回答。
“知道了。”她的冷意忽然间散了，轻声说了三个字便转过去，“既然你豁出去了，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忽然转口的一句话，让屋子里面两个大男人愣了。坅倒了两杯水端过来，被两人惊得呆在那里忘了反应。
“你这是试探我？”楚湘王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算是吧。”千寻嘉伸手拿过一杯水自顾自地喝起来，喝一口之后才继续道，“毕竟你不肯坚持的话，我也没有必要坚持赴死啊。又没有什么意义。可如果你坚持，为此连性命都不顾，我也没有独自逃走的理由——谁让上天把我们绑在一起了呢。”
“谁让你是我命中的劫难呢？”这句话，她没有说，只在心里面浮现了一次。“与其死在你死我活的对立中，不如握手言和共同做成一番大事，这样子不管结果是谁胜谁负，至少还有点实质性的东西证明曾经的努力，不至于那么空虚。”
她前生活得太平庸了，这世总要极致一回，哪怕只是一个没人会记住的梦境。
“你究竟为何肯帮我？”千寻嘉的话触动了楚湘王内心埋藏了很久的疑问，“当日你杀掉巫山老人，重伤我，明明可以轻易离开。为什么要留下来？你看起来并不像是有名利心的人。”
“仙源这么大，法师这么多，你怎么会单单选中我？”千寻嘉反问，“以你当时的情况，不必非冒这个险吧。虽说是巫山老人推荐了我，可是以他的能力根本就看不透我的实力。当时更需要我的，是你吧。”
千寻嘉的话将楚湘王说住，沉默不语。
“我只是没地方去而已。”千寻嘉轻轻咳嗽着，身体很虚弱，“仙源这么大，要办的事情这么多，可是每一件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生或者死，痛或者不痛，对我来说都一样——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您这样拥有野心，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通过努力也有可能得到的。”
她下地，穿上鞋子，单薄的背影因为身体的虚弱而摇晃了一下，扶住床沿才站稳，她轻轻咳嗽着，“所以，是谋反夺取还是顺应守护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差别，只不过过程复杂了一些而已。而且……”
她抬起头看向一窗之隔的外面，声音淡漠，“而且你夺取天下也不是为了毁掉它吧。那样的话我也没没有对不起谁，不需要承担我这个身份该有的罪恶感。”
她穿好鞋子走到桌前，将烛台上的另外四根蜡烛点燃了。屋子里面很快亮起来，她的影子落在地上闪动着，孱弱的仿佛风一吹就飘走了。
“其他人在哪里？”两个大男人沉默着，反复咀嚼着她的话，想参悟里面深意的时候，千寻嘉已经从那种情绪里面走出来了，头也不回地问坅。
坅愣了一下，答：“在楼下。”
又回头看了楚湘王一眼，接下来的话便认真了起来，“几个人都在楼下屋子里面，都被吓得不轻，尤其是知州，看来这件事情与他无关。”
“王爷在他的管辖范围内被人害了，他担不起这个责任。”千寻嘉背靠着窗子站定，看了楚湘王一眼，“就算只是一个傀儡。”
话说完，楚湘王还没有反应，坅的脸色先变了。显然这个词是他心里的雷区，不能踩的。但是，因为是真的才会成为雷区，否则就是玩笑了。楚湘王是当今陛下的兄弟中唯一一个存活于世间的，封地像牢笼，没有任何兵权，也因为地处偏远，贫穷得可怜。
简直比一个稍微贪财一点的知府还可怜。不过空顶着一个头衔而已。上至皇权贵族下到贫民百姓，没人把他当回事。
“请他们上来。”楚湘王对千寻嘉的话没什么反应，对坅下命令。
“是，”坅立刻领命出去了。
很快，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小心翼翼的，透着惊恐和心虚。门开，穿着便服的知州胆怯地站在门口。
“进来吧。”楚湘王出声。
“是。”知州听到楚湘王的声音，心里总算安定一点，讨好一般加快脚步进来了。坅在后面关上门。
知州进来之后才发现楚湘王还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像是死过去一样，只有一双眼睛还有光，证明着床上那一具直挺挺躺着的是活的人，而不是死的尸体。
“王爷，您感觉如何？”知州怯生生的问。
“你希望本王如何？”楚湘王冷笑着反问。
“下官该死。”知州被吓了好多次，胆子早就被透支光了，楚湘王一句话出口，他立刻意识到不妙，双腿一软就他跪下了，“都是下官愚钝被坏人蒙骗，害王爷受这样的苦。都是下官的错，下官老眼昏花，该死！”
