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赐福,与地同寿。”老掌门念道,颔首:“着实少见。”
钟黎面上未语心里不屑,同寿或为真,赐福?如果不死之身姑且算福的话。
他和涂济岚同入老掌门门下,一同修习天霁山术法,或因灵淞派之故,钟黎扮起拙,可能他理解的拙与常人不同,虽拙仍难掩他异于常人的天赋。
比如别的弟子认真听学,他盯老掌门头上一根竖起的白发;又如别的弟子勤奋练剑,他抱剑坐地戳蚁——旁的小洞;再如宗门比试,别的弟子全力以赴,他一会儿捡剑一会儿提鞋......
拙不拙且另说,老掌门语重心长道:“钟黎啊,你用点心认真点行不行?你看台上几个老家伙都在,输也输个像样的,你这剑掉的我都看不下去。还有啊,你能不能告诉为师,要换个什么样的彩头你才愿意给天霁山争个第一?”
钟黎猛抬头,格外认真的不似玩笑地说:“我不当掌门。”
“......”是不当,非不想,老掌门愣愣会儿,再看钟黎的眼神都变了,问:“你还知道什么?”
钟黎:“啊?”
老掌门说:“除了知道我想立你为下任掌门,你还知道什么?”
“给天霁山争个第一。“钟黎不假思索道。
“对,那你能给天霁山争个第一吗?”
“不当掌门就能。”
“成交。”另择掌门而已,问题不大,老掌门说:“打打他们脸。”
钟黎应下了,没了当掌门的顾虑他玩得十分尽兴,什么当众逗御兽宗的宠,折华音门的符做纸鹤,手到擒来。绛阙阁医者仁心,普慧寺佛渡众生,他没有取乐。合欢宗应得最是严谨,全程不碰人家一下,也不让人家碰他一下。
高台上,应老掌门的言,钟黎执剑挑落对手的手中剑,转动问尘挽了个非常漂亮的剑花,背手迎风,傲视群雄,道:“问尘三千,不过尔尔。”
“好小子,”老掌门站起身,冲高台喊道:“叫你打他们脸,没叫你说这么欠揍的话。”
钟黎转身,风吹白袍扬起发,眉眼深处透出的全是不驯。问尘在后露一截剑身,剑身如秋里的霜,铮鸣间,这人俯瞰众生睥睨众生,放低声音乖乖道:“哦。”
许是很久没同人一起生活,又或年龄上来了,彼时的钟黎沉稳安静还贪睡。早起什么的与他毫无关系,因此事,长老和老掌门轮番上阵,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钟黎呢,次次装乖,次次迟到,久而久之便都随他了。
安逸生活过了约莫几十载,魔域附近的城突遭毒手,离那处较近的宗门深入调查发现是魔族所为,可魔族被封魔从何来?为解后患,宗门齐派弟子前往,钟黎就在其中。
管吗?钟黎站窗前望明月,远处枝头挂着片枯叶,枯叶旁的乌鸦轻啄枝上一点嫩芽。天地初开至今,那么多载,那么多能人异士......他们可以救世人于水火,不是非他不可。
何况,
何况不系山的灵胎不正是天道安排好的来渡劫渡世的吗。
天道定万物,万物自有法则,这是钟黎埋在地底所悟。埋地底的时光里,尘世不是没经风雨,甚而风雨比他在时更加大更加难,但他们过来了,凭不屈不挠的意志和智慧,然后生活得更好。
天道又讲劫,修行历劫飞升历劫,劫是八苦,劫是向死而生,劫是除因去果,劫是尘世常态。
既是常态,他不该插手,不该毁人机遇,不该乱其法则,该——应天道。
但随死的人越来越多,钟黎叹了气,只身去到魔域入口。如世人所传,白衣提一剑,立群魔而手起刀落,片刻,徘徊在外的魔人回守。
见过春日杏林吗?清风拂过,花瓣转圈飘零。将那瓣儿染红,就是孟婆汤里晏不归所见的景。
他们说宗门各家合力补上法阵,说钟黎的血落地生花,说他化腐物再生,说金光四射,说光打到钟黎身上伤口不治而愈。
他们说得,都对。
各家补法阵时,钟黎以此做掩施其术。魔域处深山,生灵尸骸遍地,钟黎不忍,借血予命。既予命,依他那善人的心怎会不予家园,所以钟黎蹲了身,触枯萎的草,用自身法力复这方灵气。
金光?金光不过灵气恢复后出的太阳。
后者,晏不归已经不想理钟黎了,钟黎就像打架打赢了的头狼,于狼群前威风凛凛,一至洞穴关上门,立马歪去常待的墙角,哼哼唧唧,自个儿舔自个儿的血,自个儿医自个儿的伤。
翌日清晨,涂济岚来提掌门一事,说要启程回去给掌门办丧,问钟黎意见。钟黎能有什么意见,他都自顾不暇了,饶是如此,这人还是强撑着同他们一道回了。丧仪后,新掌门继任,钟黎接长老之位,改虚峪峰为小鹊峰。
也是那天,天霁山弟子名录没了钟黎,多了南相子。
南相子不苟言笑,常居小鹊峰与鱼作伴,时间一久,加之年纪大的死一死,他就真成了令人望而生畏、高不可及的一代宗师。
