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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4、败也真心

“王爷——”叶子凄厉地喊,眼见刺客逃走却无可奈何,刚要跃入院墙,被一双手揽了回来,她举刀回刺,险些摔倒,“徐凌!你拦我做什么?你没看到王爷受伤了,我们得带他回王府啊!”

徐凌忧心不亚于她,走开两步,沉着道:“王爷伤得很重,马车颠簸,恐怕误了时辰对王爷伤势不利,不如就地留在太傅府医治。”

“可是王爷怎么能留在这呢?”叶子以提醒的语气,狠狠拧眉。王爷和皇上的冲突已经摆在明面上,太傅又是坚定不移拥护皇上的,加上她和王爷的“个人恩怨”,这不是坐看王爷送死吗?

徐凌叹了口气,叶子还是太不通人情了,“你觉得,以太傅的为人,会趁人之危吗?”

叶子犹豫了一下,缓缓收刀回鞘,“于公是不会,但是于私……”太傅怕是把王爷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吧。

夜深人寂,大喊大夫的杂乱声清晰地传出,徐凌道:“你先回去吧,我在这等消息。另外,哈撒王子那边,你得去通知一声,免得他们乱加猜测,误了王爷的事。”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转身前,叶子透过漏窗往灯火通明处望了一眼,心绪深沉,悲怨难明——为了成大业,妻儿皆可杀,多么绝情的宣言,多么惊人的气魄!令人胆寒,却心甘情愿去追随,粉骨碎身也不怕,可是现在,王爷你这话真意有几分?做的事,还有几分是曾经的自己?

客房之中,两名大夫忙来忙去,一名为宁王清理伤口,一名为宁王把脉,冬禾在塌前看着宁王,只见他俊脸惨白,鬓发乱散,搭在塌边的手无意识地攥拳,嘴角吃力地蠕动着,痛苦程度远超梅龙镇挨刀的那一回。大夫出门煎药的空档,她担心地问:“沈大夫,宁王的伤势如何?”

沈大夫用毛巾擦去手上的血,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哎!箭头正中王爷后心,离心脏太近了,不到半寸,拔箭的时候伤了大血管,王爷能否活命,就看今晚了……”

“这么说,宁王真的性命垂危?”冬禾看着白巾上的暗血,满脸惊诧。

沈大夫极为凝重地点头,“老朽会尽力医治,其他的,就看王爷自己的意志了。”

冬禾默在原地,眉头一点点蹙得老高,就在刚刚,她还疑心今晚的刺客会不会是宁王派来的,他是不是在跟她演戏,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结果,他是真的为她挡了致命的一箭,生死攸关,还是在他暴露野心,离成功只剩一步之遥的时刻,为什么,宁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一句,“王爷的确在演戏,只不过比起演在意,演不在意难多了……”月染说她是当局者迷,然而她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有她自己清楚。宁王破坏她的婚礼,处心积虑朋煽党羽,从身体到心灵给予她最最深刻的伤害,她本该盼着他死!可是,他为什么不伤她伤得彻底一点,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给她?

夜幕笼罩了身心,冬禾心神恍惚地屈膝坐在门槛上,环起双臂,把头埋了进去。闭眼片刻,挥之不去的,竟是宁王抱着她的那一幕,自责、茫然的眼神空无一物,又好像被所有的情绪填满。或许,今夜迷失的不止是宁王,还有……

“大人,这伙刺客的底细打探出来了!”潘秀从外面回来,左臂简单包扎过,忍着疼没有表露。

“嗯?什么来路?”冬禾回神,站起来问。

“我和巡城御史、捕快一路追击,抓住一个受伤的刺客,原来他们是从大漠来的十六金刚。一开始是大召寺的护寺僧人,后来被瓦剌王室笼络,看来这次,哈撒是狗急跳墙,冲着大人来了。”

呵!冬禾冷哼,哈撒还真是看得起她,认为她有戳穿他计谋的本事,先下手为强,却不料意外发生。

的确,整个案件的线索她理了个七七八八,哈撒率军绕过防线势如破竹,议和是假,借机掠夺地盘是真,再顺便干掉托齐,接替可汗的位置,只是这一切还没有充分的证据,另外关健的一环,毒害托齐的计划是如何施展的?谁想出的绝妙毒计?一曲相思引,曲深有谁听,月染的丫鬟曾骄傲地说,送给她家娘子的琵琶是宁王亲手修的,哈撒又好巧不巧地碰坏了托齐的琴……

