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殿后的巨大庭院,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无数盏牛油巨烛和防风宫灯被玄甲卫迅速点燃,驱散了象征刑场的黑暗,也照亮了一张张惊疑不定、屏息凝神的脸庞。
萧烬抱着浑身浴血、昏迷不醒的谢珩,如同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又或是一件亟待解开的谜题,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
他沉重的战靴踏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敲在围观者的心上。
玄金蟒袍前襟那大片刺目的暗红,在跳动的火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拓跋野紧随其后,西戎使团护卫亦按刀警戒,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他们的出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让原本因王爷离席而稍稍松动的场面,再次紧绷至极限。
庭院四周,早已黑压压围满了人。
有惊魂未定、不愿离席的宾客,有闻讯赶来的王府幕僚、管事,有肃立警戒的玄甲卫,更有无数探头探脑、被巨大动静吸引过来的仆役婢女。
无数双眼睛,带着惊骇、茫然、探究、恐惧,死死聚焦在萧烬怀中的谢珩,以及他身后那个气势汹汹的西戎赤炎王身上。
柳如烟在两名贴身侍女的搀扶下,也“虚弱”地跟了出来,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怨毒地盯着萧烬怀中那个青色身影。
她左臂的“烫伤”已被简单处理,但老头那番“非泼溅伤”的言论,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投向她的目光也变得复杂难言。
那些目光如芒在背,让她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哀戚。
沉重的木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的视线,却关不住那无形的肃杀。
光线昏暗,仅靠几支粗烛摇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
谢珩毫无知觉地躺在硬板床上,如同一具被遗弃的破败人偶。肩颈处厚厚的药布下,暗红的血渍仍在缓慢洇开。呼吸微弱得几近于无。
萧烬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着床上的人。
他身上的煞气并未因环境的封闭而减弱,反而更加内敛,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着谢珩毫无生气的脸,左眼下的箭疤在烛光下跳动。
他的前襟被谢珩的血染透,凝固成暗沉的硬块。
须发皆白的老头佝偻着背,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谢珩左臂的伤口。
他动作极轻,用烈酒擦洗新撕裂的皮肉,敷上气味浓烈的黑色药膏。
动作间,不可避免地露出了新伤下方、那道深褐色、扭曲如蜈蚣般的“穿云箭”旧疤。
烛光下,这道旧疤显得格外狰狞、深刻,仿佛诉说着一段惨烈的过往。
老头的呼吸都放轻了。他能感受到身后那道如同实质的目光带来的巨大压力。
他仔细检查着那道旧伤,手指轻轻按压着周围萎缩的肌肉和扭曲的骨骼痕迹。
“王爷。”老头的声音带着敬畏和极致的谨慎,打破了死寂。
“谢公子失血太多,元气大伤,寒邪已然入体……今夜若高热不退,神仙难救。”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扫过那道旧伤疤。
“这左臂……旧伤本已损及根本,筋骨扭曲错位,此次新伤又叠其上,雪上加霜。日后……恐难恢复如初,阴雨寒天,剧痛难当是必然,重物提举,更是妄想。”
萧烬的下颌线绷紧如铁,没有回应。
难恢复如初?剧痛难当?废物?
这些词在他脑中盘旋,每一个都像针一样扎在某个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角落。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道旧伤疤,眼前仿佛闪过断云谷那遮天蔽日的烟尘、震耳欲聋的喊杀、以及那支撕裂空气、带着毁灭气息呼啸而来的西戎重箭……
“至于这道旧伤……确是箭簇所留,霸道沉重,非军中强弩精锐不能为。观其疤痕走向及骨骼受损情形,应是自高处俯冲急射,穿透护甲后,力道未尽,生生撕扯所致。”
老头深吸一口气,声音更低,带着专业性的笃定。
“与西戎王庭‘穿云卫’惯用的‘裂石弩’所配重箭,伤痕特征……极为吻合。”
“裂石弩……穿云卫……”萧烬的薄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深潭般的眼眸中,风暴在无声地酝酿、翻腾。
怀疑的种子早已种下,此刻被这冰冷的证词浇灌,正以疯狂的速度破土而出,冲击着他心中那座名为“叛徒”的、摇摇欲坠的高塔。
他需要谢珩活!立刻!