他诚惶诚恐，好像楚湘王主宰着他的生死，但其实楚湘王并没有那个本事。不过因为吸血鬼的事情，楚湘王曾经上本给皇上，还得到过皇上的称赞。后来还亲自搬下圣旨准许他离开封地四处云游——这是历代封地王爷都没有过的殊荣，对于皇帝心思参不透的他们才不敢贸然行事。
“那个人是你找来的，差点害死本王，一句被蒙骗就可以躲过去吗？”楚湘王语气和缓，却字字锋利。
“下官以全家老小的性命起誓，下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知州跪倒在地，举起自己的右手赌咒发誓，“求王爷给下官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千寻嘉还站在窗前，知州在进来的时候就瞄了她一眼，想从她的态度上揣测楚湘王的心情和动向，可是一眼撇到千寻嘉手上拿着一样东西，赫然是专门写奏折的纸。而桌上放着毛笔和尚未研好的墨，是要干什么的，不言自明。
知州之前在楼下冷静了两个时辰，本来准备好了一肚子为自己开脱的说辞，可是真正见面才发现一句都用不上。
如果楚湘王先一个状告上去，上面派人来调查，他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你想怎样？”楚湘王似笑非笑，也看不出个心思变化。
“下官又找了两个人，这次绝对不会出错。”知州狠心豁出去了，决定以毒攻毒，“否则，不用王爷说什么，也不用上头审问，下官全家以死谢罪。”
他抬起双手呈上一个卷轴，坅拿过送给楚湘王，楚湘王还躺在床上，艰难地侧了一下身爬起来，接过卷轴打开，见上面字迹工整，下笔颇为悲壮——是知州的认罪书。
他将自己失误招来恶人，差点害死楚湘王的事情写得清清楚楚，全部认到自己名下。这样子不管一会结果如何，楚湘王都抓着他的把柄呢。他为了全家人的性命，也不敢再次出错了。
“如果下官再出错，王爷尽管将这封认罪书呈给皇上，别说一家性命，一族的性命可能都不保。下官再怎么恶毒也不敢做什么了。”
他说的没错。
以楚湘王如今的地位，想要杀他方法多了，不必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好，本王就给你一个机会。”楚湘王松口，“可是你的机会是本王赌上性命给的，你的这个还不够。”
知州抬起头，楚湘王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害我的那个人，你是怎么找到的？是谁给你推荐的？还是你自己有交情？”
知州的脸色迅速变了，眼神闪了一下，定住，直勾勾地回视着楚湘王的审视：“他参加医者考试，是万州排名第一的。在万州很有名望，很多人都知道。下官之前生病也找他看过，他的确医术高明，那时候也一切正常，根本就看不出什么。”
他心虚，在楚湘王如炬的目光下终于顶不住开始闪躲，一下子就暴露了他的心思。
楚湘王冷笑一声，坅上前挡在知州前面，冷声：“大人请出去吧，王爷要写奏折，明早发出去，时间紧急，您在这里不合适。”
知州身子一抖，知道谎言已经被看穿了。
“王爷，请相信下官一回。”他以头磕地做最后的恳求。
“你这样子有意隐瞒，很难让人相信你毫不知情。”千寻嘉走过来，将手上拿的奏折纸给楚湘王。
知州抬头看见，知道无可挽回，绝望。再次磕头，脸伏在地上：“是。是秦家二小姐推荐的。”
“秦家二小姐？”出乎意料的一个人，屋内的三个人都愣了愣。
“李大夫之前给秦家大小姐治过病，所以二小姐也熟知。这次二小姐身子不舒服，也请了来，就住在秦家。”知州满脸冷汗，感觉自己正在剥自己的皮。
“秦家的事情，你知道的倒清楚。”楚湘王冷笑一声。
知州的脸埋在地上，都不敢抬起来。剥皮的头已经开了，不将整张皮剥下来对方也不会罢休，他只好认命：“下官和秦家交往不多，是秦家二小姐亲自推荐的，下官病急乱投医，所以……”
“亲自推荐？”楚湘王敏锐地捕捉到疑点，“本王半夜发病，听说是直接将你从家中请来的，那之后就没有离开。而且你对消息也进行了封锁，秦家二小姐是怎么知道，还能向你推荐大夫的？”
知州本来做好了认命的准备，却发现他无意间将话题引向了危险的深渊。他的身体抖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剥皮：“是秦家的下人进来传达的。”
“小小一个商人之女，竟然手眼通天，连官方驿站也能插手。”楚湘王不怒反笑，回头看了一眼坅，坅领命，抬腿便往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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