哎!能文能武,懂音律,会修琵琶,弄琴自然不在话下,除了他,还会是谁呢?奈何他躺在那里无法动弹,倒像是她欺负他不能说话了。

翌日一大早,御前太监来报,传太傅入宫面圣。

两天两夜没休息好,冬禾的眼里布着血丝,朱厚照也没怎么睡,看起来却精神许多。冬禾甫一迈进乾清宫,朱厚照离座大步上前,充满后怕地端详她虚白的小脸,“老师,听说昨夜府里闹刺客,你没事吧?”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冬禾笑了一下,有几分勉强的意味,走到连接寝宫的那面墙前,紫檀书橱之间露出半本藏书,她抽出来看,“《项羽本纪》,皇上最近在看这个?”

“是啊,这两日辍朝,百官望风而动,朕闲来无事看看。”朱厚照随意翻了翻,眸光刺穿了书页,“鸿门宴上,项羽没有听从范增的暗示,大意放过刘邦,后来反而是刘邦听了陈平的计策,离间项羽和范增,最终项羽兵败于乌江,范增也在归乡路上含憾而终。”他内疚地攥拳,擂向书格,“朕真是后悔啊,养虎为患,姑息养奸……老师,是朕没听你和父皇的话,错信了小人!”明知道冬禾对宁王有敌意,他固然心里向着冬禾,却一再纵容宁王的过失,无视宁王带给平民百姓的间接灾难,他真的是错了。君王认错并不容易,但在不冬面前,他还是知错就改的乖学生。

“他跟你摊牌了?”哪怕预判了这一点,冬禾还是有点惊讶,宁王这么沉不住气么?还是他真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

朱厚照点头,又冷笑,“他是蒙骗了朕,但他也低估了朕,除非他杀进皇宫要了朕的脑袋,否则朕是绝对不会受瓦剌的要挟,逊位于乱臣贼子,成为后世之人的笑柄!”

“皇上很有勇气。”冬禾把书放回去,有些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宁王不是好人,朱厚照一直都清楚,只不过没有殃及自身利益,他就置之不管。平心而论,她对他和稀泥的做法不是没有埋怨的。

“嗯?”朱厚照没听懂她的吁叹,压低了语气问:“宁王……还活得成么?”

“不知道,他还没醒。”她摇头。

“哦……”朱厚照转身,龙袍的绶带晃了晃,微微侧眸,渐起一阵冷气,“如果他重伤不醒,眼下的难题似乎就很好解决了。”

“这不好吧?就算要治他的罪,也不能趁人之危啊。”冬禾听出他的话外音,遽然抬眸。

“老师,朕也是……”朱厚照抿起嘴巴,有些郁闷,“朕只是想快刀斩乱麻,对付宁王这种人,需要讲道义,遵法度吗?”这是他唯一的弥补办法,冬禾怎么会反对呢?

“可问题是,他死也解决不了问题啊。瓦剌依然需要交代,让你逊位的流言依然满天飞,不是宁王,也会有其他蠢蠢欲动的藩王打皇位的主意。民间对宁王的拥护声很高,要是这时候宁王不明不白地死了,对你名声更加不好。”冬禾说得磕磕绊绊,没有往朱厚照跟前走,像是在隐藏某种情绪。

老师到底还是心善啊,朱厚照不想惹她不痛快,不欲争辩,“那就让他在你府上治着吧,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他背对着冬禾,眸中冷气渐深。

少顷,齐既明进殿禀奏,“启禀皇上,瓦剌使团遣人过来说,谈判延后两日。”

三天破案的条件变为五天,看来没有同伙出谋划策,哈撒就没主意了,朱厚照露出得意的笑。他绕回冬禾身前,握住她的肩,“还有两天,咱们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嗯。”冬禾略垂目光,有些心不在焉。

两人一时无话,冬禾告退,朱厚照回到御座抚按太阳穴,目送她的背影,缓缓以手支颐。谷用适时端上一盏安神茶,“陛下,太傅就是这个脾气,毕竟是妇人,缺少杀伐决断。”

换了从前,朱厚照定会瞪回去,但是这一次,他眼皮没抬,淡淡道:“朕有些不舒服,宣木一草觐见。”

“是。”谷用应声去了。

走到午门,冬禾仍从东侧门离开,潘秀从马车上跳下来接她,“大人,您这么快就出来了?”