“我要的丹药取来了吗?”萧烬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一名侍立角落的玄甲卫立刻上前,双手捧上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躺着一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温润光泽的金色药丸,药香瞬间压过了血腥。
“王爷,此丹药力霸道,谢公子此刻气息奄奄,恐需外力……”老头眼皮抬起又放下,他话未说完,意思已明。
萧烬没有丝毫犹豫。他拿起那颗丹药,毫不犹豫地含入口中。
然后,在摇曳烛光的阴影里,他俯下身,一手捏开谢珩紧闭的、灰败的嘴唇,另一只手托起他的后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将唇覆了上去。
温热的、带着强大生机的药力混合着萧烬灼热的气息,强行渡入谢珩冰冷的口中。这个动作,充满了暴烈的占有和一种近乎赎罪的急迫。
门外,森严的甲胄隔绝了窥探,却隔不住庭院里汹涌的暗流。
拓跋野一直就在那里站着。
他如同一头焦躁的雄狮,在距离玄甲卫刀锋十步之外的地方来回踱步。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时而扫向那扇紧闭的、透出微弱烛光的破旧木门,时而如同淬了毒的冰刀,狠狠剜向不远处廊檐下被侍女搀扶着的柳如烟。
柳如烟感受到那如同实质般的、充满探究与不善的眼神,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
她强作镇定,维持着“伤者”的虚弱姿态,目光躲闪。
拓跋野停下了脚步。
他不再踱步,而是径直朝着柳如烟走去。
西戎护卫立刻跟上,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用力,气氛瞬间再次剑拔弩张。
庭院中的目光,立刻被这新的焦点吸引,无数双眼睛紧张地注视着。
拓跋野停在柳如烟面前几步远,高大的身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带着西戎人特有的直接与野性,毫不掩饰其中的怀疑与审视。
“侧妃娘娘。”拓跋野开口,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西戎腔调,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里,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
“本王有一事不明,还请娘娘解惑。”
“赤炎王请讲。”柳如烟心头一跳,强自镇定地微微颔首,声音带着刻意的柔弱。
拓跋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柳如烟包裹着白布的左臂。
“方才殿内,娘娘指控那位谢公子,以滚茶泼伤了您的手臂,可有此事?”
“自然!”柳如烟立刻接口,眼圈微红,带着委屈。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敢如此行凶,若非王爷……”
“众目睽睽?”拓跋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讽刺的弧度,打断了她的话。
“本王所在的席位正好可以看见你们二人,娘娘您是坐在王爷身边,而那谢公子,孤身一人缩在殿内最偏僻的角落。敢问娘娘,那滚茶是如何从绕开我的视线?如此‘精准’地只泼在您手臂上,未伤及您分毫其他部位,也未溅到您当时旁边近在咫尺的娆先生身上呢?”
他刻意加重了“角落”和“精准”两个词,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柳如烟的心上,也飘进了在庭院中每一个各怀心思的人耳朵里。
“这……”柳如烟脸色瞬间变得更白,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下意识地护住左臂。
“王爷!您这是在质疑?他作为王爷正室,看不惯我一个得宠的小妾,这一点府中人尽皆知。当时殿内混乱,一眨眼滚茶就泼在了我的身上,如王爷所说,难道我还能怀疑是娆先生看我靠近他,因此泼我滚茶?”
“还想拖旁人下水?”
拓跋野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本王征战多年,怨恨我的人什么暗器伤人的手法没有用在我身上过。滚茶泼溅,水渍灼痕必呈喷射散落之状!可方才军医验看,娘娘您的伤处,灼痕集中,水泡密集,分明是小范围、长时间紧贴滚烫器皿所致!这一出戏,怕不是娘娘您自己握着滚烫的茶盏,硬生生按在自己胳膊上烫出来的。”
庭院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
“赤炎王这是直接戳穿了?……”
“自己烫的?为了诬陷那个谢珩?”
“难怪!我就说这个事儿从头到尾太奇怪了!”
“侧妃她为何要如此……”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柳如烟身上,充满了震惊、鄙夷和难以置信。
老头之前的言论被拓跋野如此直白、犀利地点破,如同撕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柳如烟气得浑身发抖,脸上那点伪装出的血色彻底褪尽。
“你一个外族蛮王,眼下是在镇北王府说我一个侧妃算计正室吗?”
“是别人说还是事实?”拓跋野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强大的气势迫得柳如烟和她的侍女都下意识后退,他鹰目如电,死死盯住柳如烟慌乱的眼睛,声音如同寒冰炸裂。
“本王还想问你!你如此处心积虑,构陷一个身负‘穿云箭’旧伤、本应是我西戎死敌的‘孤鹰’,到底是何居心?!是想借王爷的手除掉他,掩盖什么?还是说你与你背后的人,本就与那放冷箭的刺客,是一伙的?!目的就是要搅乱北境,让我西戎与北境相争,第三方势力坐收渔利?!”
“王爷指我勾结第三人有何证据?空口无凭可是污蔑,王爷好歹也是在西戎十年战功赫赫,得赐封王,我一介妾室问王爷要实实在在的证据,王爷不会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到只能在此以言语斥责我?”
柳如烟彻底失态,尖利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破音,身体微微摇晃。
“谁能想到我一个北境镇北王府的侧妃妾室竟然能被战功赫赫的西戎赤炎王只凭三言两语指着鼻子说勾结第三人、同时对北境与西戎图谋不轨!”
她挽起衣袖做拭泪状。
“我一个妇人有这通天的能耐何不图谋大业一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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