宗师偶有贪玩的时候,这时他会耐不住性子开虚空门到处溜达,溜达着溜达着在山间道旁捡了个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代鸢的父亲代震炀。眼瞅奄奄一息,钟黎蹲身下来,戳戳脸:“喂。”
紧闭的眼开出一条缝,不待看清钟黎又合上了。
通常来讲,人死是命数尽了,要入冥界过今生算来世,钟黎不是非管不可,偏代震炀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木偶。木偶大眼睛小鼻子,唇被人涂了色,最让他发笑的是后粘上的黑粗绳,手法很不娴熟地编两辫。
木偶还穿一条小裙子,像人一样,里三层外三层,生怕冻坏了似的。
将死之际紧握在手,想来对他很重要,是女儿吧,妻子编辫不会如此生疏。或者,是丧母的女儿,不然母亲在定会帮女儿编编好。
钟黎见过失去双亲的孩子,很可怜,没人要没人疼的。罢了,他看天,轻语:“你让我遇上的,我救他是顺你道。”
不知怎么,晏不归看乐了,他师尊,钟黎,日日嘱他们莫插手旁人因果事,自己倒是插得挺欢,不但欢,还会找理由推事儿。
如此便算了,常往不系山的时日里,灵胎渐大,已具人形,白胖脸蛋甚讨钟黎欢心,肉嘟嘟的胳膊腿时而伸直时而弯曲,轻触会猛蹬一下,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
钟黎要惹,越不让他碰他越要碰,碰得烦了灵胎干脆一动不动,静待他像以前一样闹没趣自行离开。
可钟黎突来兴致,他干嘛了呢?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去掰灵胎的嘴,看灵胎有没有长牙。见了不算,还探手进去,摇摇下面的两颗。摇就摇了,还去扣摸人家上面的牙床……
这灵胎能忍,当下气急咬了下去,血顿时从钟黎的指间冒了出来。
本没多大事,奈何他在漩涡中,边上烟状的东西瞬时钻进去了。钟黎反应倒快,马上封穴止血,运气往外逼,然,没逼出来。
“白痴。”晏不归恨恨道:“你真是,真是……”真是吃饱了撑的。
他想过钟黎指间的煞气是涂济岚搞的鬼,怀疑在涂济岚记忆里看漏了,甚至设想是不是救了什么不该救的世,亦或再出九尾那样的事,谁知——
谁知竟是这般来的!
还有这灵胎,最好早早死了,否则他定去寻他些麻烦,给他点不痛快,以报钟黎自作自受,不得不闭关数载的仇。
但随汤中景象变化,他怔住了。
灵胎睁眼,飘浮于空,慢慢去到一城一巷,落地嚎哭……这城,这巷,这婴孩。
围观民众里妇人脱下自家汗子的厚衣走了出来,包起婴孩。婴孩肤白胜瓷,长睫挂泪,明动双眸露出笑。
“好漂亮的孩子。”
“像瓷娃娃。”
“你看你看,他吮手指呢。”
牛蛋、招弟、怜儿、不归……
钟黎出关了,出关后直奔谪枝城不归这儿,不归正同府上恶犬抢食。钟黎在后轻笑,又于不归转身后弯着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不归答:“晏不归。”
“晏不归啊,那我得改名钟不离,钟莫离也不错。”
钟黎蹲下身:“我有两徒,一爱炸山,一爱摆阵。你若愿意的话,可以当老幺陪我练剑,管吃管住还包教本事,如何?”
如何......
倒霉蛋,我陪你几载可好?
待我去混个身份,将你养于膝下,允你百般宠爱,也不枉来世一趟,受罪一遭。
压死了可不怨我哦。
谪枝城晏不归施魇术便觉奇怪,魇以被施术者为本,现被施术者之过往,钟黎的魇却是先现的自己,后来才有的钟黎。他原以为是因钟黎对他了如指掌,如今看来,屁的了如指掌,根本是因为那滴血形成的羁绊。
所以钟黎对他,即使不在一块儿,他所做所行钟黎都知!
混蛋,混蛋,混蛋。
晏不归怒骂:“混蛋!”
孟婆侧首,幽暗光线下晏不归一边骂一边与钟黎交握十指,指尖轻磨,仿佛在抚平伤口般。
青棠镇他言同化的念无识无智自是没什么可忧,钟黎说:“真的?不会很吵?”
晏不归只当钟黎爱他懂他,不想却是钟黎深受其苦。疼惜过后,晏不归不禁又笑了,原来他唤他崽源于此。
咬人的,没爹没娘的,非人的,可不就是畜牲?唤小的畜牲作崽,一点儿问题没有。怪他蠢笨,没在钟不离说崽是唤畜牲的时候明白过来。
崽儿,晏不归默念,小崽、乖崽、崽崽、晏崽,钟黎一直拿他当孩子。指腹摩挲指头的伤处,他说:“我更喜欢你叫我晏迟。”
晏迟,可以护钟黎周全。
就像钟黎一直护晏不归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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