“皇上只想知道宁王是不是死了,当然没什么好说的。”冬禾又累又困,上了马车便靠着窗格闭目休憩。“哎……”潘秀忍不住叹气,怎么会有这样左右为难的事呢?她和冬禾一样,都是受了先帝的嘱托办事,本不该对宁王留余地,可是现在莫名其妙欠了他那么大一人情,她也着实替冬禾纠结!

傍晚,红艳的夕光从西窗投射进来,泼洒地砖,宛如一地的血水,冬禾在房里用晚膳,食不知味,管家来报:“大人,宫里来人了。”

一名绯袍老者提着药箱进来,是熟人,“臣叩见太傅大人。”他伏跪着,仿佛不敢抬头。

“木大夫,怎么是你啊?”

“皇上听说宁王受伤了,关心不已,特地吩咐老臣来为宁王看看脉。”木一草说罢,门外两名药童提溜进来几大盒名贵补品放在桌子上。

“哦,既是皇上好意,那就去吧。”冬禾起身抬手,意在随木一草同去。

“大人,您还是用晚膳吧,让管家带老臣走一趟就是了。”木一草目光躲闪,依旧垂眸。

“那怎么行?我不亲自去,你怎么向皇上交差啊?”冬禾捏了一把木一草的肩,见他呆愣着,“怎么还不走?”

从进房、把脉、查看伤口、写药方、煎药,冬禾全程跟着,木一草战战兢兢地擦汗,事了告退。

“大人,您就这么把木大夫打发走了,不怕皇上生你的气吗?”木一草的来意她们心知肚明,潘秀有些担心,皇上毕竟是皇上,公然忤逆圣意,也就只有太傅做得出来。

“皇上会生气,是因为担心皇位不稳,我帮他坐稳皇位就是了。”她只想凭着本心做事,良心过不去的事她不做。如果朱厚照因为这件事生她的气,她只能当白教了这个学生。

宁王醒来的时候,闻到屋子里弥漫的艾草香,床柱上束着简陋的素蓝纱帐,对面的梨花木圆桌旁冬禾静静地趴着,桌上堆放着换药的绷带和三五只药碗,琉璃般的日光透过窗格筛成小光斑,照亮了沉香熏炉燃起的笔直白烟,拂过冬禾的鼻尖、发丝,恬然寂静的画面仿佛唯美梦境,却让他的心脏寒到发抖!

一直以来,在他的世界从来不存在牺牲自我、以身殉道、为情为义为公理而死的高尚情怀,物竞天择,强者生存!想要什么,便是穷尽手段去得到,不因过程曲折而气馁,也不因目标高远而动摇,若有牺牲,也定是深思熟虑、算尽利害的手段而非目的。但是现在他渐渐发现,以血肉之躯承载的灵魂是对抗不了生命里的一些东西,有些不可想象的事就在他身上奇迹般地发生了……扑过去的一瞬间,完全是他的本能反应,那种穿心而过的惶然是他不堪回想的冰冷记忆,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何其惊险!他活下来了,心却空荡荡的,才发现比起肉..体的毁灭,他更担心找不到过去朱宸濠的影子,轻视生命,那是弱者的行为,而他怎么可以是一个弱者?

自从认识不冬,他一直都是感情的弱者啊……“哎……”他心力交瘁,闭目而叹。

冬禾听到叹气声,直起身子来到床榻前,望着宁王死白的脸,灰败无光,飞尘落在毛孔上,如同繁花落尽,枯叶残伤,一场盛世烟花支离破碎,她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一遇到宁王,她总要绞尽脑汁地跟他打交道,忌惮他、恨他、怨他、打击他,拒绝承认他的感情也有真挚的一面……为什么拒绝呢,她本来就不喜欢他,他一厢情愿关她什么事呢?无端地,心房刺疼,她取来一条湿毛巾擦拭宁王的额头、面颊,轻柔地拭去他的汗,擦到下巴,睫毛猛然抖动,冬禾吓了一跳,宁王睁眼前嘴巴先翘起,“你一直守在这吗?”

他声音很虚,如果不是周遭太安静,几乎听不清。

冬禾下意识地扭头,有点慌,转回来时,已然换了一副笑脸,“用完午膳来看看你,阳光太好,照得人暖洋洋的,就趴着睡着了。”她有很多很重要的事须得问他,这时候却问不出口,只道:“昏迷两天,饿坏了吧,我让管家给你弄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宁王翻了个身,因牵扯后背的伤口而皱眉,冷冷地说:“我不饿,你出去吧。”

“都这样了还耍脾气?”冬禾被呛得一愣,“我是关心你,你生什么气啊?”

“关心?还是同情?”宁王自嘲地哼气,“你很清楚,我和朱厚照已经大势分明,只要你站在朱厚照那边,你就不可能真正的关心我。”他恨她给了朱厚照这样的底气,更恨支撑这份底气的人是他自己。

“现在不说这些好吗?你只是一个病人。”他单薄的寝衣透出鼓起的绷带,冬禾不想跟他吵。

“你的危险是我间接造成的,即使我为你挡灾,你也犯不着感激我,更不必妄想趁我意志薄弱的时候从我这里套取什么信息,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是!这一切的灾难都是因你而起,你很骄傲是吗?”连日来的心神消耗,她的情绪累积到极点,对于宁王一再挑战她耐心的做法怨愤已极,“瓦剌人在家门口放火,你在家里上蹿下跳,如果不是你引狼入室,现在什么麻烦都没有!现在好了,托齐死得蹊跷,老可汗要给他报仇,哈撒也想要我的命,如果皇上宁死不妥协,你又躺在这,连个挂帅出战的人都没有,就等着瓦剌人践踏我们的国土,残害我们的子民,国破家亡,生灵涂炭,你可满意了?”

宁王拢起五指,却因力气不足而攥不紧,事情到了这一步,的确超出他的预想。他想过,如果朱厚照宁死不退位,要么他干脆率藩兵围了皇宫,派杀手挟持齐既明家人策反禁军统领,先得了皇位,再从长计议与瓦剌的协作,要么他提前终止合作,亲自带兵反击瓦剌,进一步得天下人心,可是现在,他有心无力,寸步难行。他无意为不冬妥协什么,却还是为了她,计划全部打乱。

“你可以什么都不说,我自己来查!如果我找不到害死托齐的完整证据,我拖也要拖着你上战场,我不允许宁献王的子孙惹了麻烦就躲在被窝里,所以,即便我是皇上的人,我也不会让你就这么便宜地死了,你得给我活着把烂摊子收拾了,再论你我之间的恩怨!”说完,她愤而离去。

宁王眼皮动了动,呼吸衰弱,心脏像是被一双纤柔的手揪着、撕扯着,掉进一个不知深浅的漩涡,越挣扎,越反抗,越陷越深……不!不能这样!

两日后。

海棠殷艳,桂香十里,御花园花海如云,层林尽染,把守四周的重兵却为这副秋景画卷添了冷肃之意。瓦剌使者、皇帝銮驾、一众涉事公卿聚在澄瑞轩,朱厚照坐在宫人临时搬来的宝座上,对于不冬向他投来的鼓励目光,他唇角微动。

“明皇,我让你考虑的两件事,你办得怎么样了?”几日不见,哈撒没了一开始的嚣张跋扈,变得深沉平和。

朱厚照微昂下巴,“是案子就没有不能破的,太傅,你来说。”

“是。”冬禾走到起舞的红毯上,到琴架旁,示意瓦剌太师上前同看,“各位请看地上。”

“地上有什么?”哈撒不耐烦。

“什么都没有啊。”

“你——”

“别急,我知道你很急,但先别急。”冬禾晃着手指轻笑,不紧不慢,“这是疑点之一,如果大王子身中飞镖而死,那么就会溅出血滴,可是地上很干净。”她又抖落出从托齐身上扒下的血衣,“各位请看,大王子中了毒镖不假,可是不管毒发得有多快,一开始流出的血怎么也该是红色的,血口边缘红,中心黑,这才是合理的迹象,然而,这件大王子贴身衣物上的血全都是黑色的!”

“这能说明什么?”哈撒冷哼。

“这就说明,大王子在中镖之前,已经毒发!”冬禾笃定道。

众人听了,频频点头,老太师看着血衣,陷入沉思。哈撒厉声反驳:“这不可能!当天晚上,众人亲眼所见,王兄就是中了飞镖而死!”

“有什么不可能?”冬禾严肃道,“王子中镖倒地时,右手捂着左手,经过我和洛尚书一番查验,果然在大王子左手的无名指上发现了一个针孔,这才是他中毒的地方!”

哈撒眉心一簇,又很快舒展,发现了针孔又怎样,王兄的尸体已经被烧焦,死无对证!

老太师义正严词地追问:“就算托齐死于其他方式,也不可能没人看到凶手,请问毒针何在?凶手何在?”

冬禾嘴角微勾,猛然掀开蒙在紫衫琴上面的白布,高音琴弦下面,赫然闪烁着一根半寸长的小钢针!“凶手布的这个局真巧妙,高山流水前半段曲调低,但是在舞姬围着王子的时候,刚好弹到高山流水的最高音,也就刚好碰到这根弦下面的针,所以王子倒下时是右手捂着左手的姿势,等于说,他是自己杀了自己。”

“真凶究竟是谁?”太师被物证说服,高声质问。

冬禾哼了一声,目光流转于众人,最后定格在几名使者正中间,“能布出这个局的,一定是对托齐王子弹琴偏好十分了解的人,也是最能轻易接触到他的琴的人,嗯?哈、撒、王、子!”

哈撒不屑地笑,“太傅,你不要找不到真凶,就胡乱攀扯本王子,你说我害死王兄,有什么证据?”

“当然!既然大家都认可大王子中了毒针,那么他的背上怎么还会插着毒镖?唯一能办到这件事的,就是第一个冲上去抱住托齐王子的人,那么,这个人是谁呢?”冬禾意有指示地看向众人。

同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众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哈撒,哈撒也不慌乱,强硬道:“你别信口雌黄!血迹也好,毒针也好,这些证据都是可以伪造的。我王兄出事的当夜,你和吏部尚书偷偷潜入我们瓦剌使馆,你们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就在那个时候,你盗走了我王兄的血衣,为栽赃本王子做铺垫?”

这个哈撒反应够快的,冬禾冷静道:“托齐中毒的晚上,两国大战不可避免,本太傅如何预知会有二次谈判?又如何预知你的谈判条件?”

哈撒双目燃起灼焰,恨不得烧死她,对太师说道:“太师,他们污蔑我,挑唆我和父汗,不可信他们的话。”

“太师!”冬禾生怕事态有变,立刻朝太师抱拳,“听闻您是漠西最能服众的老臣,想必不会护短,让真正害了托齐的人逍遥法外,这样不仅我们大明叫冤,你们瓦剌人民也无法接受,不是吗?”

太师捋着胡子,眉峰纠结,哈撒握住他的胳膊,“我是父汗新定的继承人,大明陷害我,让父汗治我的罪,还能免除战争,这是一箭双雕,你可别上当!”

“这……”太师不得不思索哈撒的话,对比托齐,哈撒虽然不够胸怀韬略,但他行事果敢,有开疆拓土之心,也未免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可汗已经不再年轻,要是再失去哈撒,谁能担当重任呢?他眸色变幻,拱手回礼,“我相信太傅说的,托齐或许不是死于飞镖,但是这凶手应该另有其人,本太师会上复可汗,给你们继续寻找凶手的机会,大战么,可以暂时休止。”

这怎么可能呢?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可汗怎么可能接受?冬禾急了,“太师!”

“太傅不必多言了!”太师抬手以示决断。

哈撒毒蛇般的目光扫向冬禾,分明写着胜利者的得意,冬禾失望的眼神渐渐沉痛,真没想到,事情居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努力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能挽回局面……

朱厚照看不下去了,起身道:“如果你们坚持不认这个真相,大明也没有办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看向冬禾,“太傅,你辛苦了。”

冬禾回以颤巍巍的笑,心却还是很痛,为何苍天总是闭眼,让恶人当道,好人罹难?

“如果说,我能找到凶手是谁,我就是证据呢?”一片寂静之中,一道低沉平缓的嗓音从人群外传来,声音不远,却好像从天际的远端飘过来的。

谁?

雷电劈过,惊雷炸响,引起惊呼连连,众人犹站不稳,哈撒更是连退两步,惊愕失态,“你、你怎么……怎么会……”

“我还活着,哈撒,你很失望,是么?”托齐穿着一袭麻灰布袍,外面裹着一层羊皮马甲,身形消瘦许多,柔和的脸泛着大病初愈的白,温和的眸子此刻释放如同杀人的针,钉得哈撒一动不敢动。

冬禾捂着嘴喜极而泣,太好了,托齐真的活过来了!她还以为他会泡在药桶里,一辈子醒不过来呢。

使者们面面相觑,向托齐举起右臂行邦礼,太师亦是惊喜地抱住他打量,“托齐啊,真的是你啊,你没事了?”

“我没事了,多亏了太傅相救。”托齐感慨万分地看着冬禾,有太多感激的话想说,又不得不说回正题,“太傅所言,一字不差。国宴的前一晚,哈撒逗鸟碰坏了我的琴,又找人去修,第二天,我在弹奏高音的时候碰到了他安排好的毒针,但我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直到哈撒第一个跑向我,亲手将匕首扎在我的后背上,我才昏死过去。幸好太傅到使馆寻找证据,发现我还有一息尚存,便故意放火,制造烧毁我的假象,将我偷了出去,一边查案,一边暗中医治。”

“太傅的母亲是个神医,能解百花之毒,又以移花换血之术,将我的毒血尽数排出。”

冬禾欣慰地点头,托齐说得还不完全,当夜她和洛亦扛着托齐离开使馆打翻了烛台,顺势让潘秀从镇抚司的停尸房偷出一具男尸扔回使馆,将托齐的贴身王牌放了上去,这才蒙混过关。

那火竟然是冬禾放的?哈撒瞳孔震荡,千算万算,还是没算过他,他以为,宁王是大明最聪明的人,他的法子不应该被人识破,怎么会……

铁证如山,情势急转,他突然疾步窜向冬禾,将她拽在身前,一手勒住她的腰,一手抽出佩剑架在她的脖子上,谷用大喊“护驾”,朱厚照没料到哈撒狗急跳墙,急声喝道:“放开太傅,朕留你一命,你敢对太傅不利,朕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哈……你少装蒜,反正父汗会怪罪我,我不介意让太傅为我陪葬!”说着,他又将剑刃靠近一寸。冬禾微仰脖子,感受那致命冷锋的逼近,原来命在旦夕是这种感觉,她泪水盈眶地望着朱厚照,在他眼中看到了孩子般的恐慌,即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的慌乱。

“哈撒,你不要乱来,只要你放了太傅,我会向父王求情!”托齐焦急劝道。

“不必!就算我苟且偷生,也会被瓦剌人民看不起,那我还不如玉石俱焚,拉着太傅一起上路!”他右手执剑,因身形格外高昂,握着冬禾侧腰的左手不自觉地向上游移,戾气罩面的他突然发出一抹意味丰富的笑,“我说宁王怎么会神志不清为你挡箭,原来你是……”

突然,“嗖——”地一声,他发出惨叫,右肩中箭,长剑掉到地上,冬禾迅速抬起胳膊肘击向身后,从他的桎梏中弹开,只见哈撒歪着身子倒地,紧接着,侍卫蜂拥而上。朱厚照长呼一口气,御花园早就埋伏了神机营的人,按理说冬禾受伤的概率不大,但他还是惊得一身冷汗。见哈撒还有一口气,他立刻对谷用吩咐道:“抬哈撒到监牢,传个大夫医治,别让他死了。”

顾不得众臣在场,他冲到冬禾面前,双手把住她的肩,“老师,你没受伤吧?”

“我还好,幸好托齐活过来了,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无论什么后果,朕和你一起担着。”见她脸色还白着,朱厚照忍着抱住她安慰的冲动。

案情真相大白,两日后,托齐率领瓦剌使者再次来到太和殿,重新商议盟约,只要有他在的一日,两国结好,永不言战!

自此,动乱尘埃落定,从朝野到民间,人人夸赞太傅聪慧卓识,神机妙算,挽救大明于危难。

朱厚照更是叹为观止,对破案细节也是谈判这一日他才清楚,冬禾破了如此扑朔迷离、迷雾重重的案子,非女中诸葛能形容她的无上智慧。他说对了,只要有她站在他身边,他没有不能渡过的难关,现在,是打扫战场的时候了。

确定是宁王府的将军,老韩带徐凌来到宁王养伤的客房。

“王爷,钱公公递出话,托齐死而复生,亲自到场指认凶手,哈撒的罪行不认自招,现在被关进大牢里了。如今,托齐接管了瓦剌军队,与朝廷议和,我们的计划……”徐凌小心翼翼地弯腰回话,只见宁王坐在木凳上,桌面支撑着手肘,衣领有些不得体地滑到锁骨,他却还是觉得主子伤痕未愈的身躯依然有肩负一座山的力量。

宁王脸上一丝意外的情绪也没有,自从冒出那个纵火的神秘人,他就觉得事情不简单,冬禾从使馆逃出来却不追究是谁放的火,那不就是她自己么?他又败给她了,败得有理有据,没有一丝侥幸,多少手下心里藏着话,只要除掉太傅,他就能不战而胜,但是他怎么做得到?罢了,他就是喜欢她,不能没有她,他认了,他想清楚了,他既不会放弃目标,也不会放弃她。

他示意徐凌附耳,“通知宫里的人,让他们……”

徐凌听罢,肃然点头,看了一眼宁王身上面料质朴的棉纺寝衣,迟疑道:“要是您伤势好转,还是回王府休养吧?”虽说主子能吃苦,也没有没苦硬吃的道理。

“不妨事,我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等身体彻底恢复了,再做打算。”

徐凌顿住了,此时正是计划停滞、收拢人心的时刻,王爷怎么能感情用事呢?虽然他没资格置喙什么,但是朱岩知道了,恐怕会气到发疯吧?宁王看出他的顾虑,斜眸冷笑,“徐凌,难道你还不明白,现在京城还不是我们的地盘,天底下还有比太傅府更安全的地方吗?”

人心随时能收服,但是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徐凌恍悟,垂首听命,“主子英明。”

当夜,朱厚照命人在颐和雅苑设宴,为瓦剌使团践行,也是为托齐庆贺重生。

宫宴上一片喜色,一片赞声,仿佛先前的江山动荡只是大梦一场,间或有老臣提及宁王的缺席,希望宁王能早日康复,朱厚照听了,只是一笑置之。看着冬禾搂着托齐把酒言欢,有说有笑,他真心为他们高兴,酸气只有一点。

酒过三巡,冬禾放开托齐,拎着酒壶到朱厚照跟前向他敬酒,这时,齐既明匆忙跑来,到二人之间小声禀报:“皇上,哈撒……死在牢里了。”

朱厚照瞳孔一缩,差点打翻酒杯,冬禾亦是杏眸圆瞠,醉意去了七分,两人愕然对视,怎么会这样?朱厚照最先想到答案,凉气窜上脊背,怒气占据胸口,唯一的棋子没有了,连大内监牢都是宁王的眼线,是不是哪天连他也要神不知鬼不觉死在乾清宫了?

“卑职简单查了查,是被人用绳子勒死的,送饭的公公都被关押起来,但是,问不出来。”齐既明硬着着头皮继续禀奏。

“下去吧,别漏了风声,就说是伤势过重,不治身亡的。”冬禾低声提醒。

朱厚照猛地捏紧酒盅,手背青筋隆起,冬禾见了,暗暗心惊。

月至梢头,宫宴散了,冬禾刚下马车,韩叔来给她开门,说宁王晚膳没吃,想见她。

回房更衣时,冬禾无奈地想:上次她去看他,他还没个好脸色,这会儿又闹什么幺蛾子?

客房里面只点了一盏灯,昏黄幽魅,静谧得像是没人,冬禾轻手轻脚地靠近床榻,只见宁王安静地躺着,呼吸匀长,脸膛放松,恢复了些许血色,看着看着,不得不被这张绝美秀逸的脸庞牵引视线,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有些不堪启齿的念头在狭窄的空间内总会不自觉地冒出……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不可为人闻知的事,荒唐又堕落、暴力又缠绵,他们看不清彼此的心,却把对方的每一寸肌肤看得清清楚楚,曾经那么想复仇,如今又没有动力了,他们之间,真是奇怪。

她的心还是属于杨瑾,但是如果宁王不再胡作非为,她也不想再向他寻仇了。

可是,宁王做得到吗?她轻声叹气。

正要起身,手突然被他握住。

“不要走。”宁王嗓音沉魅,眉梢染了几分撩人的媚态,“今晚留下来,陪陪我。”

他拽得不紧,冬禾很容易就把手抽出来,“没事吧你?我看你是真好了,好了就回王府,别赖在这耍流氓,我没闲功夫伺候你!”

“那好吧,不是你送来的饭我不吃,你不留下来我就到你门外等着,请神容易送神难,你看着办吧。”宁王收回手臂放在被子上,双眸放空,填满随时预备升天的哀伤。

“你……”冬禾拿他没办法,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她脱了鞋爬到床里,合衣躺在他身侧,料他现在这副样子也做不出什么坏事。她刚想闭眼,宁王突然翻了个身,两人侧躺着,一言不发,看着彼此,眼里只有一点小小的人,四周的气息变得暧昧不清,宁王眼中的痴缠像是一根根攀爬而出的藤蔓,绕向她,也绕着自己,将两人越缠越紧……他缓缓伸出手掌覆上她的脸,冬禾身躯一颤,却突然没了拂去他手掌的力量。

还好,宁王只是抚摸她的脸,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哈撒是不是你害死的?”想了想,冬禾如是问道,明知道多此一问,她还是得确定这件事没有第三股力量的加入,毕竟曾经在南郊刺杀托齐的神秘杀手还未查明。

“是。”宁王很平静,“哈撒一日不死,于我于你,都是威胁。”

她也明白,哈撒的存在不止是暴露他们协作过的隐患,既然他能派杀手夜袭太傅府,未来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何况漠西还有他的根基,以托齐的善良未必不会放这个弟弟一条生路。只是这样一来,朱厚照就很难名正言顺地问罪宁王了。

“哈撒野心勃勃,对中原觊觎已久,发动战火是迟早的事,我不会把这次的事全部怪罪到你的头上,只是我希望你明白,以错误的方式谋夺天下,也不会坐天下太久,你所期望的问鼎九州,四海归心,也不过是空有幻想……”她语气温柔,他眉头紧蹙,显然不认同她的话,但是除了沉默他亦不想辩驳什么,她挡得了他的路,却不能预判他在坐上那个位置之后他的做法。

“托齐是怎么被救活的?”他似感兴趣地问,似乎也是想打断不愉快的话题。芹花毒罕见无解,是朱岩到广西办事,从大山深处得来的,托齐能复活实在不可思议。

“听我娘说,我外祖父家出了好几位草药大夫,经常在村子里免费帮穷人义诊,他们年轻的时候云游四海,尝遍百草,懂得各种毒物。外祖父把医术传给我娘,我娘喜欢种花,也会种草药,幸好芹花毒在淬到兵器上时药力大减,否则,托齐还真的救不回来了。”

宁王听完沉默片刻,将她拉到怀里抚摸她后背的头发,“即便托齐真的死了,你也有法子破了我的计策,你真聪明,聪明得让人喜欢,无法抗拒。我不想伤害你,就像不想伤害我自己,只是你一直挡在朱厚照前面,我没有办法,终究是作茧自缚,害了自己。”

冬禾仰头看着他,“要青史留名,非得只有做皇帝这一条路吗?”

宁王轻触她的下巴,眸深熠熠,“千秋万世,帝祚永延,你可知这‘宸濠’名字中‘宸’的含义?如果生命中有些注定的东西可以被改变,那么我想得到你的心,你能办到吗?”

此时两人都没有往深了去想这话的另一层含义,如果她能把心交给他,他可愿放弃一切执着?

冬禾不说话了,轻靠在他的臂弯里,思索应墨林的话,宁王真的可以被改变么?

突然,宁王眉心一皱,“屋顶有人!”

“有人?”冬禾惊诧,哈撒已经死了,谁还敢袭击